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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的传承(上)

2020-08-31吴克峰储婷婷

团结 2020年3期
关键词:读书人儒家

吴克峰 储婷婷

儒家在先秦完成了它作为一种完整的意识形态的构建。从这时到近代,儒家的传承有继承和发展,也有起伏与顿挫。儒家学说不仅滋养与温润了一代代中国人的心灵,熔铸与陶冶了中国人的情智结构,也塑造与锤炼了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与民族精神。当我们说,中华文明是截至今日世界范围内唯一一个没有中断过的文明的时候,我们事实上是在说,儒家文明从未中断过。两千余年中,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大国始终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主导形式。作为支撑这一社会的儒家意识形态,它代有传人,所谓“五百年必有圣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公孙丑下》)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履至尊而制诸侯,建立秦朝。法家的严刑峻法对于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横扫六合,并吞八荒功莫大焉,但对于统辖统一后的大一统国家,却失去了效力。于是秦朝二世二十年而亡,在前202年被汉取代。在汉朝建立的前六七十年,儒家的地位和其他诸子百家相比并无明显区别。讲到长期战乱以后的休养生息,黄老之术甚至更适合一些。

汉朝在政制上延续了秦朝的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在中央行三省六部制,在地方则是郡县制。帝国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员,最初也是由贵族和各种军功者承担。承平时代,即便帝国扩张,职位的增长也总是赶不上公子王孙增长的速度,于是嫡长子继承制外,又有“乡举里选”制度。朝廷甚至规定,各郡郡守每年须向朝廷举荐一两名后备官员,并以孝、廉两种操行为评价标准。不用说,能够被举荐的,也一定是与郡守有关联的,一般民众即使再孝再廉也很难被纳入到郡守的荐举范围。

但事情渐渐有了变化。公元前140年,汉武帝诏举贤良方正和直言极谏之士,亲自策问古今治道。董仲舒进言:“《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理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统,法制多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董仲舒,《天人三策》)武帝接受董仲舒的观点,于前136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专立五经博士。五经博士设学于太学,这是全国国立最高学府,且仅此一家。在太学就读的学生称太学生,他们是当然的官员后备军,在完成学业后经考核渐次充斥到从中央到郡县的各级政府机构中。于是,使汉武帝以后的政府的人员构成,既不是由皇亲国戚把持的贵族政府,也不是由军人跋扈的军人政府,更不是由有钱人操控的富人政府,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由信奉儒家意识形态的读书人组成的“读书人的政府”,即“士人政府”。这是世界史上前无古人的创举,也约略就是柏拉图“哲学王”理想的现实版。并且,据钱穆先生考证,汉朝从昭宣以后的历任宰相,也几乎全是读书人,其出身也都经有地方选举而来。(钱穆,《朱子学提纲》)

至此,五经博士成为两汉独占官学的权威,儒家学说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直接为国家政权服务。通晓儒家经典成为做官食禄的重要前提,而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因无进身之路而日益衰微。并且,也正是由于太学生的这一身份和职业前景,我想至少是从汉代起,家国情怀就已经融入到儒家读书人的血脉之中,形成了中国知识分子在世界范围内独一无二的把自己的命运天然地和国族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特点,并进一步强化了自盘古、女娲以降的自强不息与厚德载物这两个文化基因,且与儒家所秉持的仁的核心价值观紧密结合在一起,最终塑造了儒家博施仁爱、济世救民的入世传统,极大地影响了后世。

五经博士的设立,还开后世开科取士的滥觞。相对于继承和察举,这一制度的变革使得中下层读书人有了向上层流动的机会,也使得自孔子以来的读书人从游走于诸侯之门,一举走上被朝廷制度化录用的轨道,从而打破了贵族、地主、士、农等不同阶层之间的藩篱,使帝国本已板结的“政治土壤”活泛了起来,有效防止了阶层的固化。主要是靠学问而不是靠出身、裙带、军功、土地而被组织进封建官僚机器的儒生们,因其能够相对摆脱地主阶级对土地的束缚,超越小农经济的分散性而处于流动之中,而能够在知识、见识和信息方面都表现出优越性,因而更具备领袖人才所应该具有的判断力和决断力。汉朝能够跳出秦朝二世而亡的窠臼,兴旺发达400年的原因固然很多,但这一取士成仕的新制度,笔者以为,如果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也一定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不止如此,它还使儒家迎来了它自开创以来的第一个兴盛时期,即汉儒时代。董仲舒之后,又有了张衡、鲍宣、朱邑、任光、郑弘、郑玄、爰迫、许慎等著名儒生。

“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邦”,考之于今日公民社会,或谓其非,所谓“岂有文章觉天下”?但考之于大一统的中国古代臣民社会,董仲舒外,又有无数案例可以佐证其是。于是,成为“帝师”以“得君行道”,就成为儒家读书人理想的极致。退而求其次,学而优成为一个入仕的官员或者官员幕僚,或荣华富贵或养家糊口,都成为儒家读书人的目标。但一种思想一旦官方化,也就意味着体制化和僵化。儒家意识形态化以后的儒生,不再像他们战国时代的前辈一样以明道作人为倡,而是以传经言治为业。换言之,先秦儒在汉儒看来,不过属百家言而已,而汉儒传经,却是所谓“王官之学”。先秦儒兴起于民间,而汉儒则主张于朝廷。东汉末年,王朝的衰败,从文化的角度讲,也一定是儒家僵化而衰败的结果。你不是以孝、廉作为举荐的标准吗?我就把孝、廉表演给你看。你不是把五经当作考核标准吗?好,我也把五经表演给你看。至于圣人的微言大义,春秋笔法,制度创始时的初衷和热血,又有谁人还记得?于是儒家义理成为一种名教,而名实不符甚至名实相悖成为社会的常态,也成为朝廷内外的笑话。不要说老百姓不再相信儒家的说教,甚至连儒生们也不相信儒家的说教了。但吊诡的是,听的人不信,说的人也不信,却仍旧都在说,也都在假装信。于是有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300余年的儒家的顿挫和佛道的盛行。官吏的选拔也改行九品中正制,它注重的不再是个人知识和素养,而代之以出身和门第,王谢堂前燕只是在王谢堂前飞旋和呢喃,它们这时,无论如何都飞不进寻常百姓家。

儒家的再度兴起是在唐朝。

唐朝是封建时代的鼎盛时期,它的政治、经济、文化、文学和书法、绘画、雕塑、建筑等艺术各门类,甚至综合艺术各门类的城市建设,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才辈出,名家辈出。它的某些方面,甚至直到今天也远未超越。所谓“大唐盛世”,所谓“盛世长安”,绝不是文饰和虚骄,而是一个扎实的存在。但毋庸讳言,相对于上述成就,儒家还没有从东汉以来的泥淖与颓丧中振衣而起,直到韩愈的横空出世。

正是“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明确提出儒家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有异于佛老的“道”。其《原道》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这个传承谱系类似于佛教所说的“法统”,儒者之“道”的传承谱系也就是后来朱子所说的“道统”。学界公认,朱子虽然最早将“道”与“统”合在一起讲“道统”二字,但“道统”说的始作俑者却是韩愈。

韩愈又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他所说的儒者之道,即是“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也即儒家的仁义道德。

在儒学式微,释、道盛行之际,韩愈以其在文坛诗坛政坛的影响,以其三进国子监,且曾担任国子监祭酒的在教育界的影响,力辟佛、老,越过意识形态化了的汉儒,而承接先秦的孔子孟子,倡导古文运动,致力于复兴儒学。蘇轼评价说:“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

唐朝又尤其是诗的王朝。其杰出者有诗仙李白,代表的是道家;有诗佛王维,代表的是佛家;杜甫关怀民瘼,同情弱小,忧国伤时的君子之行,沉郁顿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叙事,以及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襟怀,赓续的正是儒家正脉,其诗圣的名号也正缘于他承接的是《诗经》的“思无邪”的传统。

而在唐朝定型的科举制度则是对魏晋南北朝时期九品中正制度的一种矫正,是对汉朝选拔官员制度的一种复归和扬弃。与汉朝相比,这一制度超越于汉朝的地方有三项。一是它规定除工商业者外,所有人等只要“历史清白”皆可“投碟自应”,即自行报名参加考试,而不必非由官吏推荐。这一规定,相当于变推荐为自荐,大大拓展了朝廷的选人渠道。二是考试由汉代的不定期变为定期,明确提出了“每年十月”为朝廷的考试时间。定期制使得想走科举道路的举子们对于科举有了明确的预期。三是考试严格并实行淘汰制。汉代的察举以举荐为主,考试为辅,考试基本不存在淘汰,所以名落孙山这样的典故,一定是唐朝以后的故事。科举制度下的考试主要内容则与汉代相似,仍旧是儒家主要经典。

在唐朝达到完备的科举制度,其现实功用是接续了汉朝统治阶层是“文人集团”的传统,而使整个社会在经历了几百年的动荡以后再次确立起儒家意识形态大一统的国家意识形态的正统地位,并为它在宋朝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吴克峰,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褚婷婷,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责编 刘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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