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华文化之“器学”
2020-08-31李广良
《易·系辞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此可谓中华思想中“道”“器”关系之经典论述。王船山曰:“天下唯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道之器。无其器,则无其道。据器而道存,离器而道毁。”基于此,我们决不能离“器”而论“道”。只有通过丰富多彩的“器”的创造,“道”才能发挥出其真实的力量,才不至于是空疏寂寞的纯粹精神本体。
“器”者,物也,包含人造之“器”与自然之“物”。与作为“形而上学”的“道学”相比,在中华传统思想中,“形而下学”的“器学”似乎一向淹没不彰。古代的“士”多重“道”而轻“器”,“农、工、商”等辈则只管“器”而不关心“道”。故凡著书立说,多是经典注疏或诗词歌赋,其中或充满哲理玄谈,或演说伦理道德,或显露无限真情至性,总之各有其玄妙之机,一直是国人建立“意义世界”的根据。但由于“器学”不彰,“形而上学”之意义世界亦渐渐失去了坚实的基础。
数千年以来的中国学术中,论“器”之书不过《齐民要术》、《梦溪笔谈》、《天工开物》、《农政全书》等寥寥数部而已。先秦诸家中,墨家有“制器”之术和物理之学,儒家亦有“制器”之思想,但儒墨之“器学”在其思想整体中并不突出,且随着时代的变迁,或者彻底湮灭,或者陷入“独断论”之玄思。后世之“三教”中,只有道教之外丹学与“器学”相关,但随着丹学之走向内丹学一路,道教之“器学”亦走向了末路。迄至晚明,随着西学的输入,“器学”有稍许振兴之象,但有清一代,“道学”与“器学”俱衰,中华文化遂在“道”、“器”两个层面全面地衰落了。晚晴张之洞高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看似既有中华文化本位之主体立场,又有面向西方之世界意识,但“体”“用”割裂,终不可能奏功矣。直到今日,我们尚面临同样的难题。一方面,这个世界的“话语权”仍为西学所掌握,以致中国的“改制”努力一再受挫;另一方面,这个世界的核心技术仍在西方手中,以致中国的“制器术”仍处在难以独立自主的窘境之中。正是基于此一事实,我们才既主张重建中华文化之“道学”,以便重新确立中华文化的“形而上学”基础;又主张重建中华文化之“器学”,以便为中国的“制器之术”提供坚强的文化支撑和学理基础。
重建中华文化之“器学”,必须重新梳理中华文化之“器”思想。雖然如上所述,中华“器学”相较“道学”而言居于弱势,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华思想中就无“器学”之资源。事实上,由于“器物”在人类生活中的“第一性”地位,“器”也必然成为思想的课题,儒、道、墨各家都有“器”思想自不待言,即使从异域传入的佛教也有关于“物性”的丰富思想。
首先当然是儒家系统的“器”思想。儒家“器”思想之发明者首推孔子。子曰:“君子不器。”此言所强调的是一种非现成化的人生态度和纯构成的境界,其意并非在否定“器”之本身。事实上,孔子非常强调“器”的作用,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玉不琢,不成器”等语都显示了孔子对“器”的重视和感悟。而在《易传》中,儒家不但有“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器学”人生论,更有作为“圣人之道”的“制器”论。《系辞传》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把这些论述与“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联系起来看,使我们不仅能够更加全面而深刻地把握儒家思想中的“道”“器”双方及其内在关联,而且能够把握到“制器”实践在“圣人之道”中的地位。后世儒学的发展中,“制器”思想日趋衰微。宋明以降之“气学”,虽亦有“据器而道存,离器而道毁”的思想观念,但却失去了先秦“器学”的实践维度,故未能在中国人的生活实践中发挥创造性的功用。20世纪以来之“现代新儒学”,虽然融入了“科学”与“民主”的“现代性”要素,但仍然偏重于“生命精神”的“形而上文化提升”,而极度轻视精神在“器世界”和“制器”实践中的实现。
其次是道家系统之“器”思想。此可以老子、庄子和道教为代表。老子思想虽以“道”为根本,但其视野所及却是广大世界及此世界中之一切“物”。以我之见,《老子》“五千言”之精义并非在直接论“道”之处,而是在“物”之直接现身之处,如居室、门户、器皿、舟舆、田地、仓廪、弓矢、绣服、利剑、朴玉、小径、大道、山谷、水流、江海、鸡犬、渊鱼、柔条、暴风、骤雨等等。老子之“观物”,正是要“物”摆脱“人的世界”的有限性,而呈现“物”的本来面目。庄子思想亦然,庄子一方面尽情展现“物”在“本源道域”之“天性”、“天势”,另一方面又借助至极的“技艺”以把握本然之“物性”和“道性”。庄子所说者多自然之“物”,但亦有对人与“器具”之关系的深刻论述,《养生主》中庖丁之“释刀”“藏刀”“养刀”“善刀”等论即极其深刻地阐明了“人在和物打交道中”对“物”的“照料”。道教之丹学,一开始着眼在物质精华之精炼,后期则着眼于人体内在生命之修炼,虽然其根本宗旨在解脱成仙,但道教通过其全部实践活动揭示了“物”之内在奥秘亦是不争的事实。
再次是墨家系统的“器”思想。墨家思想及其思维方式具有一种“现成性”,“基本上是概念现成式的和对象把捉式的”。这种现成的思想方式虽然缺少一个“终极发生的机制或天机”,但其对于逻辑学的形成和“形式构架”的建立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墨家之所以在器械的发明和制造上卓有成就,也许与此种思维方式有关。墨家的根本宗旨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此就要“摹略万物之然”,探求“物之所以然”。墨家的物理学、数学、逻辑学尽管粗糙简陋,且从未充分进入“形式”的层次,但其中隐藏着“科学的物理世界”的思想可能性。今日之提倡“新墨学”者,看重的正是这种可能性。
然而,重新梳理中华传统的“器”思想,并不必然导致重建中华文化之“器学”。因为此种梳理充其量只是一种学术工作,而我们所追求的中华文化的复兴却不仅是学术工作,而是思想、学术和实践的统一。为此,我们至少还须做到以下两点:
首先,重建中华文化之“器学”需要我们打通在传统思想与现代思想之间的壁垒。20世纪以来,学人们在努力用马克思主义“整理”、“批判”古代的“唯物主义”之时,亦用“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学术眼光整理中国传统的“科学技术思想”和“科技成果”。但如果只是抱着“我们也曾经有过”的心态,这种“研究”的价值就是极其有限而带有误导性的。我们需要的不是证明“我曾经阔过”,而是要在当下的生存情景中“开辟新的思想和生活道路”。为此,我们需要一方面深入古代文献中与古人发生“活生生的对话”,另一方面在现代科学哲学、技术哲学与古代的“物性论”、“器论”之间建立真实的联系,从而建立起一种“新器学”理论体系。
其次,要重建中国文化之“器学”必须走出一条中国式的“制器”道路。中国古代的“制器”实践成果丰富,不但提供了民族生存的物质资料,而且在“人文化成”的意义上陶冶着民族的精神。古人所制之“器”,包括用于饮食、化妆、祭祀、居住、陵寝、耕作、交通、战争、娱乐、艺术等各种人类生活的器具,这些器具或粗糙或精妙,或微小或宏大,但无不体现了历代国人的巧思和技艺,具有独一无二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和“中国精神”。今日中国之“制器”走的多是“山寨”西方的道路,从机械部件、交通工具、民居、桥梁、公共建筑等无不如此,而且都是追求“速度”的“速朽式”建造。这些产品固然能满足我们的一时之需,但显然不能满足人民对“更美好的生活”的需要,更不能保证我们在“世界市场”上长盛不衰。只有以一种虔敬的、严肃认真的态度“和物打交道”,实际地认识和生产“器物”,中国人才能真正地重新证成自己。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哲学与政法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