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闯进二次元

陈娟

2020年，蔡明“入职”B站时拍摄的照片。

“黑格比”台风刚刚过境，留下一个闷热的上海。酒店房间里的空调打开，蔡明的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堆红疹子，她对冷风过敏。但她显然早已习惯了身体的这种反应，熟练地拿起药膏，涂抹一番。

但凡见过蔡明的人，大都会惊讶于她的“年轻”。一头暗红色短发，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神。她爱笑，时不时爆发出一串标志性的“哈哈哈哈”的笑声——有粉丝制作视频，将她有节奏的笑声配上拖拉机行进的画面，竟然毫不违和。她的手机背后贴着一幅漫画，画上是一位纤瘦的女子，披肩卷发，穿红色露背礼服，身姿曼妙。那是粉丝照着她的照片画的，“现在的小孩太厉害，很有才华，画得特像，可了不得”，蔡明举着手机说，她没料到会有一帮这么年轻的粉丝。

蔡明更没预料到的是，自己在快60岁的时候，竟然破次元，进入“Z世代”的世界。所谓“Z世代”，是指那些在1995—2009年间出生的人，又称网络世代、互联网世代。

7月8日，蔡明作为“菜菜子Nanako”的真人声优在B站做直播，吸引到660万粉丝刷屏。

在真人秀节目《花样实习生》中，蔡明在B站做实习生。

前两天，她出现在Chinajoy（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览会）上，和热爱电竞、二次元、国风、游戏的年轻人一起狂欢。如今狂欢过后，真人秀节目《花样实习生》的导演正等着和她对剧本，她将继续作为B站实习生，在职场打拼。在B站，她还有一份重要工作——以“菜菜子Nanako”的身份做直播。7月9日那晚，她首次直播，人气达到了660万，之后直播录屏片段在微博上同样引起大量二次元爱好者的转发和关注。

有人将“菜菜子Nanako”的形象和蔡明的照片拼在一起，说：“这是我们全家都在追的偶像。爷爷奶奶看她的影视剧，爸爸妈妈看她的春晚小品，我看她的虚拟偶像直播。”

一场“梦回春晚”的虚拟偶像直播

早在几年前，经由儿子介绍，蔡明知道了B站的存在，但也仅限于在上面刷美剧、看电影。后来，她无意间刷到自己的“鬼畜”视频，觉得“网友太有才了，真好玩儿”，渐渐入了迷。有一次上《吐槽大会》，在后台跟工作人员对稿时，她还模仿了一段鬼畜视频中的样子，频繁转头，像网络卡了壳，引得众人笑成一片。

“参加《花样实习生》，一是出于好奇，二是想打入孩子们的圈子。我身边年轻人占了一半，一般都是他们到我的世界来和我合作，而我对他们的世界却知之甚少。”蔡明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整个节目共邀请了3位实习生：“喜剧女王”蔡明、“不老男神”吕良伟和“快嘴”韩乔生。3人年龄都不小，加起来快200岁了。作为演员，蔡明演了40多年戏，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角色，“但计算机只有连连看水平，电器只会开灯泡”。实习第一天，她就被登录电脑、修改密码、做表格难住，最终还是在同期实习生的帮助下完成。“一开始有点蒙，手忙脚乱的。而且面对的上司都是比你小很多的年轻人，你必须放下身段，转换角色。”

每天和年轻人一起做任务，从设计方案到讨论项目创意，再到去实体店卖周边产品、收集用户喜好等，新事物、新观念不断地涌入。蔡明也在不断接收，“脑子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一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

“您作为长辈，在和年轻人一起工作时有什么优势？”记者问。“哪有什么优势，都成‘烈士了！”蔡明立马化身“蔡怼怼”。

其实不然。有一次，当红UP主（内容制造者）“乐歌”过来开会，讨论将在B站漫展舞台上表演的节目，在看完之前排演的3分40秒的舞蹈后，蔡明指出“太长了”，“这个舞蹈没有高潮，一直是平的，你别让大家觉得怎么还没完，怎么还在跳，审美会疲劳”。紧接着，她给出建议：“加独舞。观众的情绪是由演员决定的，你给他什么，他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弹幕上瞬间被“专业”二字刷屏，网友纷纷表示“给蔡姨加工資”。

后来，3位老师经过一番角逐，蔡明胜出，做新虚拟偶像背后的声音。这位主播名为“菜菜子Nanako”，一头白发，梳着丸子头，穿着有两只大袖子的国风装。蔡明将她的人设定为“治愈系小萌神”，“年龄不明，性格温柔，元气满满。会温柔地为网友们排忧解难，不过有时候也会‘菜怼怼上线”。

7月8日晚直播前，蔡明一度有些紧张。但随着她“刻在NDA中的声音”响起，再加上缓慢的语调，循循善诱的话语，越来越多的弹幕涌进直播间，“我裂开了”“15年老粉”“梦回春晚”“著名声优”……仅25分钟便登上B站直播人气榜第一。40分钟的直播，她和粉丝互动“你画我猜”，解答他们的困惑与烦恼。结束后，看到有660万人观看，蔡明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没想到那么多人喜欢，觉得很幸福，觉得自己可了不得了。”

左图：1996年春晚，蔡明在小品《机器人趣话》中饰演机器人;中图：2013年春晚，蔡明和潘长江表演小品《想跳就跳》;右图：蔡明的代表作《闲人马大姐》剧照。

这些日子天天和年轻人混在一起，蔡明渐渐融入“Z世代”的世界，也理解了这些年轻人的工作和梦想。“在二次元的世界，虚拟偶像陪伴他们成长。他们因为喜欢同一个动漫人物、同一个虚拟主播而成为朋友，在现实生活中建立友谊，互相帮助，共同成长。”蔡明说，这些孩子忠诚于自己的热爱，这种热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

小品也该赶时髦

“菜菜子Nanako”让很多人想起了蔡明的春晚小品《机器人趣话》。在这部24年前的作品中，她饰演了一个机器人，与郭达一起讲述一段人类与机器人的奇缘。

1996年是中国“863计划”（即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胜利实施10周年，为此春晚剧组要求排演一个与科技相关的节目。蔡明接到任务，和编剧冯小刚、张越聊天。当时的冯小刚还没有“冯氏贺岁片”，但在相声小品界已名声在外——冯巩和牛群的相声《点子公司》《最差先生》《我错了》等，都由他操刀编剧。

“聊天时，我随口说如果一个人能有个机器人做老婆，输入程序想干嘛就干嘛，多好玩啊。冯小刚一听，立刻觉得有意思。这就有了《机器人趣话》。”蔡明回忆说，当时为了更像机器人，她疯狂瘦身，两个月没有吃一粒米，腰围瘦到一尺六。

那年除夕之夜，郭达哼着小曲“千金难买是单身，单身时间长了想结婚，现在的女人实在气死人，我干脆买它个机器人”走上春晚舞台。他原本照着毛阿敏的模样订做了一个机器人，打开包装箱，只见蔡明挺着身板站立着，在行少先队礼，大眼睛一眨一眨。机器人模式可选，选贤妻良母型，她立马跪地服务，做事前先鞠躬请示;选清洁型，她被洁癖症附身，各种挑剔;选善解人意型，她现场吐槽……一番“人机虐恋”之后，机器人高冷地说：“你们人类真虚伪。”

整个节目11分25秒，郭达惊声尖叫了25次，观众跟着笑了25次。多年过去，不少人把小品翻出来看，感慨它是“一部预言式的作品”。“其实当时没想太多，就是想说人没有完美的，每个人都有缺点，我们要学会宽容。”蔡明说。

自1991年至今，蔡明28次登上春晚舞台。像《机器人趣话》一样，她的很多作品都走在时代前沿，用幽默的方式直接戳中整个社会的痛点。

1994年，留学热潮在国内兴起，蔡明和郭达演《越洋电话》，探讨海外学子如何平衡“个人奋斗”与“孝敬父母”;1998年，女足获亚运会冠军，蔡明和郭达、郭冬临演了一出《球迷》，讲述在中韩足球对抗赛之夜，两个球迷的口角之争，其中“向前进，向前进，女足责任大，男足要翻身，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女足姑娘争光为人民”的台词至今还时时被人翻出;2012年，她演《天网恢恢》，与电信诈骗有关……

2013年春晚，蔡明和潘长江合作，表演小品《想跳就跳》，讲的是老年人广场舞现象，出乎意料在年轻人中间走红。她跟身边的人调查，才知是因为“用的都是年轻人的语言”。比如“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等等，迅速在网络上传播开来。

知道年轻人喜欢“毒舌”之后，蔡明再创作小品时都努力往这个方向靠。2014年的《扰民了您》，她把华少、岳云鹏、大鹏“怼”得一无是处。再后来连着3年，她把“老伴”潘长江损成了“矮丑”的代表，说他“人是微缩的，心是猥琐的”。这些“毒舌”语录被年轻人们做成表情包，玩得不亦乐乎。

就这样，洋媳妇、打工妹、机器人、奥运志愿者、毒舌老太太……蔡明成了春晚舞台上的“百变女王”，像雾像雨又像风，就是不怎么像个“正经人”。但同时，她又是一个时代和生活的忠实记录者，“時代是变化的，那小品也该赶这个时髦”。

不怕老，怕的是“out”

舞台之下，蔡明也在赶时髦。最炸的要数2016年，她以55岁“高龄”登上《男人装》封面。

在那组照片中，蔡明顶着一头波浪长发，穿蕾丝吊带裙，涂着大红唇，自信而迷人。照片一出，网上瞬间“炸了锅”。“不正经”“低俗”“辣眼睛”……站在风口浪尖，蔡明本人倒极为淡定：“炸就炸呗，炸几天就消停了。”

2016年，蔡明拍摄了一组《男人装》照片，引发热议。

后来在《吐槽大会》上，李诞再提性感照片，说蔡明“穿上点，老年人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她站上台，浅浅一笑，柔声细语道：“助理说有个杂志采访，需要照片，我就随便找了几张买菜时候的照片发过去，哪知道是《男人装》啊！”博得满堂彩。接着，她又自嘲：“人老了，爱漂亮，就喜欢参加年轻人的节目，谁知道在追逐年轻人的脚步中，一脚一个跟头，摔得啪叽啪叽的。”

蔡明向来不怕摔跟头，有一股子倔劲儿，常常是越挫越勇，越激越战。1998年，英达导演找蔡明演情景喜剧《闲人马大姐》，主角是一个又老又胖、整日絮絮叨叨的老太太，她一听这形象，拒绝出演。正面劝说不成，英达反着来：“我跟你说这可是考验演员演技的时候。”听到这话，蔡明急了，“来，谁怕谁啊。”为了马大姐，她吃胖了十几斤，三伏天穿着厚厚的衣服，一演就是267集，最终《马大姐》成了她的代表作，至今还有人管她叫“马大姐”。

凭着这股倔劲儿，蔡明始终在求变求新，不计成败。她自言不惧年龄的老去，怕的是“out（落伍）”。

近几年，除了春晚，她转向综艺，“以民主而开放、年轻而成熟的心态，不断接纳新鲜的观点，不断尝试新鲜的角色”。她站上《笑声传奇》的舞台，从粉红蕾丝装、性感猫咪装到复古绣花旗袍，演绎不同时代的女人，和年轻的“后浪”PK;在《声临其境》中，她为《骆驼祥子》里的虎妞配音，“姑奶奶我还非得吹着打着坐着花轿出这门”，霸气十足，网友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疫情发生后，蔡明也不闲着，她在视频网站上注册账号，取名“朝阳你蔡姨”。每周录2—3条短视频，每条30秒左右，讲述蔡姨和老公、女儿、儿子、媳妇、孙子一家子的日常，劝孙子吃饭、逼女儿相亲、找老公私房钱……将普通家庭的家长里短演成段子，让人捧腹，被粉丝称为“最下饭的菜”。

“要多创作和时代接轨的、人们喜闻乐见的作品，观众就会觉得你没落伍。”蔡明说。至于“菜菜子Nanako”所在的虚拟世界，是她表演事业新开辟的舞台。“她不是我，是我塑造的一个角色。我赋予她一个好性格，一颗善良的心，陪伴现实世界里的人，成为他们值得信赖的朋友，为他们排忧解难，给他们带来欢乐。”

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蔡明一直在更新，在进击，就像是“菜菜子Nanako”出场时唱的那首歌：“做了那么多改变，只想让你看见。”从艺大半生，她心里装着的一直是表演，和对面看表演的那个人。

蔡明：1961年生于北京，国家一级演员。1973年在影片《海霞》中饰演童年海霞，开启演艺生涯，后出演《闲人马大姐》等影视剧。自1991年起，28次登上央视春晚表演小品，代表作《陌生人》《机器人趣话》《学车》等，近日参与录制真人秀节目《花样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