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爽：隐秘角落的背后

李冰清

印花衬衫、长裤均为Givenchy;运动鞋Jimmy Choo帽子、眼镜、手表均为私人物品

平日生活里，辛爽是个特别不爱做决定的人一点菜都能位列他“最害怕事情”的前几位。可当导演没辙，每个人都会不断把各色问题拋向他，他还必须给出答案，“你所有做决定的经历都在工作里消耗完了。”

他也知道，既然选择了导演这个职业，就得按这个职业的标准去要求自己。在剧组的时候，每天能睡五小时已经近乎奢侈，有时在现场体力崩溃了，脑力崩溃了，情绪也崩溃了他还得撑着最后那股劲儿，不能放弃。“那些东西不是我个人的事情，你的责任也不只是对自己负责，你要考虑别人，要解决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隐秘的角落》是辛爽执导的第一部长片。许多人因为《幻乐之城》的五支短片认识了他，也知道他曾担任过乐队Joyside的吉他手，成立了名为“三川传媒”的广告公司。所有的载体和渠道多少都与他的自我表达有关，之间并不存在壁垒隔阂，“只要你认为这件事能承载（你的表达），就可以找到切入点.舞台也好，拍MV也好，广告也好，都是有共性的，都有不同的表达空间。”

无论选哪一种方式都会遇到限制，这也是无可规避的客观存在。“从A到B，信息的传达总会有折损。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没有限制，让你随意去闯，那样反而会让人迷失方向，产生巨大的困扰，因为你不知道根本的目标在何处，

他的选择标准自始至终简单明确：有内容可说，有内容想说。“也就是，我有没有表达这个东西的欲望？我可不可以把想说的东西放在里面？我是不是在做一个我真心相信、真心喜欢的东西？”从美学到表演方式，他都希望在《隐秘的角落》归拢出一种整体感，让观众相信，这群，人曾真实地生活在过去时空的缝隙里。

“浪漫现实主义”的统一

《隐秘的角落》展现的是回忆的视角，一种“非进行时”的感觉。一切感官体验都被放大：仲夏刺眼的阳光，海边潮湿的空气，红色的墙壁，飞舞的蚊蝇，还有鲜绿色的橘子，从画面里传递出酸涩，让人不由自主分泌起唾液。气味、触觉等等被折叠进画面的元素，统统徐徐铺陈而开。

“观众可能不会特别思考这些细节，但他们会因此产生明确的感受，心理。上会得到潜移默化的暗示。这是我们创作者的选择，是视听的魔力和力量。”辛爽要让影片中一切元素都纳入统一的美学基调里，服从一种“浪漫现实主义”。

故事讲述了许多种对于爱的误解，在鲜明饱和色块的比对下，人性的阴影被反衬出更深的幽暗和暖昧。明黄色基调贯穿始末，这源于创作组对于童年最突出的色彩印象，“基本上这还是一个有关孩子的故事，我们怎么去表现孩子的视角？我们可以把摄像机的机位降低，但那不一定合适红、黄、蓝、绿这些饱和度很高的颜色，就是特别童真的色彩。”

辛爽是个“80后”，这几年有许多作品在强调属于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已经形成了成熟的美学，但故事发生在2005年，“90后”的回忆是什么？如何用细琐的细节去清晰地构建起那个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面目模糊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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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童年可能有推铁环、拍洋画这样的符号，‘90后的回忆和他们有交叉的部分，但怎么去提炼那些元素，抓到能让他们产生共鸣产生回忆的美学？正因为那个年代离开我们的时间不够远，所以还没有在我们脑海里定格下一些符号化的东西。”

他印象中的童年暑假，电视屏幕上反复在播的是《西游记》，问了一圈“90后”的朋友，他意识到属于那一代人的回忆是《还珠格格》它后来成了剧中一种若有若无的背景。张颂文扮演的朱永平带儿子朱朝阳去买东西，车上播放的是粤语版的《万水千山总是情》，严良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他打开翻盖手机接电话，铃声是当年最通俗流行的《两只蝴蝶》，一个广东沿海小城市里生意人音乐品位的怀旧和时髦，都不露声色地让人物更加鲜活了起来。

从小物件到家居陈设，剧组翻找了大量的视觉资料，以求回溯印象中的确切记忆。但更难的部分在于实景，“合适的场地非常（难找）。有时候景找对了，美学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可以靠美术组补充完善。但如果先天不对，靠我们自己生掰回来，那就会成为特别困难的事情。”

摄制组曾用十天时间考察了五个城市，最后还是把拍摄地点定在湛江，因为它最为符合作品的美学基调。湛江不是一个省会城市，没有发达的影视拍摄体系，美术组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去准备，但拍摄时依然每每遇到捉襟见肘的问题。辛爽知道现场的副导演演员都要面临巨大的压力，“比如，他们要调度大量的非职业演员去完成职业演员的事情。”选角导演李俊霆曾提到，有时甚至找不到可以说标准普通话的群演，“但没有人愿意放低细节上对高标准的追求。”

少年宫是剧中前期重要的场景之一，最后定下的地点不仅建筑结构符合剧组的想象，而且还有一个意外的惊喜：五楼的杂物间原本是一个地理园，墙上安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剧组把它拆掉改制成圆形的窗户，让朱晶晶坠楼的场景更多了一种戏剧化的视觉元素。

严良和普普住的那条船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是全剧另一个重要场景。剧组先是遭遇了休渔期岸边无船停泊的意外，想方设法調度来船只才铺就了符合设定的海岸线，接着又要解决人工无法控制的潮汐问题“船无法24小时都在岸上，但我的要求是船不能入水，因为这也是用视听的方法去讲述角色的命运。”

摄制组只能尽可能避开船入水的时间段，抓紧船整体都露在沙泥地的时间拍摄。“我们时间本来就很宝贵，这样又压缩了可以工作的时间。船体是一个斜面，所以潮汐退下去后它无法直立，美术组和制片组每天都要在摄制组到达现场之前，花几个小时用千斤顶把船体顶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演员可以站上去。”

所有的努力，为的都是让观众“相信”“包括调色的风格、摄影师选择的镜头，甚至是在画幅的选择上，我们都在构建一个美学的体系，如果有跳出这个体系的东西出现，你会觉得奇怪，会跳戏。一旦观众不相信这种感觉或感受，让他们再进入人物的情感会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我有没有表达这个东西的欲望？我可不可以把想说的东西放在里面？我是不是在做一个我真心相信、真心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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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

确认辛爽来担任导演的时候《隐秘的角落》E经定下了12集分集大纲的概括。虽是第一次执导长片，但他并不感到紧张，毕竟导演的思考方式和镜头表达与他过往的作品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幻乐之城》虽然也有音乐表达的部分，但它们不是MV，而是獨立讲故事的短片。无论长短和呈现形式是否不同，讲故事的方式上是相通的。”

许多长片会依赖台词来推动故事，但辛爽觉得用视听推动故事的方式更为有趣。之前所有经历过的工作都会对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就是你对一个镜头所能承载的信息，一定是基之前的经验和习惯来判断的。”他为12集分集配上12首不同的片尾曲，用音乐做意犹未尽的句点，“我用买版权的方式加入了后海大鲨鱼、TheMolds这些人的单曲，就是想让我们创作的艺术品和一些艺术家既有的艺术品放在一起，形成1+1大于2的效果。”

美术、录音等班底在《无证之罪》时合作过，已经磨合出相当的默契，有这个被他们称为有些“匪气”的导演加入，又激起一种新的团队能量。“对我来说就是没有杂念。我进入团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每一个主创沟通，让他们理解我想要什么、我的思路是什么，大家建立起信任后，发现共同的目标是一致的，这件事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在辛爽看来，秦昊、王景春张颂文等演员是全中国最有实力、最让观众信任的演员，和这些创作者站在一起战斗，他要完成的就是个集思广益的过程。“有些时候你会陷入你看不见的东西，就是有点'灯下黑。更多时候我要做的是倾听，这不是辩论，不需要争个对错，我要吸收身边所有创作者的意见，在脑海里消化后再做进一步的辨别和选择。导演就是快速比划出来让大家明白你要的是什么，让大家迅速跟你一样，看到整个东西的全貌。”

王景春所扮演的“老陈”在原著中不存在，是剧本原创的人物，他虽然不属于张东升案件的情节线，却是一条重要的色彩线。许多观众都说，每当他们看到老陈和严良的戏，就感觉整部作品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他们会突然感到一种放松，在我们的戏里也是需要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节奏的。”

辛爽很欣赏王景春表演中的松弛感。“有场老陈老伴逼着他去跳广场的戏，南方夏天蚊子多，他在表演的时候就特别自然地开始拍腿上的蚊子。这种特别生活化自然的细节，完全都是演员在现场变成了人物，在环境里激发出了表演的需要。”他觉得这就是用这些演员的真正价值所在，“他们表演中所有这些细节，一起构成了生活质感的真实。”

他不愿意给任何一个角色下定义。“记得有谁说过，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我现在的理解是，你把一部作品做出来，自它和观众见面的那天开始，它自己会生长，会告诉你它想要说什么，要表达什么。”他觉得，任何官方的解读都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扼杀作品的生命力，“第一，这种解读已经不重要了;第二，它会破坏观众观赏的乐趣，而且也很粗暴。”

播放期间，隐秘的角落》在各大网剧热度榜单上均排名第一，连带紫金陈的原著《坏小孩》卖到一时断货;在首播近一个月后，它仍位列豆瓣“一周话语口碑剧集榜”第一，评分8.9。“得到观众的认可我很开心，因为创作的时候不敢奢求这些东西。观众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没有具体的目标，所以我们只能用心去做，做对得起自己的东西，结果无法控制，我们尽力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下一步会如何走，他不会给自己设任何限制。“在我看来，表达没有私人和‘公共之分，世界上谁又能代表公共？每一个人说的话、做的事都基于自己的人生阅历，基于我们对人、对人性的理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