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过
2020-08-31晴月
珺整整坐了一夜——在冰凉的地板上。冰凉的地板,不但有利于克杀心中的狂躁,也有利于让人面对冷酷的现实,理智地思考。
那个女孩对她说,他爱我,很爱很爱;我也爱他,像他爱我一样,不是那种……你就放过他,放过我们,让我们在一起吧!声音清纯而沙甜,就如她清纯的双眸、青春的脸,就如才出水的青荷,一派清新,似乎还没被世俗的名利和物欲浸染。
昨晚吃过晚饭,她正一把鼻子一把泪地陶醉在韩剧《心情好的日子》里,女孩却突然敲门造访,并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她整个大脑被韩剧充斥,自然有些短路,有些不知所以。
她和丈夫结婚十年,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和谐,起码一直都很默契,没闹过别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剧情。再说,丈夫口碑一直都很好,看上去也不像那种花哨男人。后来,她头脑稍微清醒,不由脱口问道:“你说的他是谁?”
“贤亮。”女孩轻声说。
她却感觉头顶响起一声炸雷。贤亮就是她的丈夫。一时间,她就像被掏空了一般,空虚又茫然。只有一个声音似有若无地反复出现在她意识里:原来还真有这事!
女孩见她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反应,又小声说:“大姐,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人。”
她仿佛听到了十年前自己的说话声。
十年前,她的爸妈因贤亮是农村孩子,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曾反对他们在一起。
那时,爸妈问她,他出生在农村,要工作没工作,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
她曾吼爸妈,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他的人!
看来,这女孩还真动了真情。
她抬头打量女孩,女孩看上去就像是还在大学校园的学生,最多也就刚步入社会。这个时期的女孩幼稚而天真,还不知天高地厚,最容易头脑发热,做出自以为是的冲动事。
她想着便挣扎着问:“你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人?你这么真心爱他,怎么能断定他也这么真心爱你呢?”
“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已经无法分开。”女孩说着便垂下头去。
这句话就像给了她当头一棒,打得她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贤亮三代单传,从结婚那天开始,公婆便催着他俩赶紧要孩子。贤亮显然也非常热爱孩子,记得还是谈恋爱的时候,他一看见人家小孩子便挪不动脚,总要逗弄半天才走开。临走,还总是一边不舍地回头看一边对她说,咱结婚后也生他一打子。也正因为如此,结婚后,她见自己肚子一直没鼓起来,才放下工作,放下梦想,放下一切,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千方百计地想让肚子鼓起来。可十年过去,她也没能给贤亮一个满意的交代。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死心,还是有些疑惑。现在这社会啥事不会发生?要是这女孩是骗子是讹
诈呢?
“你敢確定,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贤亮的?”她想了想又问。
“除了他,我并没交往过其他的异性。”
她一下便被女孩真诚而羞涩的神态所击败。如若不是,女孩找到家里对她说出这种话,又能诈取到什么?
后来,她曾再次打量女孩。女孩看上去温顺、腼腆,绝不像那种借故敲诈勒索的坏女孩。可坏女孩、好女孩又没写在脸上,她怎么知道呢?当时,她曾想,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等贤亮回来核实了才能下结论。
然而,她等了整整一夜,贤亮并没回来。平时,他不回来怕她惦记,都会打电话,这一夜连电话都没打。难道……其实打电话一问什么都知道了。然而,她的自尊、她的做人原则都不允许她那样做。
其实,贤亮一夜未归已不是一回两回了。自打两年前提升为公司主管,他就开始频繁地加班,频繁地告诉她公司有事回不去了。有时,她也会打趣地问他:“总加班总加班,别是外面有了女人吧!”
他总是说:“好好的,胡乱想啥呢?”说了这话,改天回来就会带一些她喜欢的东西回来,自然是为了讨好她、安抚她。
她则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就算你在外面找了女人,我也不会生气。因为她一直都没能为他生个孩子,心里有亏欠。可是当这事真的来临,当一个活生生的女孩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却如此的茫然,如此的不知所措。她感觉太突然了。
虽然十年了,她还没为他生出个孩子,可她一直都在努力的路上,她全力以赴,她从来都不曾放弃。况且最近这几年,随着科技的发达,让女人怀孕的途径也越来越多了。
天放亮了,外面有了人走动的声音,珺也从沉思里回过神来。
贤亮该回来摊牌了吧?她想。
哗啦——门外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那声音传进珺耳里,明明像一把刀子在剜她的心,她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接着传来贤亮走进家门的声音,她就像没听见,就像长在了地上一动未动。
“你怎么坐在地上?不会又练什么功的吧?”珺听见贤亮这样问她,尽管这一夜她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想了一车话要问他,可煎熬了一夜的她就如麻木了一般,她听到问话连眼珠都不曾动一下。
而事实上,有段时间她为了怀上身孕,也确实像这样坐在地上练过功,那是一个自称大师的中年妇女传授的秘方。那时,她为了怀上个孩子,曾走火入魔般地整天和目不识丁的农村大妈,和一些疯疯癫癫的迷信人士混在一起,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我去给你做饭去,说说你都想吃什么?”珺听见贤亮又问她,就像日子一如既往,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她眼睛的余光看到,他一边说一边就朝厨房走去。
“你女朋友怀孕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诉我一声呢?”眼看贤亮就要走进厨房门,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只是,大概是因为心里的那份自尊,她说话时有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表现得非常冷静,非常平淡,就像若无其事一般。
贤亮听了却低垂下头。他显然默认了,或者昨晚他根本就在女孩那里过的夜。
珺看在眼里,心里便生出无限酸楚,却偏偏做出一副平静无事的样子。她说:“就算天亮,你也不应该回来。你应该去照顾她,怀孕的女人最需要关心照顾,你应该待在她身边才对。”似乎是为了兑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似乎为了体现自己的明理和大度。
“是我不好。”贤亮说着走过来搂住她,那压在她心底的怨气却猛然窜上头顶。
“别碰我!”她一声喊叫,就把他甩在了一边。
“是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贤亮说着又来搂她,刚伸过手来,就被她更激烈地推开了。
她再也不愿意让他碰她。“别跟我说这些,照顾你的女人和孩子去!”她一边推,一边喊着,心中愤怒狂躁的情绪也逐步攀升、炸裂开来。当贤亮第三次搂抱过来,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走——你给我走——!”她一边喊,一边用力把他向外推,推着推着忍不住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时,珺已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尽管贤亮竭尽全力一直想搂抱住她、给她一些安慰,可珺已经成了一头愤怒的狮子。她一次次把贤亮从身边推开,直到把他推出门外,自己却跌倒在门边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一阵放纵的大哭之后,珺反倒冷静下来。
仔细想想,这十年她活得太不容易了,为了能给贤亮家传宗接代,也为了能维系住这个家庭,她不仅转过山,拜过佛,练过神功,求过神婆,还跑遍全国,吃过无以计数的偏方和苦药。多少年了,因为生不出孩子,她总是一再地浸泡在让她呕吐的苦水里;多少年了,因为生不出孩子,她总是人前赔笑脸,人后抹眼泪;多少年了,她都不曾放松过自己,饶过自己。为了能让肚子鼓起来,她曾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却是如此下场。如今,贤亮和这个女孩不仅有了情感,也有了孩子,她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再地问自己。
从表面看,似乎一切都因为她不会生孩子。可如果这十年,她没有丢失梦想,没有丢失自我,事业比他干得更大,钱比他挣得更多,那么即便她不会生孩子,他会像现在这样,被甩在门外,明明知道她肝胆俱碎,还是就这样毫无反抗地离她而去吗?他不会。她不会生孩子,他可以想别的办法生。也许,即便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也暂时不敢让她知道。说到底,维系兩人情感的不仅仅是孩子,个人的强大和魅力才是更主要的。而在这十年里,他不断地进步,不断地强大,她却因为生孩子的事,把自己糟蹋得没有了自我,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人生的梦想。
想到这儿,珺猛然就想起女孩说过的两个字:放过。
想到这两个字,珺就像等了十年再也不愿多等一刻,她立即就拨通了贤亮的电话。
她打算放过,不是贤亮和那个女孩,而是放过自己。
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友好地结束这段婚姻,然后去医院打掉那忍了无数次难以忍受的痛,吃了无数难以忍受的苦才怀上的,却根本无法确定能不能健康成活,能不能顺利生下来的孩子。
然后,她也好考虑如何面对新的生活和接下来的人生。
接下来,她一定会好好善待自己,再也不把精力浪费在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上。
作者简介:晴月(1964-),原名董凤,女,河南周口人,主要写长、中、短篇和小小说。已出版长篇小说《泪流成河》《相伴》等四部。中短篇小说被《海外文摘》《鸭绿江》《当代小说》《奔流》《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专刊等几十家报刊发表或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