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小说民间化风格论
2020-09-06李瑶吴雪威
李瑶 吴雪威
中国当下小说创作呈现出一派云蒸霞蔚的气象,虽然由专业作家、业余作者、网络写手等构成的写作大军创作水平参差不齐,但毕竟处于一个相较过往的黄金时代。在人才辈出的作家群体中,辽宁作家白天光的创作堪称独树一帜,正以茁壮的态势、新锐的锋芒书写属于他个人亦属于时代的新异篇章。
走进他的小说世界,浓烈的民间化风情扑面而来。广阔的民间生活场景,充盈的大众生活面相,活生生的普通人情怀、遭遇和命运,铺展在人们面前的是这样一幅恢宏精彩的民间写真长卷。赞叹之余,我们不免思考,在当下瞬息万变的时代生活中,他的民间化书写有何独特之处呢?其艺术的、历史的、哲学的意义又何在呢?
从民间题材到民间精神
要理解白天光小说民间化书写的独特之处及其艺术魅力的来源,就要说明他小说的内容和形式特点,而要说明这些特点,又须从民间化说起。民间化是个极为宽泛的概念,它通常和受教育水平较低或生活方式较原始的社会群体相联系,体现着群体成员普遍具有的道德、信仰、政治、伦理等思想情感的形态属性。这样的社会群体所从事的劳动通常比较简单粗放,如农业、渔猎、手工业等自然经济的营生,时常以基础性的物质生产服务于城市生活,并与城市或相对发达地区的社会群体交换生活资料。
民间化是民间性的表现方式,民间化又以故事化、喜剧化、幽默讽刺、狂欢、粗放、野性、狷狂、富于活力等为常见的风格特色,从而与理性、庄重化、严肃正统、排场、秩序、文雅、权威、貌似强大的文化方式形成区别。很显然,这种鲜明的特色以及与上层文化形成的对比,主要是由民间生活方式,特别是劳动方式的特点所决定的。从比较的角度看,前者中包含的原始、本能、真实、反抗、批判、乐观等品格常与虚假矫饰、权威垄断的上层社会文化相抵牾,其文化范畴以及意识形态的区别性很有些将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分庭抗礼的意味。
展读白天光的小说,我们不难见出上述“现象性”的民间化特征,但除了这些一般性的外部特征,他的小说还以独特的民间化内容著称:
首先,乡镇民间生活题材。中国社会当下正处于急剧变化的时代,面对文化领域古今杂糅、新旧纷呈的现实,如何保持民族生活的根,弘扬历史生活中健康朴实的文化价值,是中华民族面临的重要使命。在中国历史上,官方和民间、城市和乡村的对立对比殊为显著。城市以政治和高雅文化凌驾于乡村之上,乡村在风俗、通俗文化和基础经济上支配城市,这种关系直到晚近的民国时代才有显著改变。但是传统社会的诸多因素并未因为改朝换代而全然消失,甚至新中国成立后和改革开放后的现实生活仍在很大程度上受其制约,正如中国社会的乡镇作坊商铺对城市工商业的支持一样。正是这一点,决定了白天光乡镇题材小说巨大的文化和审美价值。他说过:
我长期热衷于对民国历史的研究,我在大量的史料中发现,东北的民族工业和手工业起源于农村,后迁徙到城市。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黑龙江地区的油坊、糖坊,大都在农村,而居江边的为多。如哈尔滨的几个大型工厂、卷烟厂和亚麻厂,最早的作坊也都在农村。随着这些手工业的迁徙,农村的这些作坊渐渐地少了起来,甚至被吞并。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大都市最早的市民都是农民,这些农民的逃逸不是对乡村的背叛,而是顺其自然的迁徙。白天光:《在农民的蜕变中自我解脱》,《作品》2008年第9期。
民國历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民国历史的传奇性,特别是其民族经济、民族文化、民族性格方面历经磨难、奋争求生的特质,都是值得文学表现的。即便到了改革开放后,在社会经济结构方面,乡镇社会及其民营企业的地位仍旧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正如大量城市居民来自乡村一样,城市的企业也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乡镇经济。以最近的数据来说,我国2018年经济年报也证实了白天光的观察:国内生产总值90万亿元,居世界第二位;作为动力基础的民间投资39万亿元,超过国有经济投资。这种当代经济占比,说明了民间乡镇经济与文化的重要地位。这种民族生活的传统所包含的民族生存方式、民族性格、民族情感等全部民族化内容,以及所蕴含的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意义,都有待于揭示和张扬。我们说白天光具有自觉的民间意识,正是从他小说中包含丰富的上述内容来说的。
白天光的小说创作最常采用的题材,就是民间生活,特别是传统乡村小镇生活题材。他将“香木镇”“江南江北”设为经常出现的小说背景便是相对稳定的题材标志。然而,民间题材也好,虚拟环境也罢,它们绝非横陈在那里,任凭作家取用,而是要由作家依靠自己的敏锐感受力加以发现、体验、反思、打磨,是全凭文心慧眼才得见出之物。因此,可以断定,白天光的创作倾向是在民间方面,他是在有意识地捕捉时代生活的民间特征,开拓自己独特的文学世界。他的口号是:在我们百姓身边的事情,百姓的小事情,其实就是人类的大事情。白天光:《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第75页,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这是一种社会立场,当然要转化为艺术立场。事实上,读民间性作品,就一定要读出民间感受,一种身处芸芸众生、生存天地之间的感受。这是民间性的证据,也是作家是否以民间性心态进行创作的证据。白天光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读者也是如此感受的。
其次,狂欢化内容。应该承认,苏联学者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对于我们理解白天光的小说是具有指导意义的。狂欢化理论,固然具有巴赫金所说的自由倾向和“进入巨大的躯体”(意指广阔的民间生活)的表征,也具有一定的社会乌托邦(消弭等级差别)的色彩,但其源头,却出自人的社会性传统。纵观历史,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狂欢倾向通常只见于诗词歌赋中的神话因素,以及放浪形骸、纵情山水的文字,那么西方社会历来不乏狂欢化的创作。在古希腊的戏剧舞台上,悲剧闪现着民间祭典的影子,羊人剧宣泄着城邦公民的粗犷激情;在古罗马诗人们的笔下,山神和牧童的狂欢也曾上演过人神大戏。在文艺复兴时代,堂·吉诃德的历险,巨人传的奇迹,戏剧中的民间狂欢,都显示了民间文化的高涨。
当然,反面的例子也有。早在巴赫金之前,俄政治家兼文艺家托洛茨基就在论及文学与革命的关系时,对虚假的狂欢写作提出了警告,他认为马雅可夫斯基对身材颀长的美国总统威尔逊毫无了解,却一味进行漫画式描写,“‘肥得流油的威尔逊……‘威尔逊狼吞虎咽,增加着脂肪,肚皮一层层地增长——都是诸如此类的东西。这种形象简单,粗俗,但这决非群众、人民所用的形象,至少不是当今群众所用的形象”。〔俄〕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第137、138页,刘文飞、王景生、季耶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
白天光小说中的狂欢精神固然因为同理性的“合作”而显得不是那样耀眼和突出,但从总体的叙事风格和描写格调上,仍给人以浓重的狂欢化印象。只要我们回顾一下《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中的宰牛场面,《经典死亡》中每年杀一人的仪式,以及《暴风骤雨》中斗地主的喜庆场面,就会真切感受到几乎无处不在的狂欢精神(白天光自称常以喜剧形式书写悲剧内涵)。东北大地曾经是蛮荒之地,染上些上层社会所不齿的风土病也并不奇怪。
再次,双重性文化内涵。人类社会的文化双重性早在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那里就得到了表述。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2页,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列宁则提出:“每个民族的文化里面,都有一些哪怕是还不大发达的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文化成分,因为每个民族里面都有劳动群众和被剥削群众,他们的生活条件必然会产生民主主义的和社会主义的思想体系。但是每个民族里面也都有资产阶级的文化(大多数的民族里还有黑帮和教权派的文化),而且这不仅是一些‘成分,而是占统治地位的文化。”〔苏联〕列宁:《关于民族问题的批评意见》,《列宁全集》第20卷,第6页,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巴赫金则具体地强调了民间文化的大众参与特征,与官方文化相颉颃的特征,以及迷狂与自由的特征。他认为,民间文化的各种表现形式具有特定的意识形态性质,因为——它们显示的完全是另一种,强调非官方、非教会、非国家地看待世界、人与人的关系的观点;它们似乎在整个官方世界的彼岸建立了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这是所有中世纪的人都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参与,都在一定的时间内生活过的世界和生活。这是一种特殊的双重世界关系。〔苏联〕巴赫金:《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巴赫金全集》第6卷,第6页,晓河、贾泽林、张杰、潘锦鑫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巴赫金在此指出了民间文化的意义及其在人类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如果我们撇开这些“外在对抗”的民间文化和官方文化的双重性,转而思考白天光小说中“内在对抗”的文化双重性时,就会发现外在与内在是如何关联和相互作用的。就是说,尽管作家在小说中对“民间”更加侧重,并以此为根本的价值取向。这不仅是文化立场问题,也是艺术追求的体现,所以他借小说《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中的人物之口说道:“梁唯玲说,我们桥镇举办的十家讲坛,不是政府行为,而是民间行为,恰恰是民间行为,就使它具有了浓郁的民间性。我们不能忽视民间性,民间的就是世界的。”白天光:《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第75页,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这种清醒的民间意识到了小说尾声里“取缔残局馆”一节,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了。
最后,还有一种弥漫于白天光小说中的内涵品位,也是一种遍布于小说中的描绘对象,它们对于小说的民间化特征起着重要的烘托作用。那就是自然的精神和形象。中国民间文化相传而下的基本要素,就是自然品位,中国文学也素以崇尚自然著称于世。无论是老庄学派的本体论哲学,还是魏晋时代肇始的主体论观念,都以厚重的自然意识为基点和旨归。中国这样一个以农业立国的社会,一个天为穹庐地为床、以自然为家园、画自然为文字的国家,自然情愫不能不为民族文化涂上一层底色。
在西方,经过长期的发展,自然观在18世纪大诗人席勒那里,已达到人和自然高度相互认同的境地。他说:“它们是我们曾经是的东西,它们是我们应该重新成为的东西。我们曾经是自然,就像它们一样,而且我们的文化应该使我们在理性和自由的道路上复归于自然。因此,它们同时是我们失去的童年的表现,这种童年永远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因而它们使我们内心充满着某种忧伤。同时,它们是我们理想之最圆满的表现,因而它们使我们得到高尚的感动。”〔德〕席勒:《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秀美与尊严:席勒艺术和美学文集》,第263页,张玉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
这段文字提示人们,人与自然的关系才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真正本质。人类的进步固然是征服自然的结果,但人类对自然的顶礼膜拜,则由于对自然奥秘,即系统自洽的敬畏。这种超越人类的大自然自洽机能不仅适应于一时,而且适应于久远,仿佛自然本身遵循着某种经济学法则。人类则在惊叹于自然的玄妙,并在摸索这玄妙中不断积累经验和提升智慧。
在白天光的小说中,人们不时就能见到对自然的讴歌和赞美,如在《雌蝴蝶》中对北国山林的描写,以及在《我的那雄耐尔和乡村》中对乡人采摘生活的描写。这里有山岭,有野果,有农家饭,有采摘乐趣,还有朦胧的爱,是北方大自然培育的生活。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还应加上一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情和文化。白天光就曾提出,文学具有雄性或雌性的倾向,他还曾不无感慨地借小说人物的口说道:“我们人类的悲剧就是性别的悲剧,女人越来越不像女人,男人也越来越不像男人。”白天光:《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第100页,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在他的小说中,这种自然化人生或雄性倾向的描写俯拾即是,《马驹子》中的质朴如自然的人生,《血祭大森林》中一如北国罡风的鐵血汉子,还有《发现自己的伯乐》《一条叫刘子祥的狼》《一头叫古三钟的骡子》等小说,都以生机勃发的自然衬托人物的个性和命运。以自然写人,可见出人之所生所长所赋秉性;以人写自然,可见出人之气概所源自的山河之美与可贵。白天光小说中那些带有原始主义色彩的对动物意识的唤起,特别是对正在消失的人与自然亲密接触的事物的丰富描写,无疑值得离原初阶段渐行渐远的当代人类深思。
从民间格调到民间风格
除了写什么,余下还有一个怎样写的问题。在艺术技巧与艺术形式的方面,白天光的小说充分显示了民间化的典型写法。
首先是小说的自传性写法。白天光的自传性写法一方面体现在许多自传性小说中,另一方面也体现在许多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中,两者都使作品的现实性乃至真实性得到了有力的加强,使读者深切感受到他的小说与历史及当下中国现实生活保持着血肉联系。白天光小说的另一个自传性手法就是真名实姓或明显提示地把自己写进作品,以自己本人参与事件和人物关系,甚至多次历数自己的家世,以显示自己小说的真实性、亲历性、主体性,甚至还有表现自己如何写小说的“元小说”倾向。这种做法虽然看上去的确给人自我欣赏的印象,但也暗示了作者对于某种与己相关的历史价值性和历史连贯性的追求,仿佛宣示自己就是当下历史生活的见证者。
白天光小说形式技巧的另一个突出之处,是小说的故事性。根据考古学家的论证,尼安德特人就已开始讲故事了。他们围着篝火讲故事,支撑了漫长的群体生活,虽然他们在地球上消失了踪迹,但他们留下的文化却一直流传至今。虽然故事与情节不同,但广义地说,强烈的故事性也标志着情节的曲折和生动性,因此,故事情节往往连用或混用。白天光的许多小说的故事情节都表现出丰富多彩、跌宕起伏、纵横捭阖、出人意表的特点,它们以传奇性人物为结构轴心,以人物命运钩织情节,设置各种悬念或出人意表的结局(如《雪中蛾》《八褶包子铺》等)。这些人物既混迹于芸芸众生之间,又并非平凡之辈,大多具有独特的个性或殊异本领。再加上小说中迅速展开的回环突转的矛盾冲突烘托,于是,人物本身就成了读者关注的对象,成了小说魅力的主要来源。
从故事情节到人物命运的展开之中,比故事情节更能触动读者心灵或引发深刻反应的,是唤起读者通感的人物形象。在中外文学史上,随着岁月的磨砺,有的人物形象终会失去血色,有的人物形象却历久弥新,生机永驻。白天光小说中那些北方独有的硬汉、侠女,身怀绝技者或各类闯荡世界的冒险家的形象,是无法轻易被人遗忘的。对此我们可以以他的长篇小说《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中那些独具特色的“闲人”和“徒劳者”为例,前者如出入于残局馆的演讲者们,后者如一度官至厅长,旋即被打回原形的熊建稗,来说明他创造现实主义形象、表现丰富人文内涵的方法技巧。
小说讲述了时代的洪流把残局馆中人卷起又抛下,在旧范式的“残局”中演绎了一曲曲人生悲歌,也以各自的存在方式诠释了时代生活。作家在自己设计的独特讲台上,将他们描写成当代文学中一个独特的群体形象。而熊建稗,作为一个类似于果戈理笔下的乞乞科夫的权术未精的野心家,虽然费尽心机和力气,从一个小小的基层干部一直爬到厅长位置,在虚假的光环中走马灯般地踅了一圈,最终还是因犯受贿罪而身败名裂。他短暂的仕途命运犹如一道闪电,不仅宣示了“徒劳者”的内在生活,而且映照出了职场中某种程度上无孔不入的心机手段。这样的人物,还有《八月的大粉》中贪色敛财但最终财色两空的武占魁,以及《张经纶的轿车》中既贪财又要权的张经纶,他们这些在歪门邪道上“奋斗”后两手空空、徒劳一场的投机者虽然不成为人生赢家、世间强者,却凭借当代文学史上的新类型人物形象——“徒劳者”。
事实上,在白天光小说的人物长廊中,这种富于时代生活气息,且独具民间色彩的人物形象还有一些其他类型。例如,他笔下围绕财产和“绝活”而展开角逐的民间匠人、草莽奸雄既是一种系列形象,其中又不乏与时代生活形神相印的典型。他们既活跃在民国历史题材小说里,也不时出现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当代题材小说里,如《草珠子》中闯荡江湖的戏班主人草珠子和心机幽深手段惊人的县令戴泉涌,《八褶包子铺》里利用徒弟的善良一骗再骗的表姑,《雌月季》中黑白两道通吃的警事局长高万甫,以及《雌蝴蝶》中狡诈的皮货商、身怀绝技且爱憎分明的山中猎户、舍身追逐稀有蝴蝶的科学狂人……他们是那个时代生活的主体,也是中华民族的一段历史活动的写照,因此构成了白天光小说重要的人文史价值。
《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是白天光典型的民间化小说,它充分显示出作家凭借高超的技巧塑造众多性格犀利的人物形象。我们只要读一读“哭道儿”的自我介绍,就会看到作者在人物描写中调动起来的民间化力量:
声音有些嘶哑的朱学全说道,哭道儿这个职业在民间是被认可的,但是他又不失一个被有关部门承认和允许的职业。我认为这是不公正的。……一个家族,他的亲人死了,他们的悲哀需要表达,但是为了表达对死者的敬意,必须要制造一种悲哀的氛围,这种悲哀的氛围也是一种对亲人的敬仰和爱戴。我们加入到这个行列里,与死者的家族共同分担悲哀,这恰恰是我们的高尚所在。白天光:《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第76页,北京,九州出版社,2009。
像朱学全一样,残局馆里的演讲人几乎人人都以自己的个性和观念牵引一种独特的民间传统。而为这些所谓“闲人”形象所引领的民间文化提供展台的残局馆,则成了北方乡镇(以香木镇而非哈尔滨为中心)空间序列的组成部分,连接着一个从生死到百业的广阔民间世界。
最后,是小说认识论价值的表现方法。很显然,故事性虽然是民间化的最重要特征和标志,但毕竟不能取代作品的认识价值。所谓认识价值主要是指对世界真相的揭示。无论何种倾向或风格,自觉的文学家总要以对生活的发现为使命。白天光说过:“作家的创作,不仅仅靠智慧。‘天才的写作背后,也有作家‘发现的艰辛。”①既已付出艰辛,作家必然对读者能否理解小说揭示的真谛和法则有着强烈期待。如果我们承认民间世界乃是中国社会的根基和土壤,那么读者理解这些真谛和法则就显然成了理解中国历史生活和社会本质的前提。
当然,白天光小说的民间化在形式技巧方面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这里不可能尽数周详。例如,关于民间幽默讽刺,尽管在此无暇涉及,但不等于白天光的小说中没有或不精彩。从《疑似爷们的美好生活》的两个重要情节线索——残局馆和胎盘——来看,前者对闲人(实为民间精英)的意义,后者对官场的意义,都是既深刻又俏皮的。其中的张学稗,既是民间宰牛高手,又是怀才不遇的浪子,还是既碰到胎盘事件又闹过残局馆的线索人物。这残局馆在时代变迁和打发人生残局之间,这胎盘在钻营官位和甘戴绿帽子之间,以及这各色人等在民间坚守和官场表演之间,既带有浓烈的民间风情,又暴露出社会弊端,在辛辣的讽喻中将批判的写实推向了高超境界。
小说创作民间化的意义
文学之美是由人生之美和自然之美构成的。在人生之美方面,相当长时期以来,中国社会所缺乏的是真正具有批判精神的现实主义文学。白天光的小说虽然存在诸多不足之处,但可贵的是,他的创作毕竟达到了对现实生活相当规模的实质性把握,其艺术表现也已达到了较高水平。也就是说,从民国到如今,一个世纪风云际会,白天光的小说督促读者思考,当下中国现实的历史本质是什么?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白天光对传统的追溯,显然并非出自历史癖好,而是对社会传统的重视,对物质和精神文明史的重视。他将现实理解为历史的必然结果,将历史理解为现实的必然因由。而一個民族是否具有高度自觉的历史意识和现实意识,是否善于总结自己的历史,则是该民族社会发展水平的重要标志之一。
【作者简介】李瑶,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吉林工程技术师范学院传媒学院讲师。吴雪威,文学博士,内蒙古民族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白天光:《发现的快感》,《章回小说》199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