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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小说在海外的译介与研究

2020-09-06王玉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译介铁凝小说

作为新时期以来的重要作家,铁凝的文学创作差不多与改革开放40年的文学一同起步。随着1983年小说《哦,香雪》获奖,小说《哦,香雪》发表于1982年,1983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铁凝迅速进入当代文坛中心。铁凝小说的海外译介始于1980年代中后期,最初译介数量不多。进入21世纪,依托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规模、体量迅速扩大,铁凝小说海外译介的数量、关注度也明显提升,传播区域不断扩大,但是接受程度始终不高,海外研究相对比较薄弱,与其国内影响、地位并不相称。值得一提的是,铁凝的长篇小说《大浴女》在海外受到较多关注,尤其是英语世界对这篇小说表现出很高的热情。由于中外文化、政治和关注焦点的差异,以及国外对作品的理解与国内有所不同,所以对其作品既有肯定赞誉,也不乏坦率尖锐的批评。铁凝小说的海外译介与研究也是观察当代文学的一个有效角度,可以借此清醒认识当代文学及其海外传播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存在的问题。本文拟通过对铁凝小说海外译介情况的梳理,借助“他者”的眼光,努力挖掘国内铁凝研究中某些被遮蔽的方面,希望能丰富铁凝研究并反思当代文学的批评与研究。

一、铁凝小说海外译介情况

铁凝小说的海外译介开始于1984年日本对小说《哦,香雪》的翻译。1989年“熊猫丛书”推出英文版铁凝中短篇小说集《麦秸垛》,同年,马德里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西班牙文版《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这是铁凝个人作品最早的两个独立海外译本。1989年的“熊猫丛书”中《最佳中国小说(1949—1989)》选译了《哦,香雪》。同年越南文版《现在的中国文学》选了《六月的话题》。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步伐的加快,铁凝小说翻译的数量和种类迅速增加,整理见表1。

一方面,铁凝小说的海外译介语言种类多,传播地域广。如表格显示,铁凝作品既有英、法、德、俄、西班牙、意大利、波兰文等欧洲主要语种的译本,还有日、韩、越南、泰国、土耳其等东南亚、中亚国家的译本,目前单行本越南文12种,英文4种,日文4种,法文3种,韩文2种,土耳其文2种,意大利文、波兰文、西班牙文、泰文各1种,十多种不同文字译本涵盖了欧亚大陆和美洲、大洋洲的广大地区。21世纪以来,《无雨之城》(韩文、越南文),《玫瑰门》(越南文),《大浴女》(法文、英文、越南文、土耳其文、日文、波兰文)的多种译本陆续出版。

“最为活跃且最有实力的中国当代女作家”,盛赞“《大浴女》是最近十年来世界上最好的十部长篇小说之一”。铁凝、〔日〕大江健三郎、莫言:《中日作家鼎谈》,《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期。这部小说让读者了解了“文革”时期以及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社会情况,也表现了年轻人的心灵成长历程,日本评论界和读者对这本书有良好的反应。铁凝:《灵魂在场——答〈大浴女〉英文版译者张洪凌》,《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第24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在欧美地区,铁凝小说有多语种译本,其中英文、法文单行本数量较多。但除了《大浴女》之外,欧美读者对铁凝其他作品的了解关注度并不高。最早的英文单行本《麦秸垛》(1989年初版)曾多次再版,其中包括《香雪》《六月的话题》《近的太阳》《晚钟》《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麦秸垛》《死刑》等11个中短篇小说,囊括了铁凝80年代的代表作品。但这本书在海外影响甚微,海外读者和媒体对这本书非常陌生。其他欧美语种的单行本也遇到了类似情况,主流媒体和读者关注度很低。只有长篇小说《大浴女》备受关注,法国最早翻译了这部小说(2002)。2012年以来,有三家英文出版社再版了这部小说,土耳其、波兰也先后译介了这部小说。可以说,《大浴女》让西方普通读者认识了作家铁凝。关于这部小说在海外的传播与接受,后面将详细介绍。

地区间的不平衡现象反映了地域文化、政治对文学译介与接受的影响。东南亚地区各国、日本、韩国同中国当代文化官方、民间的交往比较频繁,文学传播环境和社会基础较好。而欧美地区文化与中国文化差异较大。此外,这种不平衡现象还与当地出版媒体的推介力度有直接关系。在欧美地区,尤其是英语世界,铁凝小说译介与传播主要是中国出版媒体自主推出。进入21世纪,西方出版媒体的自主引入才逐渐增多。而东南亚地区各国、日本、韩国,一直以来基本由当地出版媒体自主引入,图书的推介也能及时跟进,对作品的传播和接受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铁凝在越南有很广泛的读者群体,当地媒体就顺势而为,推出相关报道。越南《文艺报》曾发文《铁凝——永远不放弃等待》,介绍铁凝事业上的成功和幸福的家庭生活,称铁凝是一位集美貌与思想于一身的优秀女作家。转引自〔越南〕阮明山:《越南对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接受》,华东师范大学2014年博士论文。越南出版的每一部铁凝译作,都邀请铁凝为其写序。

其次,最近十年,铁凝小说海外译介和传播数量增长非常快,译介、推送渠道出现明显变化,从以国内自主输出为主,转而以海外自主引入为主。铁凝小说海外译介单行本83%出现在21世纪之后,特别集中在最近十年中,如土耳其、波兰等也有了单行本。随着铁凝小说海外译介传播趋于活跃,译介与传播渠道出现明显变化,从过去以国内媒体输出为主,转为以国外出版媒体自主引入为主。中国当代文学海外译介与传播主要有三种基本途径,即通过中国内地出版媒介(自主翻译推出)、中国香港期刊与出版媒介、海外出版媒介(自主翻译引入)译介。不同傳播途径对作品选择各有所好,中国内地出版媒介倾向于内容和艺术上的“正统和持重”、较主流的作品,海外(欧美)出版媒介则更青睐于批判当下社会政治、道德的作品,以及引起争议的、比较新锐的作家作品和体现地域风情的作品。刘江凯:《跨语境的叙述——中国当代小说的海外接受》,《山西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21世纪之前,铁凝小说海外译介基本通过“熊猫丛书”、《中国文学》等渠道自主推送,而海外出版媒介和海外汉学研究机构很少主动选择铁凝的作品。这种情况在欧美地区尤为突出。以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为例,其先后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集有:《狂奔:新一代作家》〔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戴静(Jeanne Tai)编选,1994〕、《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 、雷金庆(Kam Louie) 编选,1997〕、《高声喧哗的麻雀:当代中国短篇小说》〔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等编译,2006〕、《哥伦比亚中国现代小说选》〔刘绍铭(Joseph S.M.Lau)、葛浩文编译,1995〕,这四种选本在海外被广泛认可,所选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数量也多。杜博妮、雷金庆的选本,选了29位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葛浩文的选本《高声喧哗的麻雀:当代中国短篇小说》涵盖了近40位中国当代作家。这几种选本,只有《哥伦比亚中国现代小说选》选了一篇铁凝的小说。

众所周知,海外出版媒介的自主译介,有助于推动作品的海外传播;而国内媒介的译介,往往很难进入海外主流图书市场。英文单行本《麦秸垛》(1989年初版)就是由国内出版媒介推出,虽多次再版,但并未真正进入海外大众读者视野和主流图书市场,以致2012年英文版《大浴女》推出后,Library Journal(《图书馆杂志》)的书评、柯克斯书评以及亚马逊等网站的图书推介,都误将其认为是铁凝的第一部英译作品。Library Journal (September 15 ,2012) p.65.究其原因,非常重要的一点是,铁凝小说不十分契合西方文学评价标准。西方世界对于文学性有他们的执见,波德莱尔、卡夫卡、昆德拉的作品所表现的存在的黑暗,人性的恶,荒诞、绝望的体验,几乎成为西方现代文学的“标配”,进而沉淀为一种普泛性的评价标准,并以此作为考量和评价中国文学作品的重要尺度。铁凝认为文学应该表现“对人类大的体贴和爱”,赵艳、铁凝:《对人类的体贴和爱——铁凝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1期。她的小说没有刻意的叙事形式和技巧的实验,没有“越轨”的主题,而是“发现人类生活中残存的善”。谢有顺:《发现人类生活中残存的善——关于铁凝小说的话语伦理》,《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这样的作品显然不属于西方主流出版媒介青睐的文学类型。

21世纪以来,这一状况明显改观,国外出版媒介自主引入成为主流,如《永远有多远》《玫瑰门》《大浴女》《棉花垛》《蝴蝶发笑》《红衣少女》《第十二夜》等,全部由国外出版媒介翻译出版。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出版媒介自主引入的焦点集中在铁凝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小说。90年代之后,铁凝的创作也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许多小说以北京及周边城市为背景,城市的国际化进程与小人物的故事,是铁凝小说观察现实的角度。作为国际大都市,北京特有的地域文化韵味,对当下的西方读者是有吸引力的。

二、铁凝小说在海外的接受与研究

目前,铁凝小说在海外译介数量较多,传播地区广,但是接受与研究则是另一番情况。与同时期作家莫言、余华、毕飞宇,以及张洁、王安忆、残雪、迟子建等女作家相比,相关数据资料见刘江凯:《当代文学诧异“风景”的美学统一——余华的海外接受》,《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6期;赵坤:《泛乡土社会世俗的烟火与存在的深渊———西方语境下的毕飞宇小说海外传播与接受》,《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3期;褚云侠:《“神秘”极地的本土性与世界性——迟子建小说的海外传播与接受》,《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6期。铁凝小说在海外的接受远不及这几位作家,相关研究也较单薄,这与铁凝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地位、影响并不相称。根据所收集的资料,海外研究主要集中在日本、东南亚地区和英语世界一些地区,不同地区的接受和研究情况不尽相同。

铁凝小说在日本、东南亚地区各国特别受欢迎,这些地区的研究成果相对多一些,其中日本的研究成果有一定新意。铁凝是日本读者非常喜欢的中国作家之一。日本的铁凝研究者大都是铁凝小说的翻译者,如池泽实芳、饭塚容、吉田富夫等。池泽实芳从比较研究的角度,指出《棉花垛》《大浴女》的某些情节、人物关系受到西方小说的影响。这一研究思路是国内研究所忽略的。日本学者白水纪子敏锐地指出小说《大浴女》主人公尹小跳经历了“弑母—弑父—与母亲和解”的心理成长过程,以母女关系的重构,解构了“恋父情结”,并指出这是同时期中国其他女性作家作品中未曾出现的情节。 〔日〕白水纪子:《活跃する女性作家——铁凝『大浴女』に见る娘の成长物语》,《『规范』からの离脱——中国同时代作家たちの探索》,第52、67-68页,山川出版社,2006。转引自宋丹:《铁凝作品在日本的译介与阐释》,《小说评论》2017年第6期。铁凝的女性书写确实有鲜明的特点,她并不满足于表现男女之间的对立、冲突,也不只表现对平等地位、权力的诉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笔下女性的反省和质询,戴锦华:《真纯者的质询——重读铁凝》,《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包括对母亲角色、母爱、母性的反省和质询。小说中的尹小跳是一个具有很强的自我反省意识和能力的女性,当她了解到母亲不断整容,是希望消灭从前很多不愉快的记忆,荒诞残酷的“过去”也给她留下负罪感的阴影。随着尹小跳经历了与方兢、迈克和陈在的恋情,以及自我反省之后的成长、成熟,她“愿意理解”母亲,一定程度表明一直纠缠着尹小跳的负罪感的释然和摆脱,倒并不一定意味着解构“恋父情结”。其实,这部小说中是否存在“恋父情结”我认为也是值得商榷的。但是,不得不承认,日本研究者的认真态度和细读功夫令人敬佩。一定意义上,日本学者的解读有助于丰富《大浴女》的研究,也为我们反思、反省国内当代文学批评提供了一定的借鉴。

目前,越南出版了一部铁凝的研究专著《铁凝小说中的女性问题》,〔越南〕武氏青心:《铁凝小说中的女性问题》,越南国家大学出版社,2007。越南主流媒体上关于铁凝创作研究的评论5篇:黎辉萧的《铁凝女文士:“偏心”女性?》(2008)、阮文元的《铁凝〈玫瑰门〉中的平等渴望》(2011)、黎氏青香的《〈玫瑰门〉中的女性形象》(2011)、山黎的《铁凝与〈大浴女〉》(2013)、阮玉幸的《〈大浴女〉中的女性形象》。见〔越南〕阮明山:《越南对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接受》,华东师范大学2014年博士论文。越南以及东南亚地区其他国家对铁凝作品评价很高,其基本观点与国内研究比较接近。

英语世界对于铁凝作品的接受呈现出一枝独秀的局面,只有长篇小说《大浴女》受海外传媒和读者青睐,其他作品则颇受冷落,相关研究也相对较单薄。一位研究者究其原因称:“因为她的官方身份,让西方学者认为这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或者相反,认为没有足够的话题性,也许是因为其他的尚不清楚的原因。” ⑦ Cara Mickell Healey,How far is Beijing? Gender and Captial in Tie Nings How far is Forever and Night of Spring Breeze,from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a thesis for the degree Master.目前,除了《大浴女》的书评和研究之外,以英文写作的三篇铁凝研究论文:Yip Terry Siu-han(叶少娴,香港学者)的论文《空间、性别与身份:来自三个故事的全球局部相互影响》(2002)、In Kwok-kan Tametal,Sights of Contestation:Localism,Globalism and Cultural Production in Asia and the Pacific,HK: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02)。叶少娴的论文收入该论文集。剑桥大學Chen H.-Y. S.(陈相因,台湾学者)的博士论文《维多利亚·托卡列娃与铁凝小说中的宗教道德与女性情欲的冲突》(2006)、Chen H.-Y.S.(陈相因), Conflicts between Patriarchal Morality and Female Sexuality in the Prose of Viktoriia Tokareva and Tie Ning,from University of Cambridge,a thesis for Doctors degree.卡尔迈克·谢利(Cara Mickell Healey)的硕士论文《北京有多远:铁凝小说〈永远有多远〉〈春风夜〉中的性别与首都》(2013,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⑦卡尔迈克·谢利从城市发展变化与女性身份的关系这一角度,肯定铁凝的两个中篇小说表现了北京独特的文化:既传统、保守,又时尚、现代,充满活力,指出迅速国际化的北京就像女性活动的舞台,呈现丰富多彩的女性魅力及其生活方式。铁凝与托卡列娃同样处于各自国家社会转型的时代,陈相因的论文聚焦于政治、文化对这两位女作家的影响,以及她们对爱、家庭和性爱主题等不同的处理方式。陈相因对铁凝做出这样的判断: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异见者,但她也不是一个简单直接的墨守成规者。他肯定《大浴女》结尾尹小跳拒绝陈在,进入心灵花园的情节,认为这是人物“不断地通过忏悔和赎罪来寻求精神净化”的结果,呈现强大“内在自我”的女性体验。对这一问题,由于立论的立场、角度不同,结论也不尽相同。国内有研究者从两性关系的角度,指出尹、陈最终分手的情节缺乏合理性,没有写出两人之间“真正亲密无间的情感”,以至于“人们弄不清作者……究竟想要发布什么信息”。徐岱:《符号的幻影:铁凝小说的诗学审视》,《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

值得注意的是,三篇英文论文的作者都具有良好的汉语水平,其中两位分别来自香港、台湾。对于国内的铁凝研究成果,三篇论文均有较多的引用和参考。陈相因一方面批评贺绍俊的《铁凝评传》“更多思想上的赞美”,缺少对作品的文学批评,同时也肯定该书文学社会学的研究角度,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作者生活细节,这本著作成为其论文重要的参考资料,多处引用。实际上,最早的英文铁凝研究来自北京大学陈晓明的《铁凝小说〈大浴女〉中记忆的解脱:私人和历史的陷阱》(2002,英文),这篇文章2001年在国内发表时题为“记忆的抹去与解脱”。陈晓明的论文《私人和历史的陷阱:铁凝小说〈大浴女〉中记忆的解脱》(英文)收入荷兰莱顿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论文集《中国人的隐私概念》(英文)。在为数不多的英文研究论文中,该文被多次引用。关于这篇论文,后面论述中将详细讨论。

综上分析,不同地区铁凝研究存在明显差异。日本的研究基本是文学性解读,他们关注作品的主题、女性人物形象、作家个人经历与创作的关系等问题,也对小说反映的社会问题和时代变化表现出兴趣,但是,研究始终立足作品与作家的创作,运用精神分析、女性主义批评、比较文学等理论和方法,体现严谨的治学态度,文本细读耐心而深入,不乏真知灼见。而英语世界更趋向于社会政治的阐释与解读,从英文论文的题目就可见一斑。英语世界的研究者似乎更愿意把文学作为方法,以此观察、理解和判断中国当代的现实与政治,某些观点难免失之简单、浅陋。一位英语世界研究者对小说《春风夜》的某些解读就令人匪夷所思。《春风夜》中俞小荷与王大学这对夫妻是外地来北京的务工人员,想在一个偏远简陋的小宾馆甜蜜约会,时值两会期间,治安管理严格,因忘带结婚证和身份证,约会不能如愿。研究者将这次失败的约会归咎于“国家干涉个人生活”“官僚体制”,认为这种干涉造成的这对夫妇身体的分离,比因城乡差异所导致的情感距离,有过之而无不及。Cara Mickell Healey,How far is Beijing? Gender and Captial in Tie Nings How far is Forever and Night of Spring Breeze,from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a thesis for the degree Master.论文作者Cara Mickell Healey同时也是小说《春风夜》的翻译者。然而,这对夫妻所遭遇的尴尬、他们之间生活习惯和观念出现的差距、令人意外又颇为伤感的结尾(俞小荷默许丈夫去找别的女人,还多给他一百元)等细节所传达的现实批判意味,以及这样的描写是否合理等问题,却没能得到应有的阐释。对于文学研究,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遗憾。

三、“猫照镜”:英文媒介中的《大浴女》及其评价

长篇小说《大浴女》的英文版最早出版于2012年,有三家出版社先后分别在欧洲、美洲推出该书的英译本。有趣的是,英文版的封面设计按照通俗小说定位,Scribner出版社推出的封面和蓝门出版社Kindle 版的封面,是一位女性涂着红指甲的纤纤玉手和粉面红唇,俗艳画面的下方印着一行字:超过百万册的畅销书。Thorndike Press的封面是一位短发妙龄少妇的黑白头像,眼睛像两口深井一样,令人难忘。出版社推介《大浴女》时,特别强调西方读者感兴趣的因素:政治、情欲、当代中国社会的变化,以及中美跨国婚姻和爱情,对铁凝作协主席的身份,也做了恰如其分的渲染。Goodreads是全球最大的英文在线阅读网站,阅读《大浴女》并评级的读者307人,其中,发表评论的读者48人,给出正面评价的读者30人(数据截至2017年5月13日)。http://www.goodreads.com/book/show/13547868-the-bathing-women.

据统计,英文版《大浴女》推出之后的一两年内,来自英语主流媒体的重要书评有13篇,包括《卫报》(The Guardian)、《每日邮报》(Daily Mail)、《图书馆杂志》(Library Journal)、《出版者周刊》(Publishers Weekly)、《柯克斯书评》(Kirkus Reviews)、巴基斯坦的英文媒体Dawn、曼氏亚洲文学奖网站、Bookbrowse网站。媒体书评关注的焦点是小说人物的负罪心理、女性之间的复杂情感纠葛、时代变化等话题。这些书评与国内相关的研究观点有分歧,也有共识;有“人所不能言、不敢言”之见,也有因观念与文化隔膜而生的“不见”。这就如同小说主人公尹小跳观赏巴尔蒂斯系列绘画作品“猫照镜”的感受——不同主体之间互相观照、观察就是一种“遮挡”,被看到的与被有意无意遮挡的东西,是观察他者的方式,也是自我反省的角度。文学批评就如同猫照镜,既有洞见,也有误读。关于《大浴女》,中外不同语境中观点的差异以及差异的原因,更值得关注。

1.性描写是严肃的,还是不必要的噱头?

小说《大浴女》是鐵凝的心血之作。作者以极大的勇气对“中国特定年代里的一些灵魂的惶惑与痛苦的隐秘角落”进行审视和打量,铁凝自称这部小说是“一个写作的人以文学面对新世纪的比较真实的方法之一”。铁凝:《美丽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南方周末〉记者朱又可采访笔记》,《以蓄满泪水的双耳为眼》,第298-31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小说初版(2000)至今,国内的研究一直没有中断。研究文章对这部作品肯定者居多,且以对作品的阐释为主,关于作品创作得失的直接评价很少。21世纪初,女性“身体写作”、私人化写作成为文坛的热点话题,一度饱受争议。出现在这时期的《大浴女》虽然没有被归入“身体写作”范畴,其中大胆直率的性描写也引来不少批评,认为没有写出真正的情感,只是“无新意的色情表演的语言模仿”。徐岱:《符号的幻影:铁凝小说的诗学审视》,《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一直以来,王蒙是铁凝创作中肯的评论者,有赞许,也有批评。他认为这部小说的性描写总体上“得大于失”,但是也指出性描写也可以用“一种更矜持与更含蓄的写法,更象征也更审美的处理”。王蒙:《读〈大浴女〉》,《读书》2000年第9期。公允地讲,小说中的性描写是出于情节和表现人物心理的需要,尹小跳在即将与陈在结婚之前,陷入难以自拔的焦躁、惶惑不安的情绪之中,任性地对陈在提出身体上疯狂过分的要求。陈在虽有些茫然不解,却也能感觉到尹小跳的脆弱,有某种隐隐的危机和不祥之感。坦率大胆的性描写是尹小跳提出分手的心理铺垫。铁凝在一次访谈中也强调说“这个(性描写)很重要,不然就会没有力量”。铁凝:《灵魂在场——答〈大浴女〉英文版译者张洪凌》,《以蓄满泪水的双耳为眼》,第288-28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有趣的是,女性意识鲜明的英国汉学研究者蓝诗玲(Julia Lovell)认为小说的一些性描写“很糟糕”,应该被审查或删除,代之以卡戴珊式的省略号。 ⑨ Julia Lovell,Rewiew of Tie Nings The Bathing Women,in The Guardian,22 March 2013.至于为什么,她并没有进一步解释。难道蓝诗玲也像法国读者一样,不能接受中国文学作品的性描写?季进、周春霞:《中国当代文学在法国———何碧玉、安必诺教授访谈录》,《南方文坛》2015年第6期。何碧玉说,法国人性观念开放,文学中的性描写也很大胆,但是他们不能接受中国当代作家开放露骨的身体器官的描写。 另一位书评人汉娜·帕库拉(Hannah Pakula)则对小说冒犯禁忌的性描写表示一定赞许。Hannah Pakula,https://www.amazon.com/The-Bathing-Women-A-Novel/dp/1476704252.值得一提的是一位英语读者的坦率评价,他认为小说性描写不够含蓄,作者应该相信、尊重读者的想象力。http://www.goodreads.com/book/show/13547868-the-bathing-women.

2.负罪与救赎之间构成什么关系?负罪感是如何解脱的?

主人公尹小跳的“心灵忏悔”是贯穿小说的线索,童年尹小跳有意识不去阻止三岁妹妹尹小荃掉下窨井,致其死亡,这成了尹小跳成长中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让她与幸福的爱情、婚姻一次次失之交臂,甚至因为负罪感而自虐式地救赎。负罪感的形成与摆脱对应着两个时代,负罪感是“文革”“遗产”,最终的解脱是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这也构成小说的潜在结构和丰富复杂的主题。主人公的负罪感是一种自我灵魂的拷问,是沉重、深刻的,也缠绕着对时代的无声控诉。 蓝诗玲对小说的心理现实主义(psychological realism)表示了肯定,认为小说成功写出了女性复杂的心理,避免直接描写中国社会政治冲突,又揭示了时代留下的伤痕,这不同于“(中国)男性作家所喜欢的战争、革命、民族国家等宏大政治命题”。⑨另一位女性批评家扎拉哈迪哈(Zara Khadeejamajoka)则持尖锐批评的态度,她认为尹小跳和尹小凡的罪恶感既不可信,前后也不连贯,而是来去自如、随心所欲。对小说叙事上的跳跃、迂回,这位书评人显然很不适应,尖锐指出小说结构混乱,人物关系缺乏说服力,这些“不是作者在进行风格实验,而是作者偷懒”。③ Zara Khadeejamajoka,https://www.dawn.com/news/1024396.由于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对于小说中的负罪感与救赎会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王蒙也对尹小跳自虐性的救赎提出过疑问:“一个不认为自己罪孽深重的人就不能出现强烈的向善为善的内心需要么?……是有了善的动机才有忏悔,还是有了忏悔才有善的动机呢?”王蒙:《读〈大浴女〉》,《读书》2000年第9期。实际上,尹小跳一方面为尹小荃的死而忏悔,另一方面又一直在内心进行自我无罪的辩白。当陈在告诉她,尹小荃掉下去的前一天晚上,是唐菲掀掉了那个井盖,而唐菲从未对此有过负疚,尹小跳的负罪感由此有所释怀。具有西方宗教背景的书评人认为,小说以人物负罪感的形成与摆脱作为叙事动力,后半部分(所表现的八九十年代社会生活)似乎忘记了前面“黑暗时代”的主题和尹小荃的死,写主人公寻找爱情,这是难以理解的。③同样的批评、质疑还来自曼氏亚洲文学奖网站一篇没有署名的长文。受到大江健三郎的赞誉引导,作者阅读了这部小说,但是,他不完全同意大江健三郎的观点。该文作者认为,小说前后两部分在主题、结构上是脱离的,将人物心理的阴影作为前后两个时代,也就是小说结构之间的联系,缺乏说服力。某些人物描写没有达到他期望的高度。https://matttodd.wordpress.com/2012/12/22/The Bathing Women,2000 Tie Ning.英语书评注意到了人物负罪感,但是,他们的阐述更多集中在小说结构、主题的不统一,人物心理和情感描写的得失等“技术”方面。实际上,这些技术问题与尹小跳负罪感形成与摆脱所依赖的社会环境,以及人物的心理成长、成熟纠缠在一起。换句话说,这些“技术”问题的背后,是人物心理逻辑的合理性、可靠性问题,牵扯到对中国当代历史的认识与判断,个人与历史关系以及自我反省等复杂命题。对此,英语世界的几位书评人提出了问题,不乏某些尖锐坦率的洞见,但是,也许是受书评篇幅所限,未展开细致、合理的分析。关于这一问题,国内学者陈晓明的文章则更为深入。

《大浴女》在国内发表不久,陈晓明的英文论文《私人和历史的陷阱:铁凝小说〈大浴女〉中记忆的解脱》在海外出版。文章从小说叙事动机和叙事方式入手,对叙事逻辑和心理动因进行分析。文章指出,小说以尹小跳的自我审视开始,随后转换成对历史的审视,因为个人的罪恶“放在历史语境里,则变成了一些过错。根源在历史,而不是在于人本性”。个人与历史的转换,给个人负罪感找到了解脱的出路。因此,“随着自我审视和道德化升华,叙述人使尹小跳逐步从这个原罪般的动机中解脱出来。爱欲的快感代替了对原罪的审视,关于人生错误的思考代替了原罪的忏悔”。“这些生动的反思没有追究人性的原罪,也淡化了历史之恶。”Chen Xiaoming,The Extrication of Memory in Tie Nings Woman Showering:Privacy and the Trap of History,in Bonnie S.McDougall and Anders Hansson,eds.Chinese Concepts of Privacy.Leiden:Brill(2002),p.195-208. 這篇文章是陈晓明于2001年参加荷兰莱顿大学举办的关于“中国人的隐私概念”工作坊所提交的论文。2002年收入论文集《中国人的隐私概念》(英文,荷兰莱顿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的编选者是杜博妮和韩安德。陈晓明发表于国内的文章《记忆的抹去与解脱》(《读书》2001年第3期),其中关于铁凝小说《大浴女》的分析和阐释,与这篇文章的观点一致。文章对尹小跳负罪心理和叙事逻辑的批判性分析,是深刻的,也委婉表达了对小说复杂主题的困惑。对尹小跳负罪感的质疑和批判,另一篇国内研究文章表达得更直接,指出尹小荃之死只不过是尹小跳性爱展开的线索,“尹小跳在曲折、艰难的性追逐中完成她的灵魂忏悔”。李万武:《文学对“做爱”的堂皇加冕——也评〈大浴女〉》,《文学理论与批评》2001年第3期。并对小说“灵魂忏悔”的情节线索和结构的合理性表示质疑。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人文精神讨论中,对于随着市场经济出现的物质主义和犬儒主义的尖锐批判,与对于80年代的理想主义、思想解放的缅怀和珍视,为更多人所接受和认同。主人公尹小跳在90年代的市场经济环境中如鱼得水,而小说叙述者将80年代与尹小跳的第一个情人方兢一起打包,反省中难掩不屑之意,“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啊,……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①作为同代人,陈晓明指出:“铁凝对于方兢这个超级文化符号的书写,就具有了反思一个时代的意义。……作为八十年代的文化英雄,在方兢夸大的巨大的欲望背后,其实只有性无能的本质。是否作者也在反省一个时代的夸大的文化想象的本质意义呢?……方兢的衰落,不只是一个人年龄的老化,更重要的是一个时代的隐退。这种象征性的描写包含着作者对一个时代的特殊理解。”②蓝诗玲对于小说中两个时代的描写不以为然,认为对“文革”的批判简单化,却将90年代 “depicted as a paradise of economic and social fulfilment” (描写为经济和社会的满足感的天堂),认为这明显是与官方立场一致。不得不说,蓝诗玲的观点落入西方式的政治解读窠臼,推理和结论的生硬也就在所难免。

小说作者对历史的理解必然反映在小说结构、人物形象等方面。陈晓明的文章并未明确指出这一点,他在文章中表示,自己的分析“无助于在审美趣味和审美价值上判断一部(这部)作品的优劣”。③英文书评也许是由于缺乏感同身受的“中国经验”以及在中国当代语境中的“问题意识”,主要直面文本本身,如小说结构、人物心理描写等文学性、“技术性”的问题,因此,多了些文学批评的纯粹与坦率。而陈晓明等国内学者的研究更多从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女性意识与成长等宏大问题展开,更关注文本内在逻辑与社会政治之间的联系。一定意义上,陈晓明的“社会历史”批评与海外“审美”批评之间互相“观照”,打开了这篇小说更大的阐释空间。值得注意的是,陈晓明这篇英文论文出版于2002年,比这部小说英文版问世早了十年。作为一篇学术性文章,它不一定被更多的大众媒体和读者关注到。不过,英语世界为数不多的铁凝研究论文都不同程度引用了陈晓明文章的观点。另一方面,那些重要英文书评提出的问题,与陈晓明的观点形成呼应和对话。可以说,在西方研究者和书评人的视野中,这篇文章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潜在对话者。这种“研究先行”的模式,在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中并不多见。它是否推进了作品的传播与接受,有待进一步确认。

海外读者与媒体对铁凝作品的接受经历了一个从冷到热逐渐升温的过程。对于小说《大浴女》,媒体书评不因她的官方身份溢美,或者因此形成意识形态的偏见,而是基本从文学性的角度,给出比较客观坦率的评价。西方读者和媒体的“进步”以及海外传播与接受环境的“改善”,不只是因为中国的崛起,更重要的是,越来越多的优秀中国文学作品“走出去”,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影响、培育着西方读者,也在改变西方对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偏见。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文学在新疆的跨语际传播与中亚影响研究”(17XZW045)、新疆高校“西域文史中心”招标项目(XJEDU0402

16C04)中期成果〕

【作者简介】王玉,文学博士,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① 铁凝:《大浴女》,第150-15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②③ 陈晓明:《记忆的抹去与解脱》,《讀书》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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