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将军的真实与传奇
2020-09-02吴东峰
有情有义的普通人
作为一名军事记者,我(本文作者吴东峰)采访的第一位开国将军是许世友,时间是1982年4月。面孔黝黑、身材壮实、脚蹬布鞋的许世友将军旋风般地出现在我面前。未容我寒暄,将军便用有力的大手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记者同志,你要我谈些什么啊?”许世友回答我的问题和他打少林拳一样干脆利索,三言两语就完了,然后又问:“记者同志,还有什么呀?”幸好我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分,采访才得以顺利进行。
和许世友将军完全不同,陈士榘将军接受我采访时则是另一番风景。这位被毛泽东称为在华东战场“出了大风头”的将军,虽然已年逾八十,仍风头不减,头戴黑色花缎圆形帽,身穿红色对襟大褂,显得高贵典雅。陈士榘将军已多年不接受记者采访,他当时看了我写的那份采访提纲后很惊讶,说:“这位小同志还可以和他聊一聊。”没想到我们一聊就聊了两个半天。
而剑眉上扬、双目清澈的萧克将军,与我交谈数言便让我由衷而起敬意:他沙声细语、谦和有度、学识广博,百战之身却不失儒雅风采,千军之帅仍具书生意气。采访完毕,萧克将军亲自化笔研墨,书“求实”两个大字赠予我。
在对开国将军的采访中,有许多情景都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却又是那么的真实:敢于抗上的张爱萍将军,一点架子也没有;工人阶级出身,被称为猛将的王震将军,与许多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交上了知心朋友;木匠出身的刘震将军,晚年接受我采访时,每次都要换一套新款外套,就像一位海外归来的老华侨;塔山阻击战的纵队参谋长李福泽,在战场上吃的零食是上海產的奶糖,因为他父亲是青岛啤酒厂的股东。
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一位位开国将军,并不是“高大全”的脸谱式人物,他们既是有情有义的大英雄,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真实的人物远比想象丰富
1943年夏,某日,毛泽东于延安作报告,陈赓将军忽抓耳挠腮,东张西望,后整衣起立,直奔主席台。毛泽东一愣,问:“陈赓同志,有何急事?”将军不语,取毛泽东搪瓷杯“咕咚咕咚”喝之。而后,擦嘴,敬礼,报告:“天太热,借主席一口水。现在没事了!”在场干部哄堂大笑,毛泽东亦微笑。
王建安将军凡下连队视察,每餐必要锅巴,花甲之年依然如故。若锅巴中有沙粒,必呼司务长带扁担、箩筐来:“将这块大石头给我抬走!”将军言,锅巴中有无沙粒,反映了洗米干不干净;洗米干不干净,反映了炊事班工作认不认真;炊事班工作认不认真,反映了司务长责任心强不强。司务长责任心强,连队伙食必然好,相当于半个指导员的作用。
王近山将军慈眉善目、面如敷粉、举止斯文,乍见如“白面书生”,然其性格暴烈,初识者皆莫能解。淮海战役中某日,将军午睡,数只麻雀于梁上啾啾,将军怒,卧床上举手枪射之。卫兵惊闻枪响,急至,见满屋羽毛飞扬,一雀仆地而亡,将军则在床上安然入睡,鼾声如雷。
以上这些珍闻轶事,都是我采访开国将军及亲历者所获得的一手素材,点点滴滴,原汁原味。
写开国将军,也是在写中国革命史
与开国将军面对面采访,令我感到最为震撼的是,很少有将军身上没有战创。据不完全统计,我采访的200多位将军中,有战创记录者170多人,累记战创400多个,平均每人两个以上。
颜文斌少将在1000多名少将中知名度并不高,但他却是负伤最多的将军之一,全身上下共有18处战伤。在大连黑石礁干休所,老将军曾脱下军衣,挽起裤腿,向我细述每一处战创的来历:右臂弯曲不能直,关节处有一长条疤痕。那是在长征途中,敌人的手榴弹于身边爆炸,一弹片钻进右臂,骨折筋断,肿如馒头。当时卫生员将他绑于一棵树上,以小刀割开皮肉,硬生生将弹头片撬出。左上臂有两个弹洞,一前一后,状如铜钱。敌人的子弹由前面进,后面出。将军告诉我,负伤后,当地老乡以南瓜瓤泡盐水,裹伤口,一星期就痊愈了。
人称“军中猛张飞”的刘昌毅中将,战火纷飞中历险百余次,头、脸、手、腿、腰、背、胯、臀,无论是最暴露的部位还是最隐秘的部位都留下了累累战创。他的脸部曾两次负伤,头一次嘴巴被打歪了,第二次,也就是1946年中原突围前夕,刘昌毅将军亲临前线,遇敌炸弹袭击,十多块弹片嵌入下巴,牙齿全部打落,结果把打歪了的嘴巴又打正了。
1993年3月12日,王震将军病逝于广州军区总医院。当日深夜,我驱车至广州军区总医院,走秘密通道,在地下停尸间向王震将军遗体告别,并行三鞠躬礼。我看到,除了腹部刚缝合的刀痕外,将军全身上下左叉右杠,弹洞刀疤竟有五六处之多。王震将军临终前写下的最后遗墨是:“向党致敬!向人民致敬!向解放军致敬!”
面对着这些重量级的老将,我越来越感到机遇难得,时不我待。写开国将军,不仅仅是为某个个人立传,实际上也是在写中国革命史和中国战争史。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