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病榻
2020-09-01苏童
苏童
生了病并非就是睡觉和自由。
我最初的生病经验产生于一张年久失修的藤条躺椅上,那是一个九岁男孩的病榻。那年我九岁,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得那种动不动就要小便的怪病,不知道小腿上为什么会长出无数红色疹块,也不知道白细胞和血小板减少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
那天父亲推着自行车,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母亲在后面默默扶着我,一家三口离开医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我觉得父母的心情也像天色一样晦暗。我知道我生病了,我似乎有理由向父母要点什么。于是在一家行将打烊的糖果铺里,父亲为我买了一只做成蜜橘形状的软糖,橘子的外形做得很逼真,更逼真的是嵌在上方的两片绿叶,我记得那是我生病后得到的第一件礼物。
生病是好玩的,生了病可以吃到以前吃不到的食物,可以受到家人更多的注意和呵护,可以自豪地向邻居小伙伴宣布:我生病了,明天我不上学!但这只是最初的感觉,很快生病造成的痛苦挤走了所有稚气的幸福感觉。
生病后端到床前的并非美食。医生对我说,你这病忌盐,不能吃盐,千万别偷吃,有人偷吃盐结果就死了,你偷不偷吃?我说我不会偷吃,不吃盐有什么了不起的?起初也确实漠视了我对盐的需要。
母亲从药店买回一种似盐非盐的东西放在我的菜里,有点咸味,但咸得古怪;还有一种酱油,也是红的,但红也红得古怪。我开始与这些特殊的食物打交道,没几天就对它们产生了恐惧之心,我想假如我不是生了不能吃盐的病该有多好,世界上怎么会有不能沾盐的怪病?有几次我拿了只筷子在盐罐周围徘徊犹豫,最终仍然未敢越轨,因为我记得医生的警告,我只能安慰自己,不想死就别偷吃盐。
生了病并非就是睡觉和自由。休学半年的建议是醫生提出来的,我记得当时心花怒放的心情,唯恐父母对此提出异议。我父母都是信赖中医的人,他们同意让我休学,只是希望医生用中药来治愈我的病,他们当时认为西医是压病,中医才是治病。
于是后来便有了我的那段大啖草药汁、炖破三只药锅的惨痛记忆,对于一个孩子的味蕾和胃口,那些草药无疑就像毒药。我捏着鼻子喝了几天,痛苦之中想出一个好办法——以上学为由逃避喝药。有一次在母亲倒药之前匆匆地提着书包窜到门外,我想与其喝药不如去上学,但我跑了没几步就被母亲喊住了。母亲端着药碗站在门边,她只是用一种严厉的目光望着我,我从中读到的是令人警醒的内容:你想死?你不想死就回来给我喝药。
于是我又回去了。一个九岁的孩子同样地恐惧死亡,现在想来让我在九岁时候就开始怕死,命运之神似乎有点太残酷了。
九岁病榻上的时光变得异常滞重冗长,南方的梅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我的小便也像梅雨一样解个不停。我恨室外的雨,更恨自己出了毛病的肾脏;我恨煤炉上那只飘着苦腥味的药锅,也恨身子底下咯吱咯吱乱响的藤条躺椅,生病的感觉就这样一天坏于一天。
有一天班上的几个同学相约一起来我家探病,我看见他们活蹦乱跳的模样心里竟然是一种近似嫉妒的酸楚。我把他们晾在一边,跑进内室把门插上,我不是想哭,而是想把自己从自卑自怜的处境中解救出来。面对他们,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学校,我真正明白了生病是件很不好玩的事情。
病榻上辗转数月,我后来独自在家熬药喝药,凡事严守医嘱。邻居和亲戚们都说,这孩子乖,我父母便接着说,他已经半年没沾一粒盐了。我想他们都不明白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其实归纳起来只有两条,一是怕死,二是想返回学校和不生病的同学在一起,这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
半年以后我病愈回到学校,我记得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在操场上跳绳,不知疲倦地跳,变换着各种花样跳,直到周围站了许多同学,我才收起了绳子。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的病已经好了,现在我又跟你们一模一样了。
我离开了九岁的病榻,从此自以为比别人更懂得健康的意义。
(多云摘自《自行车之歌》,明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