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姆·门德斯,自我刁难的“受虐狂”
2020-09-03李雨潇
李雨潇
走进好莱坞导演萨姆·门德斯位于曼哈顿的办公室,从地面直戳天花板的白色书架十分抢眼,旁边是宽敞的深灰色沙发和平板电视,墙上挂着从废弃剧院里挑出来的几个古董金属字母,门德斯用它们拼出了“艺术”和“商业”两个词。字母歪歪斜斜、相互交错,暗暗表达出他对电影艺术的某种追求。
从戏剧舞台到大荧幕,从伦敦西区到百老汇、好莱坞,门德斯的每一步在外界看来都顺风顺水:从剑桥大学毕业后,他在25岁那年接管了一家小型剧院,34岁执导的首部电影《美国丽人》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还娶回了《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凯特·温斯莱特),“人生赢家”的剧本捏在手上,进展得不疾不徐。
但现实并非如此简单。在传媒滤镜之外,就像门德斯自己说的,他花了20年时间努力寻找每一个工作机会。
今年,由他担任导演、编剧的战争题材影片《1917》包揽了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奖等10项奥斯卡奖提名,最终惜败于韩国电影《寄生虫》,但仍获得最佳摄影、最佳视觉效果和最佳音响效果奖。8月7日,这部影片在中国大陆上映。
《1917》是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
“拿奖的好处是能让更多观众去看电影。”门德斯说。拍摄《1917》对他来说像是一次赌博,在超级英雄电影、系列电影和动画电影充斥的市场上,要想让人们去看一部规模宏大的战争片,主角还不是大明星,主创们就必须心无旁骛、竭尽所能拍好电影本身。
影片聚焦在一战期间的法国战场,两名年轻的英国士兵被委以重任:他们必须穿过危机四伏的两军交战线,在第二天黎明前,把撤退的信息传递给前线同伴,如果成功,这将拯救1600个士兵的生命。
一路上,他們要穿越遍布战壕的空地、烧毁的废墟和广袤的森林,所到之处身边皆是肥胖的老鼠和士兵的尸体。危险,随时可能从看不见的地方袭来:头顶盘旋的飞机、敌军的散兵、时不时扫过的流弹、敌人撤退前埋好的地雷……伴随着极富张力的钢琴伴奏,在犹如地狱的画面中,两人朝着未知的凶险一步步靠近。
“我想要一种持续的、略带紧张感的节奏,在两个小时里,把观众和主角的命运牢牢绑在一起。”门德斯说。按他的想法,整个电影叙事像是一场点燃了导火索的快速旅行,观众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和角色一起经历每一分每一秒。
影片灵感来自于门德斯祖父阿尔弗雷德·门德斯的亲身经历。祖父在17岁那年入伍,是一战老兵,“1916年冬天的一个黄昏,他被派往无人区传递消息。因为身材矮小,无人区的雾气可以完美地掩护他。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这就是我想拍的故事。”门德斯说。
2017年10月,门德斯开始动笔写剧本,那时候他的小女儿刚出生。一天,他写到法国小城镇被大火烧毁的一幕,这时他听到了小女儿的哭声,他想,电影里应该有一个属于婴儿的角色。成片中,婴儿和收养她的妇女出现在城镇的废墟里,那是电影中少有的温情时刻。
写《1917》剧本的那段时间,门德斯原本是准备给自己放大假的,“回归真正的生活”,之前的成就也允许他这么做——但他还是从舒适圈里走了出来。他用“受虐狂”形容自己,这部带着童年记忆和家族史烙印的影片对他来说意义非凡,拍摄起来也格外用心。在拍摄时他不停给自己出难题:“我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去讲述这个故事,所以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个刁钻的目标,比如拍摄‘一镜到底(指视觉上没有剪辑痕迹的拍摄手法)的画面。我经历了好几个月的折磨和疯狂,所有牺牲都是值得的。”
进击的门德斯
1965年,门德斯出生在英国南部的伯克郡,父母在他3岁时离婚,他跟随单身母亲生活。经济困难、频繁搬家,母亲的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缺少朋友和亲情的岁月让他比同龄人更早学会独立。
长大后,他本来想报考华威大学的影视专业,那也是当时全英国唯一开设这门专业的大学,但没有被录取。后来,剑桥大学“慧眼识英”,给他发来了录取通知书。怀揣着“做喜欢的事”的抱负,他来到了剑桥。在大学的戏剧舞台上,他找回了久违的归属感。他发现戏剧的世界是可控的,允许个体在其中徜徉和思考。在剑桥期间,他以导演身份执导了16部戏剧。
萨姆·门德斯
大学毕业后,1989年,伦敦的多玛仓库剧院准备重建,门德斯觉察到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他主动和开发商联络会面,“我大步走进去说,‘我可以经营那家剧院。”他回忆道,于是在25岁这年,他成了一家小型剧院的主管,不仅收获了一份事业,还有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同事,在很多采访中,他都用“剧院家庭”称呼多玛仓库。
同一时期,门德斯导演的两部戏剧正在伦敦西区上演,虽然很年轻,但他雷厉风行的导演风格让很多演员至今难忘。在排练场,人们经常听到他用自信满满的语调对别人说:“我不会那样做的,我要试试另一种方案。”
当门德斯准备投身大荧幕、闯荡好莱坞时,要走的也必然是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按惯例,英国导演到好莱坞拍戏,总是先翻拍经典故事或者改编自己从前的舞台剧,门德斯却不这么想。1998年,他背着一个装满剧本的书包从洛杉矶飞回伦敦,飞机上,他读的第一个剧本就是艾伦·鲍尔的《美国丽人》。“我想,这是我读过最好的剧本之一。”他说,“剩下的剧本我都没看。”
影片《美国丽人》剧照。
由莱昂纳多和温斯莱特主演的影片《革命之路》。
拍摄《美国丽人》的第一天,门德斯既生疏又兴奋,头一回当电影导演,他甚至连什么时候该喊“开机”都不知道。第一天的拍摄非常糟糕,门德斯找到制片方,从表演、服装到摄影,直言不讳地“吐槽”了一通,还说想要重拍一遍。也许因为门德斯实在太有说服力,后来制片方真的同意让他重拍。
《美国丽人》讲述了一个美国郊区家庭的矛盾和崩坏,家庭成员看似寻常的生活被混乱的欲望打破。“那部电影好像就在我的身体里,我理解一个42岁男人的脆弱和失落,我理解作为独生子女的孤独,我理解那个患有多动症、濒临精神崩溃的母亲……他们都是我非常熟悉的人,有时可能就是我本人。”门德斯说。
最终,这部富有诗情画意又洞悉人性的影片获得了5项奥斯卡奖,其中包括重量级的最佳导演奖。
奥斯卡:悬顶之剑
一出道就拿到了整个电影界最传奇的奖项,门德斯形容当时的感觉,却是“像剑悬在头顶一样”。他决定把这个奖当作未来要偿还的一笔债务。
这把悬在头顶的剑像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对准他的闪光灯,让他时刻不能放松。从那以后,他开始不断挑战自己,拍摄风格迥异的电影,“不想只因为一部作品而被人记住”。
2003年,门德斯与女演员凯特·温丝莱特搬到纽约定居,两人在当年完婚。作为一对英国的明星夫妇,在纽约没那么多人能一眼认出他们。接下来的6年里,门德斯只拍了两部电影,夫妻俩集中精力抚养孩子。
慢下来的几年里,外界以为门德斯过得安逸舒适,但他却总有一种“轻微的滑坡感”。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失望,“我什么都没弄到手,我错过了跑道”。对这期间拍摄的电影《锅盖头》,他不满意;在百老汇执导的戏剧《吉普赛》和《垂直时刻》,上座率也不高。“那时我比想象中更沮丧,感到迷茫,缺少灵感源泉。我的剧院、我的家人,所有这些都好像离我越来越远。”门德斯说。
直到偶然间看到理查德·耶茨的小说《革命之路》,他内心的火种好像再度被点燃了。门德斯决定把故事改编成电影,影片由温斯莱特和莱昂纳多担任男女主角,“泰坦尼克夫妇”的经典配置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大众和传媒的目光。尽管在改编之初不被外界看好,门德斯最终还是交出了一部诚意之作。这部电影让温斯莱特荣膺金球奖影后,也让门德斯事业回春。
《革命之路》讲述了一段失败的婚姻故事,影片与现实互文,门德斯的婚姻也陷入了危机,他与温斯莱特在2010年离婚。就在婚姻崩溃之时,门德斯迎来了职业生涯的又一次机遇,他获得了拍攝詹姆斯·邦德系列电影的机会。他找来丹尼尔·克雷格饰演邦德,曾一度引发国内外观众的争议。门德斯在《007:大破天幕杀机》中给一贯沉稳潇洒的邦德增加了焦虑感,让他变成了一个孤独的、被自我怀疑和失落折磨的人,这或多或少也是门德斯内心的写照。后来,电影票房大获成功,人们用实际行动接受了门德斯的新邦德。
“我们处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时代,流媒体服务的繁荣改变了电影故事的形式。”在牛津大学新学院的一间研讨班教室外,门德斯站在一张马蹄形的桌子前,面对着十几个心怀抱负的学生电影制作人,坦然地说。
外界的种种变化并没有挡住门德斯的脚步,他冷静地接受现实,又似乎从没妥协过,就像壮士暮年的邦德一样。他在《1917》里对叙事和画面的极致追求,正是一种不必言说的证明。
萨姆·门德斯:1965年生于英格兰雷丁,毕业于剑桥大学,英国导演、制作人。1999年,执导第一部电影《美国丽人》,获第七十二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导演奖。2002年,凭借惊悚片《毁灭之路》获得第五十九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2020年,由其执导的战争片《1917》获得第九十二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最佳视觉效果和最佳音响效果奖。8月7日,影片在中国大陆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