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怀赤子之心
2020-08-31李聪
《诗经》以其饱满的世态图景、充沛的精神活力而鲜活千年。《诗经》有千面,其中一面却少有挖掘——爱国精神。那些诉说爱国情怀的篇章,有的以团结一致、抵御外辱为主题,有的则表现出心系家国、无畏艰险的勇敢。这些朴素的赤子之心不仅被历史所书写,在当下也仍能闪耀其价值。
《左传·定公四年》记载,当时楚国被吴国所破,楚昭王在随国避难,派申包胥到秦国请求出兵,助楚复国。申包胥在秦宫连哭七日,滴水未进,秦哀公便赋《秦风·无衣》之诗,以示出兵,最终楚国得救。《无衣》一诗为何具有这样特殊的外交意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全诗共三章,重叠复沓,慷慨激昂。每章都以“岂曰”二字开始,用强烈的问句一扫畏战之怯:“谁说我们没有衣服呢?”“袍”指战袍,“泽”是贴身的里衣,“裳”指战裙,三句“与子同”说的是同披战甲、整装待发之事,含的却是同舟共济、众志成城之意。
士兵们为何群情激奋?原来是“王于兴师”。“戈”“矛”“戟”都是兵器,“甲兵”是甲胄和兵器的总称。“君王发兵去作战,修整我的甲胄与兵器。”“王”指周天子还是秦国国君,自古多有论争,按王国维《古诸侯称王说》:“古诸侯于境内称王,与称君称公无异”,诸侯在国内也可以被称为“王”。但无论是指周天子还是秦国国君,都说明这是国家层面的意志。再看每章末句,“同仇”在这里指共同为伴,“偕作”指一起出发,“偕行”指共同前行。来吧,让我们成为同伴,共同出发,奔赴战场,绝不退缩。三章末句层层递进,将同仇敌忾、团结奋战的情绪一次又一次推向高潮。
朱熹在《诗集传》中说秦人“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然而,战争是残酷的,兵戎相见,倒下的千万人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更是千万个家庭的离别。孟子说:“春秋无义战。”无论战争正义与否,都注定有惨痛的后果。除了精神上的残酷打击,更有现实生活中的艰难,《老子》里说:“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一场大战之后,一定会出现饥荒。既然战争之苦如此,为何秦国战士能如此无畏地共赴疆场?
秦人的无畏精神,有其地缘原因和历史根源。秦人居于西陲,远离中原,从部族建立伊始,就面临着外族入侵的危机。后来西周被犬戎所破,秦人参与营救,护送平王东迁,周平王封秦襄公为诸侯,将岐山以西土地赐予秦国,秦国才正式建立。封赏实际上只是空头支票,封爵仪式上,周平王说:“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史记·秦本纪》)”这些土地都被戎人占领,需要秦国收复,秦国从建国开始就肩负着驱除外辱的国家使命。数百年间,秦人与戎人拉锯不断,在这样的处境中,若不修勇备战,便有亡国灭种的危险。这种保全族姓的危机感,在历史的演进中逐渐形成了团结一致、共御外辱的爱国精神,并通过《无衣》这样脍炙人口的诗歌流传至今。
其实,坚决抵御外来入侵的精神并非秦人所独有。《小雅·六月》有“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师,以匡王国”的诗句,说的就是面临猃狁入侵时,周朝士兵们带着“以匡王国”的使命感奔赴战场。《小雅·出车》(第三、四章)中将士兵面对外辱时的心理刻画得更为生动: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猃狁入侵,周天子命令南仲率军抵抗。诗歌以随军士兵的口吻讲述了面对战争的心理活动:当我离家远行,田间的谷物刚刚抽穗,如今已是白雪纷飞的时节,国家多灾多难,让我们不得安宁。难道我不思念家乡吗?只因为对天子的诏令感到敬畏啊!
《小雅·采薇》与此相类:“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猃狁的入侵使得家不成家,无法安居。将士们驾马驱车,踏上征程,不敢有半刻懈怠。爱国精神在这里蒙上了些许悲壮的色彩:风雪载途,有去难回,最真实的情感表达无法隐瞒;漫长的征途让他们身心疲惫,但保卫家国的使命让他们在疲惫中奋力前行。
如果说以上诗篇是对反抗侵略、无畏奋战的群像描写,那么《鄘风·载驰》则诠释了属于许穆夫人自己的赤子之心。许穆夫人出身卫国,卫懿公将她嫁于许国穆公,许穆夫人之名也因此而来。说起卫懿公,我们并不陌生,他在位期间,喜好养鹤,淫乐奢侈,最终身死国破。卫国被破后,被拥立的新君卫戴公带领国人暂居漕邑。当许穆夫人得知这样的凶讯,便作了《载驰》一诗: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载”是语气词,无实义,“唁”是向失去国家的国君表示吊唁,“悠悠”形容路途之远。诗歌一开始便展现了诗人英姿飒爽、策马疾驰的形象,她孤身一人踏上漫长路途,是为了到漕邑向卫戴公进行吊唁。当卫国的大夫跋涉而来告知噩耗,许穆夫人便开始忧心忡忡。
然而,她归国吊唁的想法却遭遇了重重阻力。“尔”指许国大夫,“我”指许穆夫人,“嘉”是赞同的意思,“不臧”是不善、没有好的办法的意思,“閟”是闭塞不通,这里指断绝、停止。“你们不赞同我,不让我返回卫国。看到你们如此不善,我仍然对宗国念念不忘。你们不赞同我,不让我渡河返乡。看到你们如此不善,我对宗国的思念仍然不能停止。”当她登上山冈,采摘贝母用药时,想到的仍然是故国安危。即使是多愁善感的女子,也有自己的思考。许国众人的责难,在她眼里实在是幼稚而又狂妄(许人尤之,众穉且狂)。不难想象,在归国吊唁和营救卫国的问题上,许穆夫人与许国大夫进行了怎样的激烈辩争,才呼喊出了这样近乎鄙视的 为何归国吊唁会被许国大夫阻拦?“在礼,妇人父母既没,不得宁兄弟。”按照当时礼法,夫人不得轻易离境,父母在世,出嫁之女可以按期归家省亲,如果父母不在,探亲则由大夫代替。在礼教森严的时代,许穆夫人的所思所举与礼法相违背。宗国危亡,当原始的思亲念国之情与礼仪制度发生冲突时,许穆夫人坚定地选择了前者。
于是她开始想象着卫国得救后麦田茂盛的景象,开始思考把卫国的遭遇向大国诸侯控诉,寻求援助。“许国的大夫君子们,不要在责难于我。你们再多的思虑,也不如我所想到的全面啊!”诗歌的最后,许穆夫人没有陷入无能为力的沮丧,也没有沉溺在失望的情绪之中,而是展现出了难以想象的英迈与自信。也正是她坚定无畏的控诉,将亡国逝亲之痛升华为思家虑国之情。
《左传·闵公二年》:“许穆夫人赋《载驰》。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许穆夫人作《载驰》一诗之后,齐桓公出兵戍守漕邑,复立卫国。齐国出兵援卫的理由,究竟是有感于《载驰》一诗,还是许穆夫人真的得以成行“控于大邦”,亦或者只是齐桓公谋图霸业的自然之举,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推知,许穆夫人的事迹和《载驰》传递的精神,在当时就得到高度认可。如果国主将士的爱国行为有其责任驱使,那么一个被保护者的奋勇之举,就显得这种完全赤诚的爱国情怀格外珍贵,也从侧面说明这个时代爱国精神的光芒闪耀。
当我们阅读《无衣》,情绪仍会随秦国军士高亢,仿佛自己亦是与他们同仇敌忾的一员赤子;当我们翻开《载驰》,内心仍会为许穆夫人的呼号动容,拳拳之心,悠悠常念……这些歌声或浑厚内敛,或激昂迸发,不同的诗篇却传递着同样朴素而赤诚的爱国之情。“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虽然我们已告别战火纷飞的时代,但当今的世界局势仍充满了对抗和种种不确定性,《诗经》中传递的赤子之心,激励着我们的爱国热肠,诉说着华夏儿女不畏侵略、共御外辱的坚定决心。
(李聪,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责编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