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缺
2020-08-31指尖
指尖
祖母的牙齿是从门牙开始掉的。跟前大大奇怪地问:婶子,你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呢?
祖母迅速将笑意从脸上抽去,瞬忽神情迷离。
据说人老以后,牙齿是先从后槽牙开始坏掉、烂掉,然后再一块块从嘴里吐出来的。而现在,祖母就像小孩一样掉了门牙,我还傻傻以为,那些掉下来的牙齿跟任何一个小孩的牙齿一样,扔到屋顶,埋到土里,牙床上还会长出新的。祖母说我憨,哪有老人还长牙齿的道理,莫不成当了妖怪?我嗫嚅不止,内心极度纠结。
其实祖母之所以跟别人不同,原因只有我知道。我曾想,如果那天可以重新来过,我定会阻止祖母突如其来的决定。可惜时间比风还跑得快,一切结果,都有一个根本来不及思忖考量的起因。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雪停后,巷道两边的积雪凝成青色冰坨,我不停躲闪着,才歪歪扭扭从外面跑回来。祖母正将蒸好的馒头往篮子里面放,抬眼说,换件衣服,咱走亲戚去。我愣愣地看着祖母。按以往的习惯,祖母走亲戚,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时年八节,二是跟我母亲吵架后。但这回显然都不是,应该是临时起意。但有什么关系呢?五岁的我是很爱走亲戚的小孩,喜欢一切新鲜陌生的事物,并常常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在路上,如果喜欢一朵花,祖母就会停下来摘给我。如果正好路过一个村庄,她会向人家讨碗水给我喝。我走不动了,她就将我背在后背上。那时,她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朝后托着我,气喘吁吁,直冒热汗。当我用袖子替她擦去汗珠时,她会低头亲亲我的手背,“我这劳碌鬼的命呀”。
姑姑家离我们村有五里多地,出村,爬上小南梁,穿过几片庄稼地,再绕过两条沟,就能看见她们村的水库了。我跟祖母一出门,就遇见了邻居三哥,他肩挑一担水,走得颤悠悠的,边走边大声问,婶子这是要去哪里走亲戚呀?祖母微笑答,去闺女家看看。一群小伙伴在草垛那边玩,灰头灰脑的,看见我跟祖母穿得新崭崭的,一时露出羡慕的目光。在村里,每个小孩都极其渴望有走出去的机会,而村庄仿佛一座坚固的碉堡,它牢不可破的规矩和禁忌让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小孩被家里人小心而死板地保存藏匿,仿佛金贵物件,捧在手里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据说不满十二岁的小孩魂符低,脑芯门没关严,一不留神就会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一旦沾上,轻则生病,重则送命。但大人们的说辞,总是令人疑惑。为彻底掐灭我们的念想,他们又讲起那些夭折在五六岁或年龄更小的叔叔和姑姑们的伤心往事。那些小孩,跟我们一样,从不相信走出村庄就会受到性命之危,他们死缠烂打,苦苦央求,试图去外婆家住几天,或到外村看一出戏。大部分大人坚持了原则并坚信传说的确凿性和权威性。但也有大人心软了,且抱着打破传言扭转乾坤的天真幻想,勇敢地将自己的孩子带出村庄。当然,更多的小孩在经历了别处的生存体验后,会完好无损地回到碉堡內。但也有小孩极不争气,在外婆或者亲戚家生病,高烧,说胡话,请医生。而我们那些叔叔和姑姑们,就在这种情形下丢失了幼小的生命。有个小叔叔去邻村赶庙,傍晚回村的路上,指着前面的庄稼地对大人说,有穿着戏服的人走来走去。大人慌忙将他抱起,急匆匆地往家走,他趴在大人肩头,还一个劲地说有人喊他去玩。大人就把他窝在怀里,要他闭上眼睛。他便哭闹,在大人怀里挣扎。等回到家里,他脸蛋通红,浑身抽搐,不省人事,到五更便没了性命。这样似真似假的故事,不停灌输到我们耳朵里。我们怀着无限的恐惧慌张和侥幸盼望的心境,试图找到一个缺口,伺机被大人领出村庄。
在爬小南梁的沙坡时,我心急迫,乃至走到前面,还不忘回头提醒身后拄着拐杖的祖母走快点,祖母面色微红,喘吁吁地说,小祖宗,慢点,慢点,一会看走不动了。小孩从不规划以后的事,他们更在意当下。小路蜿蜿蜒蜒,两边杂草丛里的雪,还傻呆呆留在原地,它们身后是深深的沟壑,在那里,枯草在积雪中苦苦挣扎。
果然不久,我对枯燥无味的庄稼地完全失去了兴致,梁上大风呜咽,鸟雀全无,我渐渐被祖母甩在身后。寒风吹彻,让人睁不开眼睛,迷蒙中祖母的背影融进宽阔的天地,面前变得空空荡荡,好像眼前世界全部消失。绝望袭上心头,我蹲下来,等待祖母回头发现。显然她满腹心事,对我的存在不闻不问,更未察觉我已停下。祖母的身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她就要下到沟里了。她将再也看不见我。我会像那些死去的叔叔姑姑们一样吗?被饿狼吞食?或活活冻死?想象的画面一幅幅在眼前拉开,恍惚我已成为一张皮,在苍茫的田地里,被积雪掩埋。我惶遽地开始向前跑,边跑边喊。抖动的视线里,祖母停下,慢慢转身。突然,她消失不见了。天地那么空,那么大,我是那么小,那么重,而抵达祖母的路,是那么长。我紧张而害怕,心跳如鼓,唇间冰冷,直到眼前突然出现祖母的篮子和举篮子的双手,我才发觉她整个身体陷入一个窄而深的土坑里,我哇地一下哭出声。
祖母灰头灰脸,头巾不整,脸颊和嘴唇上的血迹正在缓慢渗溢。我手足无措,只有哇哇大哭。后来,我把祖母的篮子拿下来,并试图从洞里将祖母拉出来,但即便使尽全身力气,还是没法将祖母拉出来。祖母的那根拐杖,已经掉到旁边的沟里,沟很深,拐杖像根草,歪斜地插在积雪中。我跑到光秃秃的庄稼地,什么也找不到。祖母说,找石头吧。大石头我搬不动,小石头又没用处。要不是祖母指派着,失了主张的我,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一块适合的石头。我将石头从祖母身体和土坑的缝隙中滚下去,祖母用脚在下面扒拉着垫在脚底,连爬带蹬,连拉带拽,好不容易爬出来,我们拍打了半天。这样子,再去走亲戚,似乎也不大妥当,虽然已隐隐约约望见姑姑村的水库。
一回家,祖母就将篮子里的馒头摆到了神祖牌位前,跪下来,肿胀的嘴唇轻轻翕动,默默祷告。
祖母脸上的擦痕结了痂,好几天才下去,痕迹从黑红到淡红,我们渐渐忘记了那件不顺意之事。但现在,随着季节的过去,祖母的门牙却掉落了,或许,这远不止是那次意外带来的伤症,更可能是老天对她冲动的惩罚?
缺了门牙的祖母,笑起来极力抿住双唇的样子使她显得很滑稽,一旦抿不严,会让人想起过年村里起社火,扮小丑的人拿白纸染了墨汁贴到门牙上,嘴里黑洞洞的。祖母的缺齿让她的嘴唇瘪回去,脸色塌陷,不几天,看起来就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了。从此以后,她的牙齿部队失去了严明的秩序,开始东倒西歪,掉队的掉队,失职的失职。那颗门牙,不,是那次意气的出行,就像一个缺口,更多苍老寂灭的气息,源源不断从她的身体之中淌出来。
在祖母生前的最后几年,我去了一个遥远的城市。寒冷的冬夜,雨点敲击瓦楞发出叭叭哒哒的声响。跟我同屋的伙伴差不多一周只回来住一次。我坐在桌前,没完没了地写信。给母亲写,给朋友写,更多的,是给一个想寄信给他的人。远离故土的孤独感,蛇一样冰冷地缠绕着我。性格的缘故,我总是很轻易感知到旁人的厌恶和嘲讽,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我不得不逃开。似乎没有一种姿势可以极其合适地契合到她们中间,我总是突兀的,自卑且多余。
有个同事恰巧是老乡,但她打小就没有在故乡住过一天。她无比可怜我借调和远离父母的窘境,仿佛我是乞丐。她施舍给我饭票和旧围巾,我竟然恬不知耻地接收了。有一回我们去看电影,在电影院,遇见一个熟人。似乎是个很有地位的人,穿风衣戴围脖的男人,年轻帅气,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满厌恶。我很知趣地走开。第一次产生无比强烈的罪恶感,我更像一个暴露她出生和身份的缺口,让她高贵的地位发生动摇。我低头看着自己在这个城市里买的第一双高跟皮鞋——为了让她们认同,也为了撕去身上农村人的标签。那双鞋,也曾被她们耍笑说擦得贼亮。言下之意,我一直有乡下人的拘谨和土气,没见过世面,即便装,也装不像。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美丽老乡看电影,之后,我故意远离她,即便工作中不得不交集,我也总是匆匆忙忙,在她们的轰然大笑中离开。
单位里有一个跟我一样的人,他来自南部的县域,拗口难懂的方言,常常招来她们的嘲笑。她们指使他取信件,或者替自行车充气,补胎,搬东西,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有一天,我进门的时候正巧他出门,想来刚被她们戏弄过,脸涨得通红,门牙紧咬着下唇。他的左门牙缺了半边,这就使他的下唇从哪个缺口里凸出一块,他慌慌张张推门出去。我想,他是快哭了吧。
这个叫小王的人,从未跟我说过话。作为同类,或许我们该有许多共同话题的。但显然他又有某种优越感(他的一个亲戚跟单位的领导关系亲密),所以我的存在,不止提醒他的出身,镜子般找出他的可怜和自卑,也更让他厌恶。
这种情形下,我不自量力偷偷爱上一个人。我跟他很少有机会单独相处,更多的时候,是一群人的聚会,他口若悬河地演讲,我如痴如醉地沉迷。有一次我们相跟回家,路过老城墙,稀稀的阳光照在斑驳的旧墙上,我们的影子是那么近,甚至连胳膊都重叠到一起,是我们靠得最近的一次。
当冷雨终于变成大雪,春天来了,我打电话想跟他告别,每次都是忙音,不知是电话坏了,还是他一直在不停地跟人通话。就像我那些标了编号的信件从未寄出过一样,他的世界坚壁无缝,没有一丝晃动的迹象。对于年轻的我来说,机遇就是堤坝的缺口,而经验和年纪的制约,会让人错失时机。
离开他的城市,我的牙齿突然疼痛难忍。镜子里,我的牙齿光滑洁白,完整得像一枚枚小瓷器,可是它们却在疼,从槽牙开始,一直到门牙,火辣辣地疼,我整夜整夜失眠,想念他的心,微微颤抖。明知无望,还要深陷,像个傻瓜。苦熬半个月,牙床肿胀,双颊变形,疼痛丝毫没有减轻。有天夜里,我将自己写给他的信件全部翻出,一字一句读完,然后放在脸盆里,用火柴点燃。那些最终被焚烧的心思,以烟缕的形式,飞出黑夜的窗口,他从未收到过,也不必收到。第二天,我去了小医院,一再坚持下,医生将我的一颗槽牙拔了下来。牙齿从皮肉中剥裂开来的过程是疼痛的,它们所产生的细微而持续的声音也是疼痛的,就像决意要离开黏连的过去时光和他的存在般。一颗牙齿的离去,在某种意义上挽救了我的人生,尽管感觉自己的肉体和心脏,同时也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牙齿消失,缺口打开,暗喻之门自动开启。远没有祖母幸运,我在最美好的年華,陡然进入老年。
夜里,梦到正在吃东西,突然,被石子咯了一下,牙齿便开始往下落,没有预料,没有声音,没有痛感,嘴里,不断地吐出牙齿。一颗,两颗,无数颗,仿佛身上的骨头全变成牙齿,有时那些牙齿会变成小石头,有时不会,就是牙齿本身,跟我当年被医生拔下的牙齿一模一样,它们完整无缺,有牙冠、牙颈、牙根。据说做梦梦到掉牙或房子坍塌,你的长辈会生病或有更坏的结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包括我们的牙齿,都是父母给予。一段时间内,做梦人心怀恐惧,胆战心惊,生怕梦境成真。但同时,民间又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谚语,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让人们不断积攒活着的资本,并借助一切可参照的答案,面对那些暗示和困厄。我第一次梦到掉牙齿时,也像他们一样心悸,乃至第二天就回去看望母亲。不敢将梦说出来,但又没有破梦的法子,只能一边想着梦境,一边无比复杂地注视母亲。母亲正在做鞋垫,阳光照着她黝黑的头发,让低头的她闪闪发光。她此刻正在享受的岁月静好,却已被一个暗示通过梦境敲响了警钟。我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那天我抢着替她干活,给她泼茶、做饭、热洗脚水,所有能想到的,都做了一遍。
我当然不能说出那个梦,那个关于牙齿像石头般被光阴之水冲开的梦境。我保守着这个秘密,生怕梦境的隐喻成为现实。
父亲年轻时拥有一副好牙,他的牙齿可以嗑开核桃,将啤酒和维尔康的瓶盖咬下来,他就像一个牙齿大力士,咬断胶布、咬断草绳、咬断一切对我们来说比较无力解决的物件。六十岁,人生一甲子,按父亲的说法,这是一个坎,一条分界线,父亲开始牙痛。那时县城里只有两家牙科医院,我的亲戚在一家私人诊所做医师。父亲抱着对熟人丰足的信任感走进简陋的诊所,并毫不迟疑地躺在手术椅上。医师成功地用银汞合金将父亲的龋齿填满,让父亲重新体会大快朵颐的快乐。可是时间不常,另外的牙齿又开始频繁松动、疼痛,他的脸颊肿得老高,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白天神情委顿,动不动大发雷霆。我们都劝他去人民医院去看牙,说了好几出,他都不松口,直到母亲说,还是找亲戚吧,父亲才点头,开始在通往诊所的路上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往返。在不断修正和尝试的过程中,亲戚医师将父亲的牙神经挑断,坏牙拔掉,咬了牙印。缺齿的那段时间,父亲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背朝着我们,连吃饭都一个人在阳台上解决。他是怕我们笑话他吧?或许是怕我们看见一个缺齿老人的困窘?缺齿的人,说话走风漏气,嘴巴成为一个风箱似的器皿,风呼呼地出来进去。有一天,他稀罕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屏幕里,一个个篮球运动员肌肉结实,弹跳有力,电视前的我的父亲,一个口罩将整张脸遮了个严实,口罩上方的眼睛周围,褶子似的皱纹层层叠叠,而他的眼神,是那么暗淡,那么灰暗。好在不久之后,一个可以自行操作的牙套,成功地让父亲重新拥有了三十二颗牙齿。
小时在村里,人们喜欢攀比,包括牙齿数量。据说人的全牙数量是三十二颗,如果一个人拥有全牙,那么他的命相就会兴旺发达。但更多的人,只有二十八颗牙齿,这也好歹是个中等命相。现在,父亲忘记了缺齿的事实,假象蒙蔽了理智,他感受不到苍老的风声正呼呼地通过牙齿进入身体,他更得意自己的全牙,觉得在步入老年时,拥有一个好命相,是最庆幸不过的事。他又开始笑,露出一口闪闪灿灿的牙齿,让我错以为他依旧是我五岁时一年见到一次的他,那时,我躲在厚厚的门扇后面,偷偷地看他,牙齿洁白,明亮闪光。
县城突然新冒出差不多十个牙科医院,它们无一例外更欢迎少年去整牙,一套下来,要好几千块。母亲羡慕说,现在的社会真好,再也没有牙齿不好的人了。你看街上的孩子们,牙齿整得齐齐整整,再丑的人也变得好看了。我抿着嘴笑笑。我也从未跟母亲说过,我是缺齿的人。我似乎很享受这种带有疼痛记忆的缺齿人生,害怕圆满带来的负担和更大的缺陷。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夜里做梦,牙齿晃动,梦里的人吓得心惊胆战。醒来牙齿隐隐作痛,心想原是因为疼才做到这样的梦吧。不料电话响起,是妹妹,先说了句你不要着急啊。然后才慢慢说,爹住院了。
去往医院的路上,我在脑海里快速搜寻着最近的梦境,在确认并没有梦到不吉之梦后,步伐才不至于那么沉重。街道两边,摆满红红绿绿的纸衣裤和鲜花,突想起今天是中元节,我的心瞬间如战鼓般跳个不停。那种生怕失去的痛意和恐惧,不断地袭击着我,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我像一个胆小鬼,战战兢兢、鬼鬼祟祟地进了医院大门。
父亲在病床上睡着了,气色还好,液体匀速地滴进他的静脉。旁边柜子上的纸杯里,放着他的假牙。它们像一种貌似坚固的假象,跟我们一起,试图抵挡和拒绝生命的衰老,乃至隐约的死亡气息。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