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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曼老汉和猎狗巴力斯

2020-08-29艾克拜尔·米吉提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哈吉努尔猎狗

艾克拜尔·米吉提

努尔曼老汉患了失眠症,一件恼人的心事折磨得他头疼脑涨的。此刻,他思量着今夜雪势不大,天亮准停,明早狐狸的去向一清二楚,便是不可错过的狩猎妙机了,但是……嗨!巴力斯(猎狗名)不在手上了嘛!有啥办法呢?为此,好久不能入睡。若是晴天,这阵也该三星西斜了。神秘的夜幕笼罩着大地,显得异常静谧,就连阿吾勒(哈萨克人的村庄)里的狗也不吠叫。努尔曼躺在床上静听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窗外雪花沙沙落地的声音,心里怪痒痒的。他翻过身去,摸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叹了口气:“唉……这个刘书记,怎么偏偏看中了我的巴力斯?”在他翻身的当儿,那张旧木床,吱吱嘎嘎地哼哼着,似乎理解主人此时的心境,柔声安慰起来。

努尔曼老汉今年六十高龄了,他一生都是与猎狗为伴,和狼狐熊豹打交道过来的。只要他三天不去打猎,就感到日子难度,甚至头痛病也会发作。这时,即使医生的药品对他也不见效,倘若带着猎狗出门转上一遭,哪怕碰不上一根兽毛,病也会神奇地好起来的。他对猎狗的爱,简直无法形容。就是在旧社会的苦难岁月里,他也总是饲养着一条瘦狗,与它相依为命……自从灯塔牧场成立打狼队以来,他就成了其中最积极的成员之一,曾经被评为全地区打狼除害模范,还荣获过一架半导体收音机的奖品呢!谁料前些年有人说打狼队“不务正业”,是“集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后来打狼队居然被取缔了,老汉的猎狗也被人偷去吃了。老汉对这些人的“革命行动”难以理解。他常常自问:“我的猎狗犯了什么罪呢?”

取缔了打狼队,草原上的狼害猖獗起来,伤害了牧场不少牲畜。努尔曼老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作为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尝受过草原上严寒的滋味儿,也沐浴过草原上温暖春光的老汉,懂得为养活一只羊,牧民要花费多少艰苦的劳动。他拿定主意,得想法子弄条好狗养起来。打狼队成立不了,哪怕自己一年打上三五只狼,也是消灭了一点儿狼害。要是有人说打狼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让他说去好了。现在为之痛惜的巴力斯,就是他打听了两三年,打听到邻县有位猎人要用猎狗换犍牛,努尔曼赶忙跨上枣骝马,吆赶着自家的黑犍牛,在马背上颠了两天才换回来的。

现在,阿吾勒里的大人小孩儿,无论谁在老汉面前一提及巴力斯,他都会坦率承认,自己一辈子也没养过这么好的猎狗:“我说呀,你压根儿不知我那狗有多聪明。只要把它带到野外,在雪地里的一片杂乱兽迹中,它呀,总能嗅出哪个是最新的足迹。要是狐狸碰上它,就别想活着逃掉!”

最使努尔曼老汉难以忘怀的,还是那年夏牧场上发生的事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守夜睡着的努尔曼,被巴力斯的一阵吠咬声惊醒。“糟糕,羊群遭了狼了!”他抄起身边的猎枪,打亮手电,喊了起来:“巴力斯,巴力斯,巴斯、巴斯(唆使狗咬)!”没有巴力斯的吠声,只是隐隐约约地从离羊群不远的沟洼里,传来巴力斯的厮咬声。努尔曼立刻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沟洼扑去。电筒的光柱,终于落在沟洼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努尔曼定睛看时,只见一只腹下垂着两排胀鼓鼓的乳房的母狼,巧妙地咬住了一只哈萨克羊的脖子,不住地用尾巴抽打着羊身,企图牵着肥羊溜掉;巴力斯狠狠扯住了母狼的咽喉,不让它逃脱。母狼恶狠狠地“哼哼”着,它的嘴已经僵了(当狼过分恼怒时,一经咬住,嘴就僵了)。巴力斯恼怒地“呜呜”着。那只不幸的羊,当见到人来时,居然求救似的挣扎着,悲哀可怜地“咩”了一声,肥大的羊尾巴紧张地摆了几下,掉下几粒粪蛋子来。凭着经验,努尔曼老汉明白了这条母狼只是想牵回只羊,让崽子们学会下口吃羊的本事。“哼,让你的孩子们尝尝这个该多好。”他朝着掌心啐了口唾沫,举起猎枪向母狼头上砸去,母狼哼了一声,软绵绵地躺倒了,可是巴力斯还不松口,直到努尔曼的枪托在母狼头上砸出血浆,母狼慢慢伸直了腿,巴力斯才丢下狼尸,摇晃着尾巴亲昵地嗅着主人身上的特殊气味。努尔曼满意地抚摸着巴力斯的头……

“唉,多好的一条狗,如今……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刘书记怎么会偏偏看中了我的狗。到头来还反咬我一口,真气煞人!”一想起巴力斯,努尔曼老汉总要想起县委刘书记来,好像有一只小猫钻进他的心口,在那里不停地抓挠着……此刻,刘书记的笑脸浮现在努尔曼眼前——这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那正是牧区打草大忙季节。烈日高悬,烤炙着换了秋装的大地,远远望去,山根那片被开垦后弃耕的草原,缓缓升腾着的蜃气,活像冒起的缕缕青烟。从山谷中奔泻下来的溪流两旁,被芟镰刈倒的大片牧草,晒得枯黄,正散发着热烘烘的气味。

努尔曼扛着芟镰,落在人群后面,心痛地望着山脚下那一大片种了一年以后弃耕的黑黝黝的荒地,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在几年前,还是一片绿茵茵的春秋牧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说干脆不用搞牧业了吧,上面下达的活畜收购指标和肉食上缴任务一年比一年大,可是牧業上的草场却被胡乱开垦后弃耕了。现在可好,既种不成庄稼,也放不了牛羊,看上去像个秃子的脑袋——光秃秃的,使人怪难受的。一旦刮起风来,尘土飞扬,天昏地暗。也不知是哪一个聪明人出的主意。老汉想着自己的心事,沿着被烈日烤灼得尘土飞扬的大道,慢慢走进阿吾勒。要在过去,每当走进阿吾勒,他的内心总是充满了激情——新中国成立前,这里的面貌活像个麻子的脸——看不得。所以,老百姓才起名叫“期巴尔”。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灯塔牧场在这里建立,使期巴尔的容颜变得像个美丽的少女,使人越看越想看,越看越喜欢。然而这几年来,每当走进阿吾勒,一眼望见那场部旧址的残垣断壁(场部搬迁时,为了盖新舍,将这里的屋 顶揭去了),心里感到无限惆怅:为什么灯塔牧场的命运就如此飘忽不定?你看先后换了三个县委书记,四个场党委书记,场址也先后搬迁六次。牧场所辖地盘,今天被划给那个公社,明天又归给这个公社,后天从另一个公社划给一个生产队,日子好像过一天算一天,连个饲草饲料基地都没有。今年春天里一场大雪成灾,吞掉了牧场一万多头牲畜,牧业上的一点儿油水,被县银行扣除了农业贷款;其余的春耕时也被农业队的拖拉机吃光了。现在,这个公私合营牧场已经有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对此,场领导无能为力,群众更是着急。可是,县上的几个主任、书记,说牧场是“老大难”单位,也不经常来。听说前些日子县上新来的第一把手刘书记到场部来过一趟,并作了一番指示,说要抓好“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是当前的纲。也不知什么是“右倾翻案风”,不抓生产,老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努尔曼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时,县上也就三个领导——一位书记,一位县长,一位副县长,而且也没有小汽车。这几个领导总是骑着马,到全县各个角落里去亲眼看看下边的情况。那几个人一年还能到他家住上几宿。甚至在向冬、春牧场转畜的艰苦日子里,县上领导都是在马背上和牧民们一道冒着风雪赶着羊群。如今听说县上光小汽车就五辆,也没见哪个领导到他家来,哪怕喝上一口奶茶也好。他们偶尔到牧场来上一趟,也只从场部食堂吃上几个肉菜便回县上了。他想,这也许是沟坎绊不住马蹄,小汽车的四个轮子却过不了沟坎的缘故吧?

在努尔曼看来,新中国成立二十多年,又经过“文化大革命”,牧场面貌应当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灯塔牧场的面貌依然如故,甚至还不如五六十年代的光景好,这不免使他沮丧。他常常猜想:我们这里是遥远的边疆,兴许中央还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吧?或者又有什么人在那里使坏?不过,有一点努尔曼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总有一天,这种状况会改变的。

当他无精打采地磨蹭到自家院门时,巴力斯从畜栏横杆下钻出来,摇头摇尾地迎接主人了。努尔曼收住疲惫的脚步,习惯地端详了一下:巴力斯白得像乳汁,尖鼻子四方嘴,胸脯似虎,腰细如蜂,浑身的短毛被阳光照射得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就连它那褐色的双眸里,也闪耀着通人情的爱娇的光。你看它好像在问:“我的主人,您累了吧?”“不,没有累,没有累,我立刻就能带你去追狐狸呢!”努尔曼摸着巴力斯的头,对它说起话来,“喂,好朋友!等打完草,咱俩得到草原上转转,看碰得上狼不?”猎狗好似听懂了主人的话,张开大口,鲜红的长舌镰刀般曲伸出来,哼了两声,在老汉面前一蹦一蹦地撒着欢儿。老汉觉得方才那阵的乏劲不知忽然间上哪儿去了。这是巴力斯的功劳,方圆多少阿吾勒,就努肯(自称)才有这样一条好猎狗呢!努尔曼老汉立即振奋起来了。他把芟镰往棚荫下一丢,兴冲冲地喊着:“老婆子,茶炊烧开了没有?听见了没有!”说着,轻松愉快地走进屋来。

“阿塔,阿塔(爷爷)。”小孙子波拉提像个皮球跟着滚进门来。努尔曼把孙子抱上膝头,还没在花毡上坐定,忽然阿吾勒里由远而近响起汽车嗡嗡声。随着巴力斯的吠声,汽车到了他家门口。“是哥哥的汽车!”波拉提拍着小手,从爷爷的膝头上弹出门去。努尔曼纳闷地问老伴儿:“咦,加尔肯不是昨天去独山子了吗?这可是哪儿来的车?”“狗才知道(相当于汉语的‘鬼才知道)。你腿折了?不会出去瞧瞧。”老伴儿只顾埋头往餐巾里放煎锅馕、包尔萨克(煎锅馕:用煎锅烙出的面饼;包尔萨克:相当于汉族食用的油炸果子)。

当努尔曼慢腾腾地出门看时,只见自家院门前停着一辆小汽车。巴力斯守在门口吠叫着。阿吾勒里的一帮小淘气,挤挤攘攘地把小汽车围个水泄不通。近邻的大人也都各自出了家门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已经向这里走来。小天使们这个摸摸车轮胎,那个摸摸车灯,有两个捣蛋鬼爬上叶子板,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对他们这些山旮旯里的孩子们来说,能够亲手摸摸小汽车,也是极其荣幸的事哩!

努尔曼望着小汽车,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用说,坐着小汽车来的肯定是些领导人物。这下可好,总算盼来了领导(还不知是哪儿的领导呢)。我非得把牧场的情况、群众的呼声好好向他们反映。”忽然,他发现小孙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往车身上起劲地画着圈圈。“哎,波克西(波拉提的爱称)。不要乱画!”他喊了两声,波拉提没有听见。努尔曼的喊声未落,只见满脸怒气的驾驶员,跳下车来照着波拉提的后脑勺儿给了一巴掌。老汉“嗯”了一声,波拉提一只小手摸着疼处,像个被人踢起的皮球,一下滚到爷爷背后,扯住爷爷的衣襟,指着驾驶员说:“爷爷,他打我了。”孩子们尖叫着:“快跑,司机打人喽!”四散逃开。要在平日里,谁敢动他的小宝贝一指头,老汉就敢和他闹翻。可是今天老汉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因为这时小车上又下来两个人。从前车门上下来的,是一位个头儿不算太高,瘦瘦的中年人。看上去淡淡眉毛,长方白净的脸盘,在笑咧的两片薄嘴唇间,露着洁白的牙齿。一身铁灰色涤卡干部服,使他显得文质彬彬。从后车门下来的那个又高又胖的哈萨克汉子,却是他所熟识的县委翻译哈吉别克。哈吉别克满面红光油亮,浑身上下衣服紧绷绷的,似乎时刻存在着被他肥胖的身体撑破的危险。他一下车,就连小汽车也晃了一晃,如释重负。

“唷,刘书记来了!”人群中有人认出那位瘦瘦的汉族同志,便是不久前调至本县的县委书记。乡亲们纷纷拥上前来。

一看来者是刘书记,努尔曼热乎乎的心顿时凉了下来,“给这样的人反映问题白磨嘴皮。”他感到大失所望。这并非无缘无故。很早以前,草原上悄悄传开县上要来一位新书记的小道消息时,他就听说这位即将到职的书记,新中国成立初在省财政厅当副科长,“三反五反”中成為“小老虎”,挨了整,被下放到地区。后来升任县委宣传部部长。往后更是飞黄腾达,当上了该县副书记。“文化大革命”中,县上凡带“长”字的人,都被打成“走资派”戴了高帽,唯独他是给别人做高帽的。但在眼下,努尔曼又觉得不必因为虱子而赌气,把皮袄也丢进火里。努尔曼拉着孙子的手,迎了上去:“您好!刘书记。”

“加合斯嘛,阿合撒哈勒(指:您好,老人家)!”在众人之中,刘书记首先和努尔曼握了手,再与乡亲们一一握起手来。“不管别人说他有多坏,看来还知道尊重老人呐。”努尔曼望着刘书记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您好啊,努克(努尔曼的尊称)阿合撒哈勒!”这时,哈吉别克过来握住老汉的手,将他拉到一旁。

“你好,哈卡(哈吉别克的尊称)!我以为这小车迷了路,才开到我们的阿吾勒呢,原来是你们呀。可是请原谅,你们的千里马却没法拴在我家的拴马桩上,哈哈,家里怎样,妻室儿女都平安吧?自己身体还胖吧?”

哈吉别克哧哧笑了起来:“好哇,一切都好,您没见我胖得走不动了吗?”

“我看你瘦了呢。”

“您真会开心。您自己身体可好?牲畜平安吧?您好啊大嫂!努克,刘书记是专程看您来的。”哈吉别克顺便小声告诉努尔曼。这事对努尔曼来说是意想不到的,老汉当即给站在门口的老伴儿使个眼色,老伴儿匆匆进屋去了。

待刘书记和乡亲们一一握过了手,努尔曼便喜出望外地将贵客引进院里。在他记忆中,近些年来,县委书记亲自到他这间土屋里来,还是头一回呢!努尔曼万万没有想到,刘书记身上还保有联系群众的好作风。消息灵通的哈萨克民间“无线电”呀,看来你的消息也不能让人相信了。那些关于刘书记的传说,看来都是些可恶的谣言和诽谤。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些靠造谣和诽谤度日的人嘛!他觉得,憋在心头的话,总算有处倾吐了。

“我们的场部是不是又要搬家啦?”“听说我们的夏牧场要给东风公社割去一块,是真事吗?”一些好凑热闹的邻居,七嘴八舌地提着问题,跟进院门。努尔曼欢欢喜喜地请他们一同进屋喝茶,却被哈吉别克婉言阻止了。他告诉他们:“刘书记坐车累了,现在需要休息,有事下午再谈。”

贵客们刚进院子,巴力斯摇晃着尾巴迎来。“这就是您的猎狗?”哈吉别克边问边躲着。“就是,你这人骆驼般大,怎么还怕它?猎狗是不咬人的。”努尔曼见他怕狗,觉得怪好笑的。“听说大象都怕耗子呢。”哈吉别克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最先抢进屋门。

努尔曼的老伴儿从吱吱作响的茶炊里倒着香甜的奶茶,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漾着笑意。贵客们喝着可口的奶茶,扯起了闲话。先是刘书记说了一番。努尔曼什么也没听瞳,从刘书记时而伸出的大拇指来看,感到他在夸耀什么。哈吉别克立时译了过来,一辈子只顾打猎、放牧的老汉,这时才深深感到语言这东西原来如此伟大。什么人才会说几种话呢?像哈吉别克这样的人,别看长得跟狗熊一样笨,可舌头比燕子还灵巧呢……努尔曼想着这些,一时没有留心听哈吉别克的翻译。“嗯……嗯……啊?麻烦你再说说,前边讲了些什么来着?我没有听真,请原谅,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使……”努尔曼赧颜地看了看刘书记。

“看您这个人,大嫂就坐在眼前,思想还抛锚,您怕是在想姑娘吧?啊?”哈吉别克笑着说。

“得得,少拿老汉逗乐,只管翻译你的话吧。”努尔曼捋了捋八字胡,说。

哈吉别克朝着努尔曼老伴儿吐了吐舌头,转过头来,说:“是这样的,地委苏里堂书记到咱们县上视察工作来了……”

“噢,他来了?”努尔曼打断哈吉别克的译语,说:“喂,哈卡,这人是‘文化大革命造反有功呀。我们哈萨克有句古语,‘一个不死,一个就无出头之日。原来的王书记不打倒,他哪能当上地委第一书记?你说是吧,哈卡?”

哈吉别克顿时悚然扫视四周,好一阵才缓了口气,悄悄说道:“努克,说话不留神的人,没病也会死掉的。您还不知,现在一句话招来的是什么样的灾难!上次撤职的咱县王书记,也就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话。我说努克,家里五个孩子还等着我回去呢……感谢真主,幸亏今天没有外人在场,他也不懂话。”他指了指刘书记,“说正经的,苏里堂书记和你一样,很喜欢打猎,也喜欢养一两条好猎狗……”

“他可有这嗜好?我倒头一回听说。”努尔曼打断了译话。

“这下您不就知道了吧?说来也巧,刘书记听说您这里有一条好猎狗——不就是刚才那条白狗吗?对了!刘书记听说眼下苏书记家没有一条好狗,想让您把这条狗作为您的礼物,送给苏书记。进门时,刘书记见了狗很满意,他说苏书记准会喜欢的。”

要在往常,但凡有人提及努尔曼的猎狗,他总要眉飞色舞起来。眼下,努尔曼的脸色却变得煞白煞白。他用惊奇的目光瞥了一眼刘书记,坚决地摇了摇头:“请告诉刘书记,我不情愿这样做。”他感到心口像塞进一团乱糟糟的东西,说不出的复杂感。刘书记并不是来看自己的,而是来要狗的!看来在他眼里,狗比自己更为重要呢!他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一条猎狗居然在一位党的书记心中占据了位置?

“为什么不能送?”哈吉别克译罢努尔曼的回答,又把刘书记的问话译了过来。

“为什么吗?”努尔曼忧郁地望了一眼,搪塞道:“你看吧,哈卡,我是用一头犍牛才把它换来的……而且,我还需要它呢。”他从心底里感到厌恶:管你什么苏里堂书记,还是刘书记的,就是真主要它,我也不给。

“哈,哈,哈……都说哈萨克人最慷慨的,真没想到!何况,送给上级领导也是对他们的尊敬,表示我们的一片诚心嘛!”哈吉别克老练地译着刘书记的话。他有个特点,译话时,不但力求译准,而且善于把说话者的情绪、语气全都表达出来,所以,县上的领导都喜欢用他。

一听刘书记说自己小气,努尔曼坐不住了,但又觉得自己没啥过失,于是沉默了。

“那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干脆公事公办,你也不必白送猎狗,我们县委负责给你一头乳汁丰盛的奶牛,我们这就带走。不过,有一条,不许嚷嚷出去。”

“吾咦巴咦(哎呀),实在多谢,我好歹还有一头奶牛,再不需要了。”努尔曼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在想:“新中国成立以来,哪里见过这样的领导干部!”

“嗨,老猎人还愁着寻不上好猎狗?既然刘书记对您的猎狗喜爱如马,器重如驼,您就这样换了吧。”哈吉别克在译话之间加进了一点儿自己的看法。

“那……”努爾曼望了望刘书记那张始终挂着微笑的脸庞,克制地说:“你们要狗,就拿去好了。可我不需要牛。”

当努尔曼帮着哈吉别克,把巴力斯抱上小汽车时,想起一句古老的哈萨克俗话:以马为伴的人,终能涉水过河;以狗为伴的人,会被河水淹没……

几天以后,刘书记果然派人从牧场的牛群里给努尔曼牵来一头奶牛。努尔曼硬是把那牛退了回去。

一个清晨,努尔曼照例起得很早,想从草滩上把那匹乘用马牵回来。一出家门,巴力斯卧在门口。一见主人出来,巴力斯“哼哼”着,双耳朝后一贴,摇着尾巴,亲昵地嗅着主人身上的特殊气味儿,又跳起来将两条前爪搭在主人肩上。努尔曼被深深感动了。“喂,我的朋友,你是什么时候、怎么跑回来的,啊?”他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巴力斯的头。对了,首先要让老伴儿分享喜悦。他立刻返身进屋,兴冲冲地叫醒老伴儿:“喂!老婆子,快起来看看,巴力斯回来了!”说着,不顾老伴儿叫喊,把昨晚刚刚发酵的酸奶子,全部倒给巴力斯吃了。

巴力斯回到了主人家里的消息,在阿吾勒里传开了,乡亲们都感到这是一件奇闻——一条狗,居然能从遥远的城市跑回主人家里……

两天以后,小汽车再次停在努尔曼的院前。刘书记得知巴力斯跑回主人家的消息,连忙赶来。他还说巴力斯一丢,把苏书记急坏了,派出好多人满城找。

不觉十月到了,金色的秋天来了。

一天晚上,努尔曼打开早年获奖的半导体收音机,从播音员的语气来看,电台里正在播送一则重要新闻。老汉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听真切——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反党集团。“啊,天大的喜讯……”努尔曼一双老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老婆子,古人说的,只要你不死,总能够喝上金碗里的水,看来这话一点儿不假;你看现在真相大白了,原来果然有‘四人帮这伙坏蛋在上面使坏呀!这下好了……”那一夜,老汉憧憬着祖国的未来,灯塔牧场的未来,兴奋得通宵合不上眼。他也想到了巴力斯,想到了刘书记。他拿定主意:秋季草场建设任务完工以后,要亲自找一趟刘书记,把巴力斯要回来。

转眼秋去冬来。隆冬的一天,上级派来工作团的喜讯,像融融春风,吹遍了这个地区的每一个角落,温暖着千万人的心房。正像深雪埋不住臭尸一样,苏里堂的丑恶面目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追随他的一伙人,有的缴械投降,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却施放着烟幕,又以新的姿态出现……

努尔曼和众人一样,为挖出苏里堂的老根儿而欢呼,而奔走相告。他逢人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包尔(兄弟),又除了祸根,多好哇!我的巴力斯这下就能回来了。你等着瞧,这一冬,我非逮一二十条狐狸,打它两三只狼不可。”

纯朴正直的老汉,哪晓得正当他欢天喜地的时候,出自刘书记笔下的,关于他的检举材料,已经摆在地区揭批查办公室和上级工作团的办公桌上了——他已经成为本县与苏里堂有牵连的“重点人物”了!

新年后的一天夜里,努尔曼家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在县上开车的那个儿子。

“哥哥、哥哥(哈萨克风俗,儿子生的头一胎孩子,必须送给父母抚养,而孩子在爷爷奶奶手中长大后,为了尊敬老人起见,忌讳称呼自己的父亲为‘爸爸,只得改称‘哥哥),怎么没有听见汽车的响声?”波拉提尖着嗓门儿叫着,本能地扑进父亲怀里。

“你看、你看,到底不是亲生的小花蛇(亲骨肉),他能认得自己的父亲了。滚!以后再别哄着睡到我身边了!”努尔曼的老伴儿习惯地叨叨着,每当儿子回来,孙子扑进他怀中时,她总要把这些话重复一遍。

“是呀?车陷进雪窝了还是怎的?”努尔曼为儿子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感到不安。

“哎柯(爸爸),他们……已经不让我开车了……”儿子颓丧地低下头去。努尔曼这才注视到,儿子双眉拧成了疙瘩,脸上积满愁云。

“怎么,出事故啦,真主保佑,但愿吉祥……”努尔曼老伴儿在锅台前团团转着,母亲的心啊,好像永远只为儿女的命运担惊受怕而存在。

“没有……”儿子懒懒地盘腿坐下,叙说开了,“起初,队长说,‘加尔肯,你休息休息,车先让你徒弟开着。我说我没病没灾,作啥休息呢?队长好歹不同意,我也不晓得其中的奥妙。今天上午,在县食品店里排队买东西时,哈吉别克正好站在我面前,他悄悄向我透了风声,‘刘书记在地委扩大会上已经点了你父亲的名,说你父亲给苏里堂送过一条猎狗,苏里堂也给你父亲送过一头公家的奶牛。这其中的黑关系一定得查清……听了这话我才明白了为啥突然不让我开车的缘由,所以,下午偷偷搭了个顺路拖拉机溜来了。”

“好一条无耻的狐狸!”努尔曼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的八字胡轻轻颤抖着,只觉得脑门儿轰的一声巨响,顿时眼前一片黑暗,好像跌进了五里云雾,随即不省人事了……

春节后的一天下午,努尔曼终于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冒着漫天风雪来到县委。

“啊呀,阿合撒哈勒,您好!您找我怎么不拣个好天气。冒着风雪进城,一路上没冻着吧?”刘书记一见面,态度就是这样和蔼可亲,倒使努尔曼老汉在余生中又增长了点儿见识。“我今天早上才从病榻上起身,所以等不到天晴就来了。”努尔曼冷冰冰地答道。

“噢,什么事这样使您着急,到办公室里谈谈吧。”刘书记亲自拉着老汉的手走进办公室,还吩咐哈吉别克,让公务员到食堂掂一壶热奶茶,让阿合撒哈勒喝上点儿解寒。然后才亲切地问起老汉家里的情况。还问老汉是不是常去打猎,最近打上狼了没有……

努尔曼对刘书记的这些举动实在是厌烦,甚至有些恶心。当刘书记问起打狼的事时,努尔曼侃侃而谈起来。“早些日子里,我还打了一只狼呢。那天,我正在守夜,估摸大约半夜时分稍微迷糊过去了。突然一阵狗叫声和羊咩声把我惊醒,我抄起身边的猎枪,顺着狗叫声摸去一看,原来一条灰狼咬住了一只哈萨克羊的脖子,我那狗却咬住了狼的脖子……”“您又养了条好狗啦?”刘书记打断他的故事,笑嘻嘻地问。“哦,是的。”努尔曼嘴上这样应酬着,心里却想:你还想在我的狗身上打主意是不?哼,养狗书记早就倒台了!他又把故事接着讲了下去。“我那狗死死咬住了灰狼的脖子。灰狼一见我到来,慌忙丢开那只可怜的羊,笑嘻嘻地对我说:哎呀,善良的牧羊人,你算白养了这条懒狗。这条饿鬼偷偷把你这只肥羊拉到野外,正想吃掉。幸亏我赶到了,可怜的羊才幸免于祸。牧羊人,快快打死你那饿狗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祸害,只一枪,就把它放倒了。”

刘书记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努尔曼的故事,现在,老汉的故事刺中了他内心的隐秘,感到怪不自在的,于是巧妙地将话题调转开了。“阿合撒哈勒,您找我有啥要紧事?”刘书记笑容可掬地问。

“哦,没有什么大事,我是主动交代与苏里堂的黑关系来了。”

“难道确有其事?”

“咦,这您就不对了,您应该相信嘛!您不是明明知道我亲自给苏里堂送过猎狗?他给我的牛,不也是您派人送来的吗?”

“……”刘书记的脸唰地一下绯红到脖子根上,又由红到紫,最后由紫变得铁青。他终于沉下脸来开腔了:“阿合撒哈勒,你这种情绪是危险的,希望认真考虑为好!”

努尔曼冷嘲地说:“刘书记,现在数九天还没过去,可惜您恩赐的帽子还比不上我的狐皮帽大,这样冷的天,能顶事吗?”哈吉别克把老汉话里的艺术性,十分精彩地译了过去,又一次显示了自己的翻译才华。刘书记一听,冷冷地一笑,用一种捉摸不定的语气说:“其实,我也认为你没有啥大问题,关键就在你自己的态度了!”说完,他推称开会,挤出门去了。

努尔曼呆滞的目光死盯着刘书记的背影,浓浓地吐了口唾沫。

哈吉别克耸耸肩膀笑了笑,劝慰道:“阿合撒哈勒,您就忍着些,过两天上级派出的工作队,就要进驻我县,到那时再说吧……”

天已放晴。明亮的启明星在东方眨着眼睛,黎明前的大地依然静悄悄地熟睡着。

努尔曼还是合不上眼,好像有一盆炭火在他胸中燃燒,烧得他气都透不过来。脑袋仍在嗡嗡作响。他从被窝里伸出手,只觉得一股寒气袭来,这下倒觉得心境比刚才好受了许多。他冷静地思考着明天即将要干的事。狐狸是逮不成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有一件使他高兴的事——昨天,牧场张书记从县上回来告诉他,上级工作队明天就要到达县城了。当时努尔曼一听喜讯,催着老伴儿从她的“聚宝箱”里取出一块绣花手绢,作为“取银器”(哈萨克人的一种礼物,当某人给你家捎来喜讯时,以示谢意而送的礼物,礼品不一)送给张书记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党派来的工作队,使他第一次摆脱了巴依的皮鞭,获得了牲畜、田地……如今,党又派来了工作队……想着想着,努尔曼舒心地叹了口气,“嘘,该好好睡一觉了,明天早早赶到县上去。”当他翻身时,旧木床依旧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好像在给主人唱着一支催眠曲。睡意开始不断袭来,老汉把手抽回被窝,在不知不觉中睡熟了

(本文原载《新疆文艺》1979年第3期,荣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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