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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理性的“迷信”

2020-09-03李开周

环球人物 2020年16期
关键词:文天祥

李开周

中国传统社会的士大夫,十有八九是文科生。或者可以说,中国的文化传统更偏向文史哲,而不是数理化。那些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无论是作家、诗人,还是学者、大臣,要么知识渊博、文采飞扬,要么在某一领域成就斐然,甚至抵达巅峰,但一说到科学常识,不少人未必掌握太多。原因何在?一是他们重文轻理,重虚轻实,重思辨轻验证,重情怀轻理性;二是在他们生活的时代,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尚未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发芽。

比如文天祥,20岁中状元,30岁当帝师(给皇帝讲易经),40岁带兵勤王,兼任枢密使与右丞相,被元军俘虏后出逃,再次招兵买马、抵抗元军,然后再次被俘,入狱多年,至死不降。无论是高官厚禄还是狱中困苦,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是英雄,是大丈夫,是聪明多智的学者,是文采斐然的才子,他的名句“人生自古誰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已传唱几百年,但很少有人知道,文天祥是一个特别迷信的人。

1267年,文天祥的二儿子呱呱坠地。在这个孩子出生前,文天祥梦到了和尚,认定其与佛有缘,遂给儿子取名“文佛生”。之后,他还给一个擅长算命的前辈写信:“别后得二子,丙寅、戊戌、庚戌、壬子,丁卯、壬寅、甲午、丙寅,不知孰胜?乍向风水,即得三地,此须巨眼以为然则然。”(《回衢教曾凤先生》)意思是说自从跟您分别,我有两个儿子先后出生,大儿子的生辰八字是丙寅、戊戌、庚戌、壬子,二儿子的生辰八字是丁卯、壬寅、甲午、丙寅,请您抽空算算,哪个孩子的命更好一些。另外我刚刚接触风水之术,给自己选了3块地,但我在这方面才疏学浅,不知道选得对不对,还需要您这个大行家亲自过过眼。

翻翻文天祥的作品集,尤其是1276年元兵大举入侵南宋前,有多篇文章探讨命理和风水,还有一批专门写给相士、风水师和拆字先生的诗词、信札。他与算命先生曾一轩相交甚好,还写诗《赠曾一轩》为其点赞:“吾家禄书成巨编,往往日者迷几先。唯有一轩曾正德,其说已在五年前。阴阳造化荡昼夜,世间利钝非偶然……”我家里收藏的命理书籍汗牛充栋,其中大部分都不靠谱,只有您曾一轩5年前写的那本书深得我心。社会变迁与人生成败都不是偶然的,都有命定的成分啊!

在文天祥诗集中,类似主题的作品多达几十首,不必一一抄录,单是标题就能猜到一二:《赠闾丘相士》《赠神木相士》《赠镜湖相士》《赠秋月叶相士》《赠拆字张先生》《赠拆字嗅衣相士》《赠赵神眼》……受赠者当中,有的是看相的相士,有的是拆字的先生,还有一个是“拆字嗅衣相士”。拆字,又称测字、破字、相字,是中国古代一种推测吉凶的方式,其法是使人任举一字,然后将字形拆离,随机附会,解释吉凶。嗅衣,就是闻闻人家的衣服,就能分析命运、预测人生。

对这些江湖术士,文天祥并不全然相信。他在《赠山人黄焕甫序》中写道:“予为山人所欺者多矣,若焕甫,真不欺我者。”他认为很多风水师都骗他,唯独黄焕甫不骗他。

当时,临安城有一个拆字先生,姓仰,名宗臣,号巅峰,往来于王侯将相之家,名气很大。文天祥“未即信,试之且数年,每言辄中”(《赠仰巅峰拆字序》)。他一开始不信,试了好多年,每次都言中,之后才对这位仰巅峰深信不疑,每有重大决策,都找对方拆字决疑。

戴红倩/绘

拆字、算命、卜卦、堪舆,有的离不开训诂之学,有的离不开阴阳五行。文天祥是饱学宿儒,熟读易经,既通字学,又通易学,所以研究起算命算卦等方术来也是轻车熟路。他经常与友人通信,谈论哪一套命理之学可信,哪一套堪舆之术可信,哪些术士和理论不能自圆其说。他有一个朋友叫朱斗南,专攻八字推命,著有《白顾山人秘传书》。拜读此书后,文天祥五体投地,但又觉得文采欠缺,于是便亲自操刀,替朱斗南修改病句,润色文字,重新编排,并为其写了序言,肯定其在命理论述上的价值。在序言中,他还提到,自从得了《白顾山人秘传书》,他的算命准确率提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八。

比如李白,其人天才放逸,其文“光焰万丈长”,却认为修道可以成仙;再如苏轼,文章精彩绝伦,性情豁达幽默,却相信炼金术;而文天祥,也是在国破家亡之后,才将命书与术士们完全抛弃,写下悲壮沉痛的诗篇。

文天祥自己也研习星相,与当时星相学家萧才夫、彭叔英等人感情深笃,交往密切。彭叔英曾以星相术论断过文天祥的命理,“刚星居多,他日可为国独当一面。但主命得火,行限得金孛罗计,将主杀伐。”对自己如此“刚硬”的命运,文天祥坦然接受,并说:“命者,令也。天下之事至于不得不然,若天实使我为之,此之谓令,乃自然之命也。”至于什么是自然之命?他论述说这其实就是一种自然规律:“譬之生物,松一类也,竹一本也,或千焉,或万焉,同时而受气也,然其后荣者、枯者、长者、短者、曲者、直者、被斧斤者、历落而傲年岁者,其所遭遇了然不侔。”就像是这世间松竹类的生长,荣与枯、长与短、曲与直,最终被砍或者长生,命运和遭遇全然不同。

奇怪的是,文天祥本人不认为自己迷信,甚至觉得自己蛮理性、蛮“讲科学”——因为他对命理、方术是有选择的、经过验证的。可惜的是,他的验证方法本身就不科学。

其实,各种方术做出的性格分析、人生预测,大都模糊不清、模棱两可,只要下意识地认为它准,就会发现它真的很准。追溯起来,我国古代不少文人都有点儿迷信。比如李白,其人天才放逸,其文“光焰万丈长”,却认为修道可以成仙,认为用胎盘、鹿茸、虎骨、硫黄、水银等做原料,可炼成让人延年益寿、羽化飞升的神奇丹药。后来,他还拜道士为师,架起丹炉,做神仙梦;再如苏轼,文章精彩绝伦,性情豁达幽默,却相信炼金术,曾言之凿凿地写下一条秘方,说是用朱砂做催化剂,能把低纯度黄金变成高纯度黄金,而且在重量上不会有任何损耗。

而文天祥在元军攻陷江南之前,生活顺风顺水。父亲是不第秀才,家境不富,但不缺书香。他和弟弟在书香中长大,青年时期被送进江西老家最好的书院,授业恩师人品方正、学问出众。20岁那年,他在殿试中被宋理宗擢为状元。可谓少年成名,深受皇帝器重。他多次被授予要职,被给予赏赐,30岁出头就改换门庭,从寒门变成富翁,接连娶下七房小妾,二子六女次第出生。他还在老家山上买地50亩,建造大别墅,南有碧潭,北有青山,东有溪水,西有森林。《宋史·文天祥传》描述过他做官以后的奢侈生活:“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生性豪华,不亏待自己,家里养着一大群歌姬。

恰恰就是这一时期,文天祥最迷信,结交的相士和风水先生最多。钱锺书在《宋诗选注》里谈到他时就曾写道:“元兵打破杭州、俘虏宋帝以前是一个时期。他在这个时期里的作品可以说全部都草率平庸,为相面、算命、卜卦等人做的诗比例上大得使我们吃惊。”

倒是在国破家亡之后,文天祥将命书与术士们完全抛弃,再不提一字,作品也突然变得悲壮沉痛。比如其代表作之一《过零丁洋》,写于1279年正月。当时他被俘,敌将张弘范逼迫他写信招降宋将张世杰,他誓死不从。元军押着他,走海路经珠江口外的零丁洋,去进攻南宋小朝廷最后的基地崖山(今广东省新会县海域)。在敌船中,他写下这首诗给张世杰,以表明自己為国殉节的决心:“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后来,文天祥被押解到大都,安置在馆驿。被关押的3年间,他创作了几百篇诗词文章,以抒发爱国之情。1281年夏季,在暑气、腐气、秽气等七气的熏蒸中,他慷慨挥毫,写下《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也许是命运的大转折,让文天祥发现了命理的荒诞不经;也许是山河破碎,让他深感个人命运已无关紧要,最终将自己满腔的爱国热情和宁死不屈的气节,全部化作为国捐躯的行动和正气浩然的诗歌,成为一代绝响。

文天祥(1236年—1283年)

初名云孙,字宋瑞,又字履善。江西吉州庐陵人(今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区富田镇),宋末政治家、文学家,抗元名臣,与陆秀夫、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著有《过零丁洋》《文山诗集》《指南录》《指南后录》《正气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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