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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天鹅有多远

2020-08-31范晓波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东张莉宁宁

范晓波

“天鹅是世界上最忠贞的动物,他们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导游说到这句,喉头松开,油光光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抬手挪开扩音器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水。满船人的目光都在欣赏他小口啜饮的动作,只有两个小孩不顾家长的劝阻伸手到窗外去够船舷时高时低的浪花。

刚才讲述湖的面积和湿地建设时,大多数人都在用手机拍窗外的水面、蓝天和雀跃的白色浪花。

快艇一颠一颠地破浪前行,船上的人有如骑在马背上,注意力快被颠散时,导游终于说出了天鹅是怎么遵守一夫一妻制的。

“如果男天鹅被猎杀了,女天鹅就会从天上合拢翅膀跌下来自杀。”导游正想展开来描述,一个年轻姑娘打断他,“为什么总是女的殉情,如果被猎杀的是女天鹅呢?”她表达不满时还撞了撞身边人的胳膊,似乎在问导游的同时,也在质问那个高胖小伙子。

“那男天鹅就会从空中撞下来自杀。”导游的回答紧追着那姑娘问号的尾音,快得像是电脑程序的自动回复。

悲怆的情绪以沉默的方式在船舱内膨大炸裂开来,引擎声、风声和窗玻璃清脆的震动声特别突兀。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折损耳膜。

上次来这里时,另一个导游也是这么说的,到了这个环节,船舱里该安静下来了。李东松了一口气,低头把相机调成了高速连拍模式。

“那,那如果天鹅从天空中跌下来没死怎么办?”是前排一个尖锐的童声,李东循声找去的目光被座椅靠背挡住了。一个长发女子侧脸朝左边的椅子白了一眼。

“那就再飞起来从空中跌下来。”导游扬着眉用下巴划了半个圈。

“如果还没有摔死呢?”小孩声调里透着逼问的得意。那个貌似妈妈的女子轻声埋怨了他一句什么话。

导游走上前一步奖励似的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大声说:“殉情的天鹅如果三次都没摔死,就会沦为鹅奴,成为其他天鹅的护卫和保姆。”

“那也太悲惨了吧。”一个小伙子瓮声瓮气地说。

“按道理天鹅群应该把它养起来。”几个年轻姑娘都这么说。

李东干咽了几口空气,眯着眼远眺亮晃晃的湖面,几只白色的湖鸥迅疾地彼此追逐上下翻飞。

“天鹅!天鹅!”几个小孩盲目激动着。

导游正了正嘴边比冬枣还小的黑色送话器,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不要以为白色的就是天鹅,天鹅在岛那边的大湖里,大家别着急,跟着我慢慢看。那边的天鹅可不是四只五只,你们猜有多少只?”

“四十只!”又是那个男孩。

“五十只,不对,六十只。”不止是小孩,一些大人也参与竞猜。

导游脸上又浮现出家有宝藏忍不住要说出来的表情,但他清了清嗓子,像用笼子关老鼠一样克制住了喉咙里的肤浅。

“到外湖你们自己数吧。只要你数得清。”导游咂巴着嘴说。

所谓的岛,只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中央地势略高,四季不落叶的樟、栲、楮等高大乔木足有几百株,树冠彼此衔接,像波浪一样汇聚成一片墨绿的海洋,遮挡了东西和南北向视线的贯通。一条五六米高的堤坝把岛和三四华里外的村庄连接起来,坝顶可并行两三辆小车,岛就成半岛了。

湿地科学馆在内湖这边,大家跟着导游进去,半个小时才能参观完。李东留在门口拍荷塘里的枯叶。这种馆进过一次的人一般都不会看第二次,展板很多,标本却少,仅有的那些候鸟标本,也像是毛手毛脚的学徒做的,用绳子垂挂在展厅的半空,有的羽翅上还停了灰,人在下面走过,有种进了儿童乐园的感觉。

陆续有人出来,站在荷塘边晒太阳,也有人手牵着手绕着荷塘散步,逆光拍过去,还是不错的剪影。李东坐在长椅上无聊地拍剪影,然后放大查看效果。里面有高胖小伙子和他矮小瘦弱如鹭鸶的女友,身材差破坏画面。另一对女的个子很高,身材很好,但身边男的身材却有些臃肿,头顶的植被也有些欠缺。他本想删除,两只水鸟炮弹一样从头顶掠过,他举起相机,只拍到一串背影。

去外湖的草洲也要坐船,一种油漆成绿色的塑料竹筏,每个竹筏后翘着一只轴很长的螺旋桨,行进时螺旋桨沉在水里,驾驶员往下一压把手螺旋桨浮出水面筏就停了。快艇上的人被分到两个竹筏上。候鸟在草洲的最外缘,竹筏顺着一个河湾似的水道你追我赶往草洲深处前行。

虽然不时有大群的鸟在天际起落,但竹筏之间的速度比赛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两边的小孩还拿起竹筏上的竹筒喷水器玩,经过短暂的试探后,开始互相对射打水仗。

“宁宁快住手,水很凉的。”那个问题很多的男孩不断被他母亲呵斥,但就是住不了手。他时而对着天空喷,水柱被风吹成水霧洒落下来,四五个人脸上都凉丝丝的。等两个竹筏靠近时,就突然向对方横射过去。他的本意是射那边一个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但那男孩很善于躲闪,水柱就直直地击打到大人身上。被击中的人嘻嘻哈哈笑起来,宁宁更来劲了,不停地射过去。

突然,嘎嘎的笑声止住了,气氛显得有点尴尬。他射中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脑门,把他岌岌可危地横搭在秃脑门上的一绺头发射乱,滑稽地垂挂下来。这头发是头顶最后的掩护,连接着敏感的神经和自尊。在一片担忧的讪笑中,他自嘲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抬手把湿漉漉的发丝抹了回去,动作快且自然。

尴尬像被石子击中的水面迅速合拢,只是宁宁手里的喷水器被他母亲粗暴地收缴了。“这样的天气玩水会感冒的。”她埋怨地望着笑嘻嘻的驾驶员。

两岸的草洲越来越开阔丰厚,绿油油的由实及虚向大湖深处延伸。

“这就是著名的江南大草原。”导游在那竹筏上迎着风大声说。所有人的眼睛、手机、相机的注意力都投向江南大草原。

那张神色自嘲地整理发丝的白皙面孔一直在李东眼前晃动。这张面孔肯定是见过的,是小学同学?旧时邻舍?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某个陌生人?

他使劲调动每一个脑细胞也没得出结论。这种情况近几年不时发生,他自嘲为中年痴呆,也因此更加确信了摄影的价值,它不仅仅是审美,也是一种确认,对阳光的确认,对大江东去的时间的挽留,否则,他那双习惯了拿画笔的手是不屑于拿相机的。

大家弃舟登岸,跟着导游沿木栈道往前快步走,李东走在最前边。上次来这边是夏天,只拍到些鹭鸶和其他夏候鸟,没拍到天鹅和大雁。几天前一个朋友说在这边拍到不少天鹅,他周末一到就开车来了。

本来妻子也要一起来的,他平常周末出门拍片子,她一般都会跟着。她学声乐的,不喜欢摄影,却喜欢当人像摄影的主角。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她都是他照片里的主角。这次没来是因为有个亲戚的小孩结婚要去喝喜酒。还有个原因是路太远,五百公里的路程,坐车实在太辛苦,而且这次他主要是拍鸟,她也不想和天鹅争主角。

一开始他只是快步走,后来一路小跑,把导游叽里呱啦的声音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因为他听到了大雁和天鹅的喧闹。听那声响,不是几只几十只,而是几百只上千只,声浪高一阵低一阵破空而来,就像湖水中有个喧闹的城市。

他跑了很长的路,却未离喧闹的中心更近。栈道外面是淤泥很深的湖滩,候鸟们在湖滩那边的浅水和沙洲之上,有的把喙伸到水下呷食,有的把头弯成S型优雅地浮游,有的把头埋入翅膀睡觉。这些他是在四百毫米长焦镜头里看见的,眼睛离开相机,只能望见白茫茫和黑压压一片,白色如贝壳的是天鹅,灰黑如石块的是大雁。

四百毫米长焦也只能拍到大场景,无法拍特写。相机快门像马达一样咔咔咔地连续运转,一口气拍了上百张。偶尔有些鸟会从头顶的高空掠过,可以拍到它慌乱的身影。

“前些年湖区发生过非法猎鸟的恶性事件,你们知道是用什么工具吗?”导游自鸣得意的声音逐渐跟了上来。

“猎枪——”那个叫宁宁的小孩像是在教室里回答老师的提问,声音拖得特别长。

“不对。猎枪早就被公安局收缴了。我看大家已经迫不及待要观鸟了,也就不卖关子了,现在不法分子猎鸟的方法是投毒,头天傍晚把抹了毒药的小鱼撒在湖滩上,第二天早晨再来,就可以捡到一地候鸟。这样的事前年还发生过,有四个渔民被判了刑,所以,不要怪候鸟为什么离岸这么远,是因为它们害怕人类的伤害,如果你觉得远看不清,责任在我们自己。不过那边有望远镜可以用。”

人群一阵唏嘘,除了几个孩子还在跟着导游追问细节,大人都分散到栈道各个段落拍照去了,有单反的拍远处的鸟群,没单反的用手机自拍或互拍,很多人也并不是来拍鸟的,只是来到一个据说有很多候鸟的地方旅行罢了。

栈道上架设的几台长筒观鸟专用望远镜生意红火,硬币一枚一枚地投,但很多人表示画面抖动得厉害,看久了想吐。

李東被闹哄哄的人群挤到了边上,干脆跳下栈道往左边的草洲走去,期望能守株待兔等鸟飞近。

本想走得更远,前面有一对男女在草地上拍照,他就没有太走近。

等了七八分钟也没有鸟飞过来,有一对人字形的大雁朝这边飞得越来越近,可能是受了纷扰的人群的惊吓,中途却往右边拐去,他只拍到一队侧影。

镜头从天空回撤时,掠过一只挎着女式挎包的男人的胳膊。

定睛细看,那个左手挎着白色坤包的男人正是竹筏上被小孩用水枪射中脑门的中年人。

单看面孔想不起是谁,单看挎坤包的胳膊也有点恍惚,二者合在一起,李东忽然脑洞大开,一个在记忆深处沉睡了许多年的人物跳了出来,只知道他姓王,具体王什么不记得也不关心,李东只清楚他的一个身份——张晴晴的丈夫,或者说,配偶。

严格地说李东和王不算认识,王听说过李东的存在却从未见过本尊,李东倒是远远地瞄过王几眼,王正挎着坤包陪着张晴晴走出大楼。那时他们刚结婚不久,李东有一次去张晴晴的城市出差,下午下班时鬼使神差逛到她工作的市图书馆门口,然后望见这一幕,就远远地跟了几分钟,看那个最终获取张晴晴和她父母的信任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

那时王身材还挺匀称,头发也很茂密,温顺得像夏天的水草一样趴在头顶上,打理得纤尘不染,加上皮肤白而细腻,可以算得上英俊的。张晴晴在李东面前对王的评价是:“人比你更老实可靠,长得也比你清秀。”

这话是他们分手一年后说的,那时大家都比较平静,李东对于张晴晴对王的评价非但没有醋意,反而有点安慰。

张晴晴的父母之所以反对女儿和李东在一起,主要就是觉得学美术的人风流,过日子也不踏实,希望女儿嫁个既本分又能料理柴米油盐的人。当然,在李东看来,那时他在县里文化馆工作,王则在市政府一个重要处室上班,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

李东之前有过两任女友,一个爱跳民族舞,爱舞蹈的高中同学没和李东考到同一个城市,感情延续到大一那姑娘就见异思迁了。第二任女友是美术系的同学,抽烟喝酒飙脏话,美术系女生的坏毛病一样不少,三天两头和李东吵架,吵到大二差不多就没力气吵了。大三时李东认识刚入校的中文系新生张晴晴后便逃离了第二任女友的魔爪。

张晴晴爱看书爱写作,形象也端庄,身上有种既阳光向上又能居家过日子的气息,她虽然比李东小三岁,却有管教改造他的热情和冲动。对此李东既喜欢又抗拒。他那时总自嘲神经不正常,却喜欢神经比自己正常的姑娘,却又没有马上结婚的打算,那时他还有个梵高式的画家梦,想去西藏流浪,或去当北漂,并做好了穷困潦倒的准备。

对于张晴晴父母的歧视,他感到失望却不觉得委屈。所以当张晴晴逼他去家里向她父母表忠心时,他只是写了封信,信只有三四百字,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多年以后,很多人会以认识我为荣。

张晴晴当中学语文教师的父亲读完信对女儿说:“我们不关心以后有没有人以认识他为荣,我们只担心他有没有能力让你过上正常的日子。爱艺术的学生我教不过少,有几个是务实的本分人?”

李东不肯去张晴晴家,有人自动跑去了。王是张晴晴父亲的得意门生,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建筑系分到市政府工作。虽然是农村出来的,但父母是养鸡大户,存款比城里的机关干部还多,家里也只有一个儿子,另外两个是姐姐。

据张莉提供的情报,王趁张晴晴出差学习,穿西装打领带拎着两瓶茅台两只老母鸡去看老师和师母,自己做好饭菜然后请二老上桌。王说他本可以留在北京的大建筑公司发展的,回到市里拿硬工资完全是因为晴晴,他读高中时就暗恋张晴晴。王只喝酒不吃一口菜,说着说着,居然像个害羞又紧张的学生一样哭出声来,把老师和师母感动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张晴晴和李东正处于分分合合的阵痛期,王的真诚质朴坚定了张晴晴的父母否决李东的决心。

“他连家里都不肯来一次,他能有多在乎你?!”张晴晴的母亲在女儿和丈夫之间摇摆了很久后坚定地站到了丈夫的立场上。

张晴晴原本对王完全无感,谈不上不喜欢,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佩服他会读书懂人情世故会办事。

张晴晴客观陈述父母对王的好感时,李东就感觉到了伤害。

当张晴晴开始在李东和父母之间摇摆后,李东不再去张晴晴的城市偷着约会了。他去天津美院进修了半年,慢慢从她的生活里淡出,最终帮她的父母实现了让女儿过上安稳日子的愿望。

现在,这个靠踏实本分反衬过他的人竟然背着晴晴挎起了别的女人的包,李东像挤公交时被人不小心用肘撞击了腹部,本能的反应是愤怒。

他往前迈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了下来,远远地用相机拍了几张证据,又掏出手机,连拍了数张,脖子上凸起的血管才平复一些。

这时导游招呼大家去一个高坡上参观鹤园了。

鹤园里有丹顶鹤、白枕鹤、蓑衣鹤等十多只,都是野生的,有的是受伤被救治后留在这里,有的是因为长期有人投食,经不起奢靡生活的引诱,从候鸟变成留鸟定居下来。

鹤园的栅栏,主要是为了阻挡野生动物和游客,游客进去要单独买票。鹤园上空是完全开放的,有的鹤飞出去放个风,饿了又会飞回来。游客进鹤园,可以和鹤合影,还可以买玉米亲手喂食,胆小的把玉米撒在地上,胆大的让鹤尖尖的喙伸到掌心里来啄食,那种又痒又紧张的快感极其美妙而吸引人。

喂鹤的环节也是导游一路讲述的重点,此刻,所有游客都成为他口才的俘虏,激动地跟着他往鹤园走去。

李东在鹤园外的长条凳坐下来,快速翻看手机通讯录。

鹤园他上次逗留了半个多小时,拍了不少好片子,第二次进去意思就不大了。再说他此刻有点心不在焉。

谢天谢地,上次掉手机后,一些不常用的号码也从纸质电话号码本上复制过来了。张莉的手机号也在!

他拨通后又有点担心,这个号码至少四年没联系过了。它的主人还是张莉吗?曾经有几年,这个号码他可以背下来。

“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是你吗?李东。”张莉的声音从嘈杂的背景音里奋力浮游出来。

她女儿在上课外培训班,她在培训班外的街上溜达等人。听说是李东,找了个临街咖啡館坐下来说话。

“张晴晴和那个王,现在过得还好吗?”当年,他一直和张莉这样称呼张晴晴的丈夫。

“怎么突然想起晴晴了……你呢?你和你们家的音乐老师过得好吗?听说你现在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待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和从前判若两人哪。”

张晴晴结婚后,李东和张莉的联系还持续了两三年,有时是李东找张莉,有时是张莉找李东抱怨张晴晴和那个王结婚之后,她和晴晴的同盟遭到破坏。后来张莉结了婚,李东也结了婚,他和张莉的联系就慢慢淡了下来。

他们不在一个城市,唯一的交集消失后,联系自然就疏淡了。最近的一次交往也在五六年前了,张莉去李东的城市出差,二人约着一起吃过一次饭。李东聊了两个小时就开车去接孩子了。那时张莉就感叹,没想到李东也能从天上回到地面过日子。

“人总不能一直年少轻狂吧。那时以为画画得好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后来发现,我连自己的小孩都征服不了。她不开心天就塌下来了。”

“对了,我记得你生的也是个女儿。女儿最能改变爸爸。”张莉哈哈大笑。

忽然就是沉默,然后,张莉叹口气:“早知这样,张晴晴坚持和你在一起多好啊。”

“她和那个王还在一起吧?”

“当然啊,你就那么巴不得他们出变故?你又不是过得不好。还真看不出来,那个王人不怎么样,生的儿子可会读书了,今年中考居然全市第一名,这可能也是晴晴唯一的安慰了。”

“你是说他们两个感情不是很好吧?”张莉向来直来直去,没几句话就被李东逮住了弦外之音。

“这世界上哪有几对夫妻感情谈得上好的?不都是为了孩子将就吗?当然,你可能不一样,你和你们家音乐老师算是志趣相投,你们可能算是特例吧。我只是替晴晴遗憾,当初看你没看准。不过也怪你,那时你也不坚定,太爱面子了。”

按张莉的说法,张晴晴的婚姻最初那些年还是很不错的,那个王谦卑如奴仆,家里做饭买菜都是他,张晴晴上街买衣服他不仅拎包挎包,走到哪跟到哪,张莉在场也一样。前两年到一家国企当总经理后,情况就慢慢变了。一是出差越来越多,做家务的次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请专职保姆;二是陪张晴晴逛街的时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出差和出国时总会自作主张买一些和张晴晴的气质不搭的服装箱包和化妆品;三是他因工作需要多弄了一个手机,然后以不吵着张晴晴为由去阳台、卫生间甚至车库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一次张晴晴去他的车上取自己的拖鞋,发现后备箱里有一只和她同款同色的LV包,他狡辩说是准备送给领导老婆的。一个月之后,有一天深夜他醉酒被司机送回家,一个短信追过来:宝贝你没事吧?

从此张晴晴如坠冰窟,不管王怎么解释也不相信他了,不再和他睡一床。因为儿子快要中考,也没把矛盾闹出动静。

“她还跟我说呢,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她也许可以原谅,反正你是个艺术家。她当初选择王,主要就是图他诚实本分。她没法接受他身上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事。我也很愤怒啊,晴晴有才有貌,下嫁给他不就是图个安全感吗?!你今天突然问起晴晴,是不是听说这事了?”

“没有没有,昨天在省城路过师大,忽然想到了你们。”李东的声音有些游离和飘忽,心里凉凉的。

“我还奇怪呢,这事晴晴只和我说过,她那么爱面子的人,除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你等我几分钟,有人喊我,我待会打给你。”

导游在喊没有进鹤园的人十分钟后到鹤园门口集合往回走,李东干涩地应答了一声,垂头闭眼休息了五分钟。冬天的阳光晒在脖子上,有点淡淡的暖意,但是风很快就将它从皮肤表层抢走了。

他本想向张莉问张晴晴的号码,接通电话的最后一秒改变了主意。

“晴晴和那个王的事,你没有火上浇油吧?”

“什么叫火上浇油?第一次发生同款包的事我还替他解释呢。虽然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很苍白,他领導的老婆都五十的人,用什么路易威登啊。短信的事发生后,我还真赞同晴晴和他离婚。我老公在外面和女的有时也会开开玩笑,可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妖精敢喊他宝贝啊,如果发生这事,我立马让他净身出户。”张莉的声音有点波涛起伏。

“她自己最后怎么决定?”

“当然想离,但是又怕影响儿子的学业和成长,去年她爸心脏装过支架,也受不得刺激,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冷战了小半年了。你的意见呢?”

李东叹口气:“她现在和王离了婚,以后怎么办呢?”

“吔,几年不见,你李东怎么也这样说话了?晴晴条件那么好,再找个比王好的人会有问题吗?!”张莉的语气听上去不仅失望,几乎有点鄙夷的意思。

“晴晴当年相信那个王会一辈子本分挺幼稚的,现在因为一个短信想离婚也挺幼稚的。谁会一直本分老实呢?只是没有遇上合适的环境暴露天性罢了。何况目前的问题只是短信而已,有没有实际问题还不确定。她因为这个离开王再找一个,难道就能确保人家一辈子不花心?”

“你的意思男人都是花心的?!”

“我的意思是,女人选择结婚对象,不能把男人绝对可靠作为最重要的前提,可靠不可靠都是相对的,有的人这个阶段可靠,有的人那个阶段可靠,看他处于什么环境,自身条件如何。不是有句话吗?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以我现在的观察,人性在很多方面还不如动物性,你不能指望人像天鹅一样一生只忠于一个对象。”李东以天鹅作比,是因为刚好有几对白天鹅从前方的天空呃呃呃叫着飞过。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说的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你听到这消息很高兴呢,没想到你还让我劝晴晴放过那个姓王的。问题是她咽不下这口气啊,据说那女的是王的下属,除了年轻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和晴晴比。她觉得丢人。”

“这样想更没必要了,那我告诉你,男人喜新厌旧,并不一定因为新的比旧的好,有时刚好相反,那个王在晴晴的面前活得像个仆人,你以为他愿意一直这样吗?他也渴望被别人敬重,他找那个女的并不需要她漂亮有学养,他可能只是享受在她面前的自信和放松。”

“李东,以前只是觉得你是个艺术人才,没想到现在对感情问题也看得这么透,你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我回去得和我老公好好谈谈,看看他是不是在外面藏了个比我温柔细腻的丑妖精。”张莉又咯咯咯笑起来。

随着大家往回走的路上,李东有意找机会看了那个疑似王的中年男人身边的女人,她穿着跟很高的高帮靴,所以个子显得比实际更高,风衣领子外围着蓬松的貂皮,皮肤的白很真实,但睫毛刷得颗粒感很明显很滞重,鼻梁高挺得有点可疑,也许是整过的,看上去顶多二十五六岁吧,脸上洋溢着这个年龄的姑娘很流行的傻傻甜甜的劲头。

疑似王和她总是有意无意与人群保持一点点距离,似乎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同那个高胖小伙及她的瘦小女友的状态完全不同。那对人一直跟在导游身边,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环节的架势,导游说什么都要伸长耳朵过去听。

跟导游跟得紧的还有那个叫宁宁的小男孩。其他几个小朋友都在玩拔来的苔草或捡来的石子。他可能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不仅听导游介绍湖上的鸟类,还向导游显摆他从书上看到的关于候鸟的知识。

“我敢保证,它们如果伤全都好了,一定会飞回到西伯利亚去的,因为它们的朋友都在那里。”他不相信导游的讲解,认定凡是留在鹤园里的鸟都是飞不起来的伤病员。

“可是这里食物更丰富啊,不用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去捕食小鱼多好啊。”导游模仿着宁宁的口吻怪里怪气地说。

“那为什么这里只有鹤没有天鹅呢?”

“因为这里是鹤园啊,就算有留下来的天鹅也不会住在这里的。”导游从鹤园出来之后,引导游客上岛,各项消费的使命已经完成,嘴巴就像是电力不足的喇叭,由主动出击变成被动应战了,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摆摆有气无力。

“那天鹅住在哪里?是不是还有个天鹅园你没带我们看?刚才看的天鹅太远了,连它们是高兴还是生气都看不清。”另外几个小孩也围拢过来。

“有天鹅园我肯定会带你们去看的。听说以前是有几只天鹅留下来的,可是天鹅的大部队一来,它们又跟着飞走了。好了,大家走快点吧。”导游急着把话题掐死,他要用手机联系竹排和快艇。

“反正我不相信这些鹤是因为懒惰才留下来的。自己飞到水里去捕食才有意思呢,又自由又好玩。”如果不是被妈妈拉开,宁宁可能会一直和导游辩下去。

“你说的没错,鸟都是喜欢自由的。”李东很喜欢这孩子,跟在母子身后声援他说。

“你是摄影专家吧?你刚才拍到了天鹅吗?”宁宁挣脱母亲的手转身凑过来要看他挎在胸前的相机。

“我不是摄影家,我和你一样,只是喜欢看天鹅。”他停下,给宁宁翻看了几张刚才在湖边拍到的鸟。

“哇塞,真是太壮观了。妈妈,叔叔真是太厉害了,拍到的天鹅至少有一百只,还有好多别的鸟,大雁、鹤,这个有点像东方白鹳,对吧,鹤的嘴巴没有这么大。”

宁宁妈回头瞄了李东一眼,歉意又无奈地笑笑,放弃了拉开孩子的打算,缓步跟着人群往前走。

翻看了一些照片,他们又交流了各自看过的鸟类纪录片,谈到他们都很喜欢的《迁徙的鸟》时,他们差不多成好朋友了。

“我要是能像候鸟一样在地球上飞来飞去不用上学就好了。”这些话题让宁宁既神往又失落。

接下来的路程,宁宁走在李东身边的时间比在妈妈身边多了,似乎他是跟着李东一起出来旅行的。

中途大家在立柜状蓝色简易公厕门口排队时,他坐在草坡上掏出记事本写下一句话:“请认真想想,你今天的行为离忠贞的天鹅有多远的距离。”撕下,塞到一个信封里,交给宁宁:“前面那个和阿姨一起的叔叔刚掉了一个东西,你交给他好吗?”他指着正在人群外给那年轻姑娘拍照的疑似王。

“你捡到的?好,我就去给他。”宁宁正要转身又被他拦住了。

“他正在拍照,等下上了船坐稳了你再给他吧。就说是一个爱天鹅的人捡到的。”李东从背包里取出一本他新出的花鸟画册送给了宁宁。

离下午最后一班返程竹排还有一个小时,他还想留在草洲上碰碰运气。天鹅大雁在浅滩里吃饱了之后,有可能飞越草洲去往夜晚的宿营地。

守候的时间,他删去了手机和相机里那对男女的全部影像。

他的判断是对的,运气也是好的,当他重新走到草洲深处时,有三队大鸟从远处的湖滩飞来,六只白色的天鹅直接飞过头顶,他用高速快门连拍,不仅羽毛的层次,那淡定又坚毅的眼神都一清二楚。它们在头顶三十米的距离缓慢而有力地扇动翅膀,他感受到的空气的震动犹如一场微型的风暴。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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