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2020-09-02丛棣
丛棣
一
就像上一秒钟发生的事——
很久没联系大吴了,我忙,他更忙。电话通了,我开门见山地问他,看朋友圈了没?这话问得挺奇怪 ,不是谁每天都会盯着手机看的,而大家的微信朋友圈又怎会一样呢?当时我没意识到这点,大吴也没反应过来,回了句:什么事?说!
我说:李兰出事了,那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大吴说:什么李兰,哪一个……喂,你说的是兰心吗?怎么了?你大点声,我在外面听不着啊!
听不出电话那头有多嘈杂,我觉得这就是大吴的套路,不禁有些悻悻:算了算了,你忙吧,等我把视频发过去,你自己看吧。
大吴接过话头:好好好,晚上打给你,到时再聊呵。
电话挂得倒快,如蒙大赦一般。这个大吴啊。
是老朋友没错,但我俩不算同龄人,大吴比我大九岁,看上去比我还要年轻一些。我们的交往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我在本地一家婚纱影楼做摄影师,有天老板把大吴引见给我,说,这是我同学,你就叫吴哥吧,没事过来跟你学学摄影。又反过来介绍,这是我们小丛,还不快叫师傅!我和大吴都乐了,点点头,握握手,谁也没叫谁。大吴当时是某机关科员,学摄影也是工作需要,拍拍会议活动什么的,主要还是拍领导,照片出来了,还会拿过来让我指点一下。后来我去北京进修了,又趁年轻在外游荡数年,也不算空手而归吧,好歹带回一个女人,也就是我前妻。这期间原先的那家影楼黄了,老板负债累累已不知所踪,回来偶遇大吴,他一下认出了我,喊我“小丛”。其时他已熬到了领导岗位,官不大,权不小,我还找他办过事,挺痛快。从此,再没断过联系。现在的情形是,他提前几年退了,对外说是病退,可我看他的身体和精神头儿比谁都好,玩股票玩书画玩摄影,好像也玩女人。大吴没离婚,夫人在南方给女儿带孩子,也让他过去,他不过去,他说吃不惯住不惯也看不惯,在我们面前,他直呼自己女婿为“小南蛮子”,说,烟不抽酒不喝的,看不惯!都知道这是托词,他巴不得一个人在这边,自在着呢。慢慢的,我也脱离了老本行,感觉年龄到了,既厌倦又不甘的,总想自己干点什么,结果什么都没干成。后来,大吴搞了个微信群,起名“往事如烟”,组织了几十号人,都是些闲人,去年把我也拖了进去。李兰也在其中,很是活跃,在群里叫“木子兰心”,简称“兰心”,微信头像总換,各种搔首弄姿,嗯,她很爱拍照。
我把视频发给了大吴,他没有回复我,到晚上也没给我打电话。
小城大事,群里不可能不知道,弄不好早就炸锅了,只是我看不到了,两个月前我悄悄退了群。一小段视频,是流出的监控录像,前后三分钟,有秒数一直在跳动。是个吃饭的地儿,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吵了起来,后来撕扯上了,女的掌掴男的,男的薅住了女的头发,不知怎么,一下就把女的头按到了一锅汤汁里,女的捂面在地上翻滚蹬踏……
画面触目惊心,让人不禁感叹,现在的人都怎么了!
等我看到时,这事已在网上迅速发酵,视频被扩散得哪哪都是,本以为是外地的离自己大老远呢,谁知微信朋友圈里又沸腾了,剧情也有了反转,还配有知情文字,说是女顾客故意找茬百般刁难男服务员,欺人太甚,结果自作自受。最夺人眼球的几个字就是:瓦城“布谷鸟”老板娘。我又把画面放大看了下,画质还算清晰,可不是嘛,是“丁记肥牛”店内监控的视角,女的也确是“布谷鸟”老板娘李兰,男的我也认识,“丁记肥牛”就那么一个男服务员。
这是前天中午的事,就在我家楼下。
之前,李兰给我打电话:在哪儿,下来吃火锅?
我说:我在外面。
她说:那我自己吃了。
我说:自己吃,挺好。
二
我住的是当初的婚房,临街的老楼,顶层,四十来平。换新房时被父母高价收了去,离婚后他们又把房子交还于我,连同这些年攒下的房租,这让我羞愧难当又别无他法。我是净身出户的,我不是什么过错方,我前妻也不是,我们分开是因为性格不合,我知道这么说会有很多人不信,其中就包括大吴,他认定我在外面有人,要不也不会被扫地出门的。懒得再跟他解释了,只要能痛快地离了,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房子、车子、儿子。感觉一下回到了解放前,什么都清零了。大吴安慰我,多好啊,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我不禁摇头苦笑,觉得他整日纸醉金迷的越发不知人间疾苦了。有段时间,大吴总喊我吃饭,我总推,装作很忙的样子,其实常常是闷在家里,足不出户。
“丁记肥牛”就在我家楼下,店面不小,开了很多年,逢周六中午我会去光顾,店里人见我都点点头。尤其是那个小伙儿,有北方口音,“哥”喊得很自然,笑起来也不世故,他的热情有时让我无言以对。电磁炉配小火锅,一个人也能吃,热气腾腾地涮点东西,自给自足,挺好。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吃青菜,下到火锅里就另当别论了,权当是补充维生素吧,涮的都是些苦苣茼蒿小油麦菜什么的,最多再来盘冻豆腐,一顿下来,有三五十块挡住了。吃火锅,我从不喝啤酒,要不一准坏肚子,立竿见影,来势汹汹,甚至都来不及爬楼回家。他家中午人不多,我自己占着张四座小桌,不紧不慢地涮着青菜,再看看窗外的行人和车辆,时不时地擦擦眼镜。玻璃很脏,但丝毫不影响视线,也不影响那些纷繁的事物平行滑过,更不影响我发呆。眼睛也有对焦的时候: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进了马路对面的小宾馆,是大吴和李兰。
其时还不知道她叫李兰,包括“兰心”是谁也不清楚,虽在同一个群里我却一直潜水,懒得浏览那些图片视频及聊天记录,早早开通了“消息免打扰”,偶尔会去清空一下,一删就是几百条。之后不久,大吴又喊我喝酒,我习惯性地推辞,谁知大吴在电话里恼了,说,你现在咋那么不合群呢,能不能行了,能不能处了,今儿就是不给面子呗?一听话味不对,我赶紧圆了一下,那等我忙活完的,能晚去一会儿呵,你们先喝着。放下电话,我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冲了个澡,换了件干净衣裳,下楼时有点恍惚,其时已天光渐暗了。饭店挺偏,我是走着去的,这样才能迟到,才会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没想到是个大包间,圆桌超大,挤坐着十多个人,男男女女,都年纪不轻,除了大吴我一个都不认识。大吴逐一介绍,听上去都不一般,非富即贵,呵呵起来也都很场面。大吴介绍我时挺隆重,竟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说,别看他岁数小,这可是我师傅,摄影师傅,你别不服呵“大漠苍狼”,你我顶多是发烧友水平,以后得多向人家虚心请教啊!“大漠苍狼”膘肥体壮,好不容易站起来,桌椅都跟着摇晃,眯着眼睛说,向你学习,向你学习,我先干为敬呵!大吴又转过脸,兰心你不就爱臭美吗,还不赶紧敬我师傅一杯,快,会来点事儿,这以后就是你御用摄影师了!我一下对上号了,之前见过,和大吴一前一后进了小宾馆,不过那时隔着一层玻璃,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现在就紧挨着我,香水味冲鼻。李兰细声细气地客套着,还和我小心翼翼地碰了杯,又一饮而尽。
都是群里的骨干,也都是酒场老手,杯觥交错,笑语喧哗。我不太会敬酒,主要是说不出那种冠冕堂皇的套话,感觉喝再多也没用,就是不熟,难以融入。一旁的李兰好像看出了我的不适,不时地跟我嘀咕嘀咕,这个是群里的谁谁谁,那个是做什么什么的,无非是张总王局李主任等等。都是甩手掌柜和离退官员,包括她自己,自谦着,也有个半死不活的买卖。一说“布谷鸟”我就知道了,算是街面上较早的一家服装精品店,地角不错,名气不小,里面的东西却不便宜,几乎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品牌,却深受本地富婆們的追捧,感觉过去买衣服很上档次也很有面子,小地方就是这样吧。如此看来,席间就我这么一个无业游民,像个不速之客,也如哑巴听雷一般,很无语。我俩的交头接耳很快被人发现了,老吴喷着酒气嚷嚷着,都是兄弟姐妹情,捅捅咕咕可不行,来,罚酒!李兰很爽快,连干了几杯啤酒,还给我挡了两下,我觉得没那个必要,大吴知道我酒量。我又重新打量了下这个女人,身材偏丰满,面部光亮而浮肿,显然在美容院动过手脚,此时妆也花了,暗淡的肤色和粗大的毛孔显而易见,我想,我是离她太近了,要不就是多年养成的职业病,一眼见缺憾。最后服务员端上来一大钵长寿面,大家这才知道当天是大吴五十五岁生日,大吴说,没那么多说道,这样挺好,今晚开心!有女同志自告奋勇献唱了一首《懂你》,有男同志即兴创作并朗诵了一首打油诗,其余的人负责拍巴掌和叫好,晚宴一下子被推到了高潮,也接近于尾声。李兰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说,下次我做东呵,在座的一个都不准少……
应该就是在那次酒局上,李兰和我加了微信好友。
李兰很喜欢微信聊天,群里总有她长长短短的语音,嬉笑怒骂,百无禁忌,和我聊却总爱打字,连篇累牍,好像还很注意遣词造句。谈生活,谈情感,谈群里花边,谈社会现象,有些自来熟,也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我的回复通常很简短,看上去有些敷衍,却被她夸为“精辟”,真叫人哭笑不得。实在没什么聊的,她会请教一些摄影方面的事,问得既业余又多余,常常让我无言以对,同时心里还挺恼火,这就像大厨回家不爱做饭一样,如今我也讳谈摄影。李兰体会不到这一点,后来得寸进尺,问,大师哪天出山给我拍套个人写真呗?对,她一直都管我叫“大师”。没等我回复,她又传起了照片,一张跟着一张,服装姹紫嫣红,背景山南海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小图看着还凑合,一点开就没法看了,造型扭捏,表情夸张,关键后期修图还很离谱,从身形到面部,刀砍斧斫般,看上去很惊悚。不用问也知道,这都是“一蓑烟雨”和“大漠苍狼”的手艺。大吴的微信名正是“一蓑烟雨”,他这个群主可不是浪得虚名,他会经常牵头搞一些活动,好像也只有他才能把这帮人组织起来。
“摄影采风团”是有大旗的,红底金字,有照片为证:于高处迎风猎猎,众人围聚过来,一脸一脸的功成名就。这两年他们没轻嘚瑟,远远近近跑了不少地方,反正都有车,权当是自驾游了,四时景色,不容辜负。李兰终于停了下来,开始打字,让我点评一下。我只说,太美了,真的太美了。她没有生疑,跟我絮叨上了,说她们现在都拍主题,根据主题来定场景服装和道具,需要什么就去网上买,马虎不得,也绝不将就。她沾沾自喜地讲,有一次还被当地人误认为是剧组在拍电影,争着抢着要跟她合影呢,还有索要签名的。烦死了!她说。为了更好地表达情绪,她还不时缀上一串微信表情,有捂嘴笑的,有两颊羞红的,对此,我只能还以一串大拇哥。总算互道晚安了,可微信表情还在意犹未尽地发挥余热:一杯咖啡、星月满天、挥手再见……最后还整出一枝玫瑰花来。我实在是山穷水尽了,还伴着心力交瘁,思前想后还是回以“一片西瓜”,然后马上关机,唉,都快半夜十二点了。
这样聊了一段时间,又赶上群里有摄影活动,大吴极力邀请我参加,我正犹豫呢,李兰的微信过来了: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她能这么说我已无从拒绝,要知道,此时群里的老姊妹们都把自己当成了正经八百的模特了,痴迷拍照近于病态。这次的主题是“红色娘子军”,一集合我就傻眼了,一群中老年妇女身穿旧军装,头戴八角帽,腰扎武装带,甚至连绑腿都有,李兰还扎着两个羊角辫,蹦蹦哒哒地来到我面前,上来就给我敬了个军礼,吓得我一哆嗦。我上了她的“丰田霸道”,一路上看“红军女战士”稳把方向盘从容地加减档,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她没话找话,怎么,你没开车出来过?我老实回答,没有车,不趁!她很奇怪地瞄了我一眼,随后咯咯地笑起来,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太逗了!我有点懵,心想,哪逗了?这次路程不远,去的老帽山,没别的,映山红漫山遍野,给人感觉,他们这也是在向老电影《闪闪的红星》致敬呢。再看“一蓑烟雨”和“大漠苍狼”他们,个个全副武装,导演帽、摄影马甲、迷彩裤,手里端着的又都是长枪短炮,反观自己,就是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叛徒,不用别人揪出来,自己就暴露了。拍着拍着,李兰就引我远离了大队伍,嘴上说,都让他们烦死了,就爱围着我一人咔嚓,拍起来没完没了,今天我就给你一人拍,随便拍!我不知道“随便拍”该怎么拍,只能硬着头皮选景找光线琢磨构图,动作和表情几乎不用我操心,李兰发挥起来根本就收不住,很入戏,很敬业,眼光流转,笑靥如花。临了,大吴也换了身旧军装,脖子上还挂了条白毛巾,站在中间,“女战士”们围过来作花团锦簇状,还别说,大吴浓眉大眼的,有那么点“洪常青”的意思。拍完合影,我揶揄他,你是不是化妆了呀?大吴嘿嘿两声,就是描了描眉。
照片全都传到群里,一比照,都说我拍得好。李兰尤为惊喜,啧啧着,到底是大师呵,就是不一样!跟我私聊,还穷追不舍地问,真就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怎么拍的,有什么窍门吗?哪有啊,还不是因为我的镜头短,因陋就简,而那几位习惯了用“小钢炮”狂轰滥炸,只知拉近人物虚化背景,却不懂得环境人像的意趣和真谛,摄影语言全无,白瞎了手里那些价值不菲的家什。还有,大场景有大场景的好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人物和景物相得益彰……说白了,就是她们已不适合拍特写了。心里是这么想的,我嘴上却敷衍着,人漂亮,怎么拍都好看!这话让李兰很受用,紧说,关键是咱俩有默契,谢谢呵,合作愉快,合作愉快!自此,李兰和我改为语音聊天了,她喜欢捏着嗓子说话,声音慵懒,气息迟滞,常常欲语还休,不知她要表达什么。终于说到了个人状况,她说,这么多年了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挺好。又说,闺女在国外留学,买卖也不用操心了,我现在是轻手利脚的,想干什么干什么。她还叹了口气,唉……说来话长。其实我没问她什么,也是插不上嘴,她就那么一直讲啊讲,讲早年白手起家创业的种种艰辛,也讲遇人不淑导致婚姻的不幸。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比对着:她比我大四岁,她二十岁就结婚了,那时我中学还没毕业呢;她生孩子那年我刚刚入行学摄影,等她服装生意做到风生水起时我也悄然跃升为摄影师;她坐火车硬座去外地手拎肩扛地进货,我甩着长发四处游历自觉很潇洒;身心俱疲的她结束了那段糟糕的婚姻,风华正茂的我刚刚开始第一段恋情……
李兰忽然问我:听说你也离婚了,因为什么?
三
这样交往下去会很快落入俗套。
李蘭要请我吃饭,问我,想吃什么,咱去哪儿吃?
我说,吃火锅吧。我没有提“丁记肥牛”,那是我初见她的地方,她并不知情,但我还是觉得别扭。
地方是她选的,“老北京火锅”,看门面看装潢明显要比“丁记肥牛”高出一个档次。没想到,大吴也来了,还有“大漠苍狼”和群里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姐妹。李兰解释道,小范围聚一下,都是对心思的人。她还冲大吴说起了假话:有的人脸皮薄,群主要是不出马,人家未必能赏脸过来。大吴嘿嘿着,别挑,他就那样,他一直都那样!火锅是正儿八经的老式铜火锅,烧炭的,耸立在桌子中间,很有仪式感。汤汁咕嘟,热气浮动,氤氲出一种细说当年的氛围来。李兰唤醒我,别光看,吃啊!吃什么呀,一盘一盘,全是大同小异的牛羊肉卷,转了转桌子,总算逮着一份茼蒿,涮了几下,出锅的菜叶仍绿意盎然,看上去弥足珍贵。我说有点感冒刚吃了头孢,大吴没为难我,他自己也没怎么喝,甚至还说出“喝不动了看看给戒了”这样的话来。“大漠苍狼”揶揄他,你要是能戒酒我就戒饭!说完,自顾自地干了一杯。那个姐妹我还是没对上号是哪个,勾着头,吃得小心翼翼,之前她已经说过了,她是开车来的,一口也不能喝。后来,只有李兰和“大漠苍狼”在喝,俩人好像较上劲了,不停地碰杯,不停地要酒。喝得差不多了,李兰忽又转脸问我,到底因为什么啊?我正色回道,性格不合。大吴嘁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李兰还在盯着我,不能复合了呗?我说,怎么复合,她带孩子回老家了,也好,这些年她在这边也挺不容易的,跟我遭了不少罪……我还想说点什么,被李兰打断了,不想再往前走一步?餐桌转瞬陷入沉寂,都没话了,只能听见火锅的咕嘟声,不知过了多久,“大漠苍狼”喊了声“服务员”,服务员匆匆而至,“大漠苍狼”吩咐,给添点汤,干锅了都!李兰呵呵两声,终于把话跟上了,你看我们这位美女怎么样,你就说漂不漂亮吧?我假装不好意思,嗫嚅着,漂亮,漂亮。我没撒谎,那个姐妹比李兰年轻漂亮,此时也不好意思了,脸红得像喝多了酒一样,又别过脸去,嘴里也不知在嘟囔什么。李兰还用手捅了她一下,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呀,到哪步说哪步话,都这个岁数了,还装什么纯呀……
这顿饭吃得挺别扭,回去后,饥肠辘辘的我又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
我说,火锅还是一个人吃比较好。李兰裹着被子,逼近屏幕的脸很苍白,声音也倦怠:一个人吃火锅?那得多孤独啊。她一到家就向我发出了视频邀请,我犹豫着接了,但这边的摄像头没开,屏幕上黑着一块。那边只开着台灯,依稀可见奢华的床头和丝滑的床上用品,她穿着性感的睡衣,在床上左遮右掩。她已有些醉态了,难掩粗声大气,怎么,家里有人啊?快把摄像头开开,赶紧的!继而哈哈大笑,画面都跟着晃荡。我摇头苦笑,还是给开开了,解释着,家里太乱了,再说,不是刚见过面嘛。按李兰的指令,我还手持手机环摄了一圈,她喊:停!我很听话地停下来,还按她说的往前走了几步,那是我和前妻的婚纱照,至今还挂在客厅墙上。李兰感叹,真漂亮呵,像电影明星那谁,那谁来着……怪不得不要你了!啧啧着,都三年了还没舍得扔,真行!我说,这种材质撕不碎砸不烂的,当画挂着吧,习惯了!就像多年老友一样,我俩东一句西一句的,已没什么顾虑和忌惮了,她可以理解为喝多了,那我又该作何解释呢?只能说,我不烦她,一看就是性格直爽的人,还很热心。女人嘛,尤其是这个年龄这种境况的女人,有点小矫情也是情有可原的。她说,今晚是真心想撮合你俩,我和咱群主都商量过了,还是觉着你俩最合适,没想到人家看你满眼的,你却拿把上了!又说,人真挺好的,模样条件都配得上你,过这村可真没这店了!到了视频通话这步,就有点坦诚相见的意思了,语气和表情都不容掺假。李兰很快转换了频道,叹了口气,说,这些年围我转的男人属实不少,“大漠苍狼”就是一个,可我对他是真没感觉,那种感觉,你懂呵?我说,那你看大吴怎样?她问,谁?你是说群主吗?见我一本正经地点头,她笑到前胸直颤,说:你是想让我破坏别人家庭吗,你小子太坏了,再说我一直都把他当成老大哥看,那种感觉,你懂呵?我没看出什么表演痕迹,这话听着也很掏心窝子,可我还是羞赧地低下头,也是在替她不好意思吧。她忽然问我,你前妻比你小几岁呀?继而喃喃着,我比她大十岁,整整十岁啊,太吓人了,太吓人了。最后她还半开玩笑地警告我:小子,你给我小心点呵,姐看好你了!
我深知这就是暧昧,如此下去,很不好。我不可能跟李兰走到一起,我跟谁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可我还是无从拒绝她的热情体贴,还有她的成熟韵味,甚至是她那颗常刷常新的“少女心”。李兰又要约我吃饭,让我给推了,这次是真有事,大吴让我陪他去医院体检,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大吴却不以为意,在电话里说:我寻思着就算是常规检查,旁边怎么也得有个人吧,你要是忙的话就算了!我觉得大吴算是找对人了,我很少去医院,作为一个体制外的人,也从没享受过免费体检的待遇,对此我很感兴趣,也想顺便请教一下大吴,让他也给我诊断诊断。出乎意料,没费太多事,感觉就是串了几间屋子。医生偶尔跟大吴嘀咕两句,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背着我,不时瞟我两眼,仿佛我才是正经病人。我也没什么不适,就是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儿让我的屁股隐隐作痛,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肌肉紧张,条件反射。从医院出来,我俩就近去街心公园坐了会儿,此时已近傍晚,阳光已不那么热烈了,趋于金色,镀亮楼顶树梢和近前的一座雕塑,我俩一人一支烟,吞吐得天长地久。大吴问我,处得怎么样了?我的辩驳有气无力,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大吴也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我昨晚梦见你嫂子了,还有我那小外甥狗,他们在草地上玩皮球,可开心了。那个……你就从来没梦着过你前妻吗?
我觉得我不该撒谎,难得身边有个人能听我絮叨,此时夕光温柔,恍若多年以前——
我和前妻是自由恋爱的,她是我的一个客人,我给她拍过个人写真,我看她青春靓丽,她看我潇洒不羁,那时我们多年轻啊。为此,我又在那座城市多待了两年,她爱吃火锅我就天天陪着她吃,她涮青菜我也涮青菜,感觉比肉香。后来她不顾家人反对随我来到这边。婚后几年还挺好,慢慢的,问题就出来了,地域差异,年龄差异,性格差异,想的说的都不在一个频道上,于是常年冷战,也是为了避免无意义的争吵。可怕的是,我发现她看我时眼里已没了那种光亮,像在看一个死人,这才是真正让我受不了的地方,以前她多崇拜我啊,想当初还是她主动追的我呢。还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换了口味,讨厌吃火锅,喜欢吃烤肉,而我早就习惯了她的习惯,再难改变。我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日子没过好,之前我一直都不认为自己穷,很清高,总有种错觉,财富唾手可得而我不屑伸手,现在看看都是自欺欺人呐。有数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真要命啊……
大吴打断我:你和兰心不合适,不是一路人,她不可能懂你,你也驾驭不了她。
“驾驭”这个词让我联想到了某些不好的画面,不禁深深地看了大吴一眼,似笑非笑地回着,我知道,压根儿就没想过。大吴问我:咱俩认识多少年了?我说:有二十多年了。大吴又问:我们是朋友吗,或者说,在你心里当我是朋友吗?我没吱声,但用表情回答了他,那还用问吗。大吴自顾自地说:那你又知道我多少呢,我们连自己都不认识,人生短短几十年,大半时间都是在逢场作戏啊,不是吗?
从没见大吴这么深沉过,说完这些,感觉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四
后来李兰约我拍照,说,去“芦海荷风”吧,就咱俩!
所谓的“芦海荷风”就是郊外的一个私人农场,主营采摘园和农家乐,地方很大,有假模假式的亭台楼阁,还有土不土洋不洋的马场,几匹骡马散放在那儿,蔫头耷脑的。对外宣传的“芦海”和“荷风”来自两个大水泡子,彼此相连,可以泛舟其上,夏观荷花,秋赏芦花。我们去的时候荷花还没怎么开,也没见其他游人,环顾四周,空旷,荒凉。李兰换了两身旗袍,应该是量身订做的,剪裁很苛刻,曲线毕现的,也致小腹微凸。我草草地拍了几张,看得出来,李兰也没什么状态,喊累,总要歇息。我们是半下午去的,不知不觉已日影西斜,李兰说,他家有烧烤,我们烤点东西吃吧。我从不吃烧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了句:没火锅吗?
没想到,这里要什么有什么,肉是冻肉,好在青菜新鲜,很对我心思。李兰说,真没想到,你还是食草动物呢。我嘴里喔喔着,头不抬眼不睁的,吃到大汗淋漓。李兰还要了一提啤酒,轻描淡写地说,好好陪我喝点,今晚咱俩不走了。我没搭腔,她给我倒酒,我也没推拒,像周末来度假的两口子一样自然而然。之前我就想过可能发生的种种,偶然,必然,或是不知所以然,没什么可兴奋的,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她不是圣女,我也不是君子,都这个年纪了,我们的欲望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也许最俗套的剧情就是顺其自然吧。就像我那个毫无新意的微信名一样,“随遇而安”,看似洒脱,实为扯淡,说白了还是无处安放,无处安放的身体和灵魂。
我们是在一个院子里吃的,只此一桌,此时天光犹亮,视野开阔,凉风习习。像是故意的,我敞开肚皮吃,洞开喉咙喝,我倒要看看我的肚子会坏到何种程度,我倒要看看我这个人会坏到何种程度。可怕的是,我的肚子毫无反应,喝了那么多酒,我也丝毫没有醉意。我的状态惊到了李兰,紧劝我,慢点儿喝,慢点儿喝,大长夜的!她没喝多少,一直在翻找着话题,不咸不淡地跟我聊天,她说:火锅有什么好吃的?我算服了你了。又问:你平时都去哪家吃火锅,真的每回都是一个人去?终于,她兴奋地嚷嚷起来:知道知道,“丁记肥牛”嘛,就在“兰心宾馆”斜对面,对,就是木子兰心的“兰心”,之前不叫这个名,前年让我兑下来了,现在也是我的买卖,你才知道呀,你可真行!她缓了口气,继续说:我那有棋牌室,群里人经常过去打麻将,没想到你也住那儿,早知道就天天去骚扰你了。后来,她话锋一转,“丁记”他家我还真没进去过,总觉得不太上档次,你要说好那就是真好,你不敢哪天请我过去搓一顿吗?我很痛快地答应了,还想说点什么,她的电话响了。她走出很远才接通,一开口便如同吵架,口气和之前判若两人,又走出很远,还是能听出她情绪激动,这通电话足足打了十多分钟。回来时她仍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坐在我对面,眼神飘忽,说,我有点急事,咱们回市内吧。又嘟囔一句,让他烦死了都!我一脸茫然,什么都没问,也不知该怎么搭腔,谁知短短几秒钟后,她又改口了:要不这样,晚上你在这儿,我争取晚点回来,你等我!
我真就住下了,半夜忽然惊醒,四处找水,水没找到,倒是抽了半盒烟。忽然觉得很可笑,心想,這都是哪跟哪呀,谁和谁呀,这都叫什么事啊!很久没走夜路了,没有月光,也没有灯光,但还是感觉土路明晃晃的,我的脚步声一再被放大,仿佛暗夜的心跳,多想能惊起点什么啊,哪怕是狐妖和野鬼,我也要和它们勾肩并行,走到哪儿算哪儿。两个小时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窝,我的床凌乱而空旷,却让我无比安心。再睁开眼时已日上三竿了,打开手机,一堆微信好悬没溢出来,李兰在解释在问询在担心在道歉在歇斯底里,犹豫再三,我还是给她回了一条:我很好,只是不能请你吃饭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吃火锅比较好。发完微信,我就把她拉黑了,索性连群也退了。无关度量,我也没生谁的气,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吃火锅,真的挺好。
那段时间,大吴也不联系我了,李兰有我电话却没再打来。我找了一份与摄影无关的工作,薪酬很低,也没什么休息,周六中午自然不能光顾“丁记肥牛”了,时间一长,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馋,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痴迷火锅。什么都是习惯,习惯了就好。包括再次接到李兰电话时,我的内心未起一点波澜,不是故意推辞,当时正在工作中……
她问:在哪儿,下来吃火锅?
我说:我在外面。
她说:那我自己吃了。
我说:自己吃,挺好。
五
总觉着事情是因我而起,我想去看看李兰。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一直关机。想也能想到,她此时谁都不想见。我想买束鲜花,觉得不妥,想拎点水果,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于是空手去了铁路医院,之前联系上了“大漠苍狼”,他连几楼几室都告诉我了。病房门紧掩,我在外面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观察,只有一个病床躺着人,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四周满是花束和果篮,还有几个模样很社会的男人,有老有少,或坐或站,其中一个哼哼哈哈地打着电话,直接朝门这边走来。我赶紧走开了,也许,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进去。
这一走,就是远远的。天气转凉,秋风乍起,之前的热热闹闹转化成一团水汽,消散殆尽,只余冷却下来的锅底……
再次接到李兰的电话已是两个月后,她省却客套:知道吗,群主走了!
我问:你说谁……喂,你说的是大吴吗,走了?去哪了?你大点声,我在外面听不着啊!
她真就拔高了调门:大吴死了!明天火化,你们不是朋友吗,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大吴真是病退,他患癌多年却从不住院,一直保守治疗。不知怎么,我一下想起那次在街心花园大吴跟我说的话——
大吴问我: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大吴又问:我们是朋友吗,或者说,在你心里当我是朋友吗?
大吴自顾自地说:那你又知道我多少呢,我们连自己都不认识,人生短短几十年,大半时间都是在逢场作戏啊,不是吗?
还是临窗的座位。只是这里改了招牌也换了老板,没有服务员上菜,“旋转小火锅”,我只需坐在那里,看青菜和肉卷在眼皮底下循环传送。时候尚早,履带只为我一人不疾不徐地运转,冷漠,隐忍,而我目光空洞,像个木头人。我还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还在原来的位置,估计已不是过去那个了。我不紧不慢地涮着东西,再看看窗外的行人和车辆,时不时地擦擦眼镜。玻璃很亮,外面阳光充足,能看到很远,能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横穿马路而来……
不知怎么,我的泪水一下漫了上来,止也止不住。
此时汤汁咕嘟,热气浮动,缺少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