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小调
2020-08-28韩文友
韩文友
界江
一条大江隔着两个族落,左岸是俄罗斯,右岸是雪水温。
我和一些朋友说,有空儿的时候,到我老家雪水温村这边来吧,我们一起走一走黑龙江。
这条大江水脉丰盈。我在水边长大,一直也没搞清楚,这些水是从哪里流过来的,日夜不息。少年时代,有位苗姓同学家境殷实,体育课上,竟然把卖冰棍的推车引到操场上来,打开盖子,喊全班同学来随便吃,吃多少根都行,他埋单。他家是乌拉嘎金矿上的,于是我和苗同学特别好。毕业时,他说要到雪水温那边看一看,还计划给我弄一辆自行车。我们密谋着要带些雨布、鹿皮、干粮什么的,溯江而上,找出源头。
不知道被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耽误了,那一次寻找大江尽头的骑行没有成行。我还是没有机会弄清楚这条江是从哪来的。
雪水温不大,方圆3里地之外就没人家了,其余的是荒山和野岭。站在坝上放眼一望,刚刚开出来尚未来得及播上种子的土地,都加在一起,也不算小。如果不能领着你来这里,想要准确地告诉你雪水温的方位,我只能说,俄罗斯对岸就是了。
俄罗斯与我们一江之隔,比去一趟镇里近多了。我从未去过俄罗斯,却一直在借着它的光——一个叫俄罗斯的国家,使一个叫雪水温的村庄在世界上有了极为具体的位置。晴朗无雾的天气,我们站在坝上,可以望见江对面的白色房子,稀稀拉拉的几幢隐蔽在丛林中。有时候可以看见一个走动的人,慢悠悠地到他们的江边洗东西。那边的人,想必和老瓦西一家的生活差不多,日子过得闲适,一年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儿,大部分时间待在屋子里,喝酒,吃大列巴,有滋有味地嚼酸黄瓜。
我观察俄罗斯的时候,不知道那边的人是不是也在观察我。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很惶恐,担心他们看出了我的心思。有年冬天,一个外地人和张家三兄弟打赌,说如果他们敢从封冻的江面上走过去,就输给他们一袋大米。三兄弟果真手拉手过了江。过去了才发现,没什么好稀奇的,雪跟我们这边差不多厚,唯一不同的是,那边是俄罗斯的雪。
在另一个国度的雪地上,三兄弟不幸被几个持枪的大兵抓住了。过了好几个月,才被从绥芬河口岸送回来。
我太羡慕张家三兄弟了,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我胆小如鼠,什么事都得听别人的主意。没有人和我打赌,我便始终没有机会跨江而过。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我父亲去过那边,这让我在村子里趾高气扬了许多年。秋天里,村上来了一位收山货的老客,只收五味子,别的白给都不要。消息一出,一家一家的,哗啦一下全钻进了山。雪水温的男女老少全是财迷,山里的东西,采回来便能换钱,不去采,那才是真正的傻子。况且,村西头刘二傻子也背着帆布兜子跟着人群上山了。没几天,附近山谷沟塘里的杂草都被踩出纵横的小道,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父亲打起了对岸的主意。也许,最早的动议是二叔提出来的,二叔的脑子更灵光一些。二叔和我父亲是双胞胎,很多事情他们一想就很容易想到一块去。他们说,不会有事儿,采够一麻袋就回来。
他们是划船过去的。先到一号亮子的小岛上,再逆流划到三号亮子的小岛。三号亮子离俄罗斯就不远了。
三天后,他们回来了,带回的五味子不足一个碗底,数都数得过来,果粒也不大,根本不像村里人说的,那边的五味子遍地都是,大得像牛眼珠子。二叔气呼呼地说,什么牛眼珠子,屁都没有。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知道,那三天时间里,父亲和他的胞弟都经历了什么。
外国的事情,我们只能想象。
到那边去,看看离我最近的这个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差不多是我少年时的一个梦了。这个梦与老瓦西有关。老瓦西是白俄罗斯后裔,他一家人都是。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从小就看出来他们是另一个国家的人。老瓦西邋遢得很,像个流亡的小农场主,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转来转去,斜着眼瞅你,总觉得他一直在提防着什么。他的大儿子头发卷卷的,小小的年纪,胡子却很浓,瘦长的脸跟后来一本书扉页上的普希金像很相近,是个沉默者。漂亮的是老瓦西的女儿,圆圆润润的脸蛋,眉毛长得像两把小扫帚。她不愿意和村里的女孩子们玩,总是一个人走过去,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带着异国的风味走过来。老瓦西一家人都是孤独的。
老瓦西的小木房子盖在江坝上,是离界江最近的人家。听说前些年,老瓦西家还收到过那边发来的信。想一想,真的很神奇。一江之隔,放开嗓子大吼一声,似乎就可以互相听得见。一封信,本可以叠成纸飞机,加足马力飞过来,却要辗转半个中国,经过千山万水,落到老瓦西坝上的小破房子里。
老家有信来,母亲一定还活着——老瓦西颤抖着双手打开信,他一个字都不认得,隔着一条水流不绝的大江,一血一泪,春去秋来。老瓦西已经老泪纵横了。
在江边,我们不止一次谈论着两国之间的一些事情。
水有国界吗?豆腐张儿子说,肯定有。他站在大坝上,叉着腰,指着大江说,江心有一条铁丝线,线那边是外国,线里边是咱们。我不信,说,要是那条线被浪冲偏了怎么办?咱们的水就跑外国去啦。
忽然有一天,我想到了一个尤为严肃的问题,更加不安起来——那么,鱼呢?
江里的鱼怎么算?我们又争论了很久。
谁会知道,在世界上两个最大国家的中间,几个孩子为着一滴江水、一条鱼、一片树叶的归属事宜,整天争吵不休,操碎了心。
鱼大概是没有国界的。一尾小鱼,自兴安岭下芜草杂丛处破卵而生,越谷出涧,东奔西突,翔入海拉尔河、呼伦湖,逐水而居,便是额尔古纳河,顺流而下缱绻一瞥,就到了这条大江。
一条鱼在水中长大,总要四处看看,到大江湖中闯荡一下。鱼和人一样,到了大世界就撒了欢。鱼可以顺水游,可以逆水游,还可以斜着游,它横冲直撞,游着游着,不小心就去了国外,见了大世面。
江是界江,江里的水和鱼却没有界,想去哪边去哪边。这真是一件让人泪流满面的事。
走失的东西
的确有人看到過一条狗,在夜晚的江边游荡。它像个幽灵,白天消失不见,从不进到村子里,没有朋友,远远地躲开这个世界。
村子里的狗比人多。一些狗从山上回来,嘴里叼只野鸡。人乐了,一脸的谄媚,从狗嘴里夺过来,炖熟了吃。人有时会扔几根细骨头给狗,狗不嫌弃,蹲在院墙根把骨头吃掉。狗不像人,懂得每一口吃食都来之不易,收拾得特别的干净,不剩骨头渣儿。
张三有一次在院子门口揍狗,把狗吊在树上,用皮鞭往死里抽。狗嗷嗷狂叫不止。旁边的狗见了,躲得远远的,低着头,不敢瞅。全村的狗都知道,张三的狗偷吃了一条鱼,该打,打死它都不多,谁让它嘴馋。
雪水温的狗从来不看家护院,比人还自在。它们早上出去,在荒野里闲逛,觅食、打架,冲着明晃晃的太阳号叫,有时也做一些幽会的勾当。夜晚,狗像梦一样飘忽进村,跟谁都低眉顺眼,一看就知道,这一天它没干什么好事,准是又去偷情了。
狗从来不依赖人活着。狗只是想找一个人跟着,以区别那些貌似不可一世、实则内心凄凉的野狗。孤魂野狗,大概是狗最鄙夷的一种活法。狗选择一个人,然后才是选择一个人家。它绕着这家房子走一圈儿,偷偷在墙角撒泡尿,算是在村里落了户。狗的一泡尿赛过村主任腰间的大红戳。
公狗的德行最不好,四处掐架,到处撩骚,关键时刻又活得窝囊。我亲眼看见张三的那条狗和邻居豆腐张家的母狗好过很多回。有一次,一只不知从哪跑来的杂种狗和豆腐张家的狗连在了一起,快活得又喊又叫。张三的狗隔着栅栏,像没看见一样。
狗对自己的尊严没有底线,可在主人那儿却要有点儿脸面。那次被张三打个半死之后,它每天下午都去江边晃悠,仿佛在反思自己的过往,或者策划一个巨大的阴谋。傍晚的时候,它会衔回来一条大鱼,摔在张三家屋子门口。每天一条,风雨不误。谁也弄不明白它是从哪儿弄来的鱼,是怎么弄到手的。
狗跑来跑去,像一场风,刮到哪里算哪里。我们无法知道一条狗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认真想过,这样随心所欲地活一辈子,到底有多大的意思。
江边老瓦西的大儿子养过一条黄狗。很少有人记得村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条狗。它从来没叫过,是一条不会叫唤的狗。这条哑巴狗整天趴在老瓦西家的土房子旁边,有人从坝上路过,它瞅都不瞅;有人进了院子,它也不理。要是来人猛一哈腰,装作拾起一块石头扔向它,这狗东西“嗖”一下钻进黑洞洞的屋子,躲上一整天也不敢出来。
要是有条烈狗在江边晃得实在无事可做,拐进老瓦西的院子里,那可就惨了。老瓦西大儿子的狗经常被咬得没个狗样儿,浑身上下皮毛绽裂,血痕一片。这熊货依然默无声息地趴在院子里,哭头丧脸地望着大江。一个黄昏,我从坝上经过,呆呆地看了它一会儿,它也呆呆地看着我。我们并不熟,我发现我们的眼神有些相近。我的胆子和它差不多,见人就躲。它也一样。
大概除了老瓦西的大儿子,没有人愿意家里有这么一条狗。
有一年,老瓦西的大儿子要出去淘金。老瓦西的大儿子早就应该出去混混,这个家伙生性懒惰,不种地,不打鱼,也不采山货,在村子里白吃白住了40年,不出去淘点金子还能干什么?
老瓦西大儿子和他的哑巴狗走了不到三年,人们就已经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他们俩从未在村子里待过。有人谈起他是因为个把月前,老瓦西的大儿子死掉了。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老瓦西的大儿子果真去了乌拉嘎金矿,确实淘到了些金子,只是因为一个寡妇,被当地人打了个半残。后来,他去了海拉尔,也有人说他偷渡过江回了老家。最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有人看见他死在了绥芬河。客死他乡,是一个淘金者最好的归宿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的是,人们终于还是没能将他彻底从生活中抹掉。一个冬天,下着大雪,村子进入了一片阒寂,白花花一片安宁。张三站在坝上,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好像撞到了鬼。
老瓦西大儿子的狗,诡异地出现在了老瓦西的院子门口。
那条狗和老瓦西的那个老土房子一起,摇晃在风雪中。老瓦西大儿子的狗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站都站不稳,在那个破败的院落门口,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瘆人的哭叫声。
张三毕竟是个养狗之人,回家弄了点菜汤,想让老瓦西儿子的这条狗热乎热乎。他回来的时候,狗已经死了。
长途跋涉回到故园的狗,可能是饿死的,可能是冻死的。回程的路那么漫长,也可能是寂寞死的。
我走丢过一条狗,现在仍在找它。
我和遇到的每个人谈起这条叫拉索夫的狗,描述它的体貌特征和那天的踪迹。他们说,当时好像听到了拉索夫的叫声,甚至还看到拉索夫钻进了一片树丛里,然后,向大坝那边跑去了。一天,沉默的老瓦西的大儿子,看了看一旁叨叨的我,忽然一脸疑惑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江边找一找?
说话的时候,感觉他不相信拉索夫是我的。不是我的,拉索夫还能是你的吗?
那天,县城打狗队进村时,我提前得到了消息。我把拉索夫骗到一个废弃的菜窖里面,窖口用一块旧门板封住,门板上还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单知道把它藏起来就万无一失了,没想到这狗东西不晓得隐蔽的意义在哪里,它不愿意自己待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它狂叫不止。没办法,我弄来两个馒头掀开门板扔下去,它哼哼唧唧不再乱喊。
问题出在我上学的路上。远远地,一辆皮卡车自公路疾驰而来,后半截车斗里站着两个穿迷彩服的人,手里拿着气枪,特种部队的架势。我气定神闲地迎着他们走过去。这时候,我听见身后有簌簌的声音,很熟悉的哈嗒哈嗒的喘息声。我回过头,拉索夫正一脸得意地朝我跑来。我蹲下来,我之所以蹲下来,只是因为我的腿忽然软成了两截面条。我想大喊,快跑,拉索夫,快跑——我一定是喊了出来,我看到拉索夫愣了一下,定睛瞅了瞅瘫在地上的我,傻子一样,歪了歪它的狗脑袋,怪模怪样地吐出了舌头,加速向我奔来。
皮卡车从我身边驶过去,扬起漫天尘土。我什么也看不见。
钓 鱼 的 人
韩元从坝上走过来。除了肩上的一把鱼竿,两手空空。
釣鱼的人经常空手而归。江水流动,鱼在游走,一条小鱼哪有那么容易遇到一枚鱼钩?
我看见张三的老爹在江边坐了一个夏天,鱼篓子里还是空的。有一次,他终于挑上来一条小鲫鱼。夕阳落在那鱼透明的尾巴上,泛出粉红色迷人的光晕。那条鱼仿佛睡着了,一点儿也不挣扎,它大概是游累了,正想上岸歇息一下。张三的老爹一脸欣喜地收竿——哎呀,脱钩了,“啪嗒”一声,那条小鱼落在了水里,突然醒了,回头看了一眼岸上的人,无奈地游走了。
钓鱼的人怔怔地瞅了瞅江面,一点波纹都没有。一条大江多一条小鱼,少一条小鱼,谁也看不出来。只是不知道,那条差一点就上了岸的小鲫鱼,会不会怀念那一寸暖暖的光阴,它在夕阳里那舒适的瞬间,都想了些什么。
我和这条小鱼有过同样的经历。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坐在江边的一条舢板船上看鱼。那些鱼小极了,还没有剛发绿的豆芽长。透过水里的阳光,我看见它们的眼睛仿佛就长在摆来摆去的尾巴上。它们灵活得像个多动的孩子,在我的脚丫子旁边咂来咂去。我羡慕其中一条金黄色的小鱼,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叫它小金黄。我看出它有好多朋友,它跑到稍大点的一只鱼旁边,叨叨地说了一通话,讨好地吐出一串泡泡,转身游走,径直撞向一条比它更小的鱼的肚皮。那条更小的鱼一声没吱,乖乖地闪开了。我猜小金黄的品行一般,它欺负弱的怕硬的,它不依不饶,追上那条小鱼,嚣张跋扈的样子,像在教训或者警告那条比它小的鱼。
一个孩子与一条小鱼的关系,像极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他在枯燥的童年里忽然恋上了那条小鱼,和一个人的虚无、荒诞和孤独。每天中午放学,我都要穿过栅栏来到江边,坐在小舢板船艄看这群小鱼。我敢肯定它们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不用天天替大个头的同学值日。水里淋不到雨,没有烤得头皮发烫的太阳,江水那么宽广,想游到哪里游到哪里。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能变成一条鱼回到江里,那该有多好。这时,不知道是谁突然蹦上了船头,船艄一个颤抖,我从船板上像球一样被颠起来,扑腾一下,掉在了江里,沉进了水中。
我的突然造访一定吓坏了那群小鱼。想必它们会以为发生了海啸,四散逃命。我在水中睁了一下眼睛,一条鱼也没有看到,我失望透顶。我本以为我会像那些小鱼一样,一摆手臂就可以游起来,想游到哪里游到哪里,谁知道我越沉越深。我的周围全是水,浑浊的水把我裹起来,无论我怎么扑腾,刚刚划走了一波水,另一波水又涌过来,我让水给层层包围了。我想再把眼睛睁开,眼前全是水,我想喊一声救命,嘴里全是水。我找不到岸在哪,找不到船在哪。我在水里迷了路,却不小心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隔着一层厚厚的江水,我用鱼一样水汪汪的眼睛,看见了岸上的世界。午后的阳光把万物折射在我的头顶,一切都变得那么矮小。坝上守船的木房子,挂着一件红背心的柳树,站在岸边发呆的狗,沙滩上一个扣着的竹筐,掠过竹筐的一缕风,小到离我仿佛越来越远。我怀念着短暂一生中无比细微的生活场景,那些被我忽略的眼神,我懒得拾起来的一片叶子,我没有写完的作业,我偷偷藏起来的同桌的小刀,一直没有告诉老师的那个秘密,骤雨里与后院女孩的每一次相遇。船艄我刚刚坐着的地方,一只蝴蝶翕动着翅膀,召唤另一只正飞向江心的蝴蝶……
在水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我已经变成了一条鱼。我可以像小金黄那样吐出一连串的泡泡了。我看见它摆动尾巴,我也摆动了一下,它向前游去,我也跟着它向前游去。我们一前一后,手拉着手,头顶是蓝天白云,身边是鸟语花香,我们愉快地奔跑,奔跑在童年的夏天里。
遗憾的是,我的童年在那个下午草草结束了。
钓鱼从来不是一种谋生手段,而是与大江面对面的一种方式。一支鱼竿,如同一根钟摆,在10点与2点之间的走向,不厌其烦地摇摆。流水和时间一起流淌过去。风从江面吹拂过来,夹杂着野草的芬芳和江水的腥味。落日泛着微曛的紫红,像少女羞涩的脸,映出橙色的余晖布满天边的晚霞。
那些在江边出生长大,又一天天老去的人,手抚鱼竿,自言自语或者打盹。有淘气的鱼游过来,愣头愣脑地盯一会儿鱼饵,舔一下,游开了,又舔一下,再游开。岸上的人,除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在水里能把岸上的事看得清清楚楚。鱼漂抖了一下,震出一盘水圈。钓鱼人偶尔抬头看几眼,水面比他的目光还要平静,便接着自言自语或者打盹。只有我知道,弯钩上的鱼饵,不是被小鱼啃光了,就是让水冲走了,鱼钩闪闪发亮地空悬在水中,什么也别想钓到。
我曾经差一点变成一条鱼,所以我深谙水里的事。
没有一条鱼想靠上岸来。水里没有风声,没有刺眼的太阳,只有灰蒙蒙的月光。水里没有刀,没有枪,再小的鱼儿也可以到处游荡、四海为家。鱼永远长不大,鱼鳞再坚硬,鳞片上记载年岁的圈痕再多,它也不会变成老鱼,它一样顽皮地活在水中,即便是那种被叫作老头的鱼。
韩元站在一条浅河汊口钓老头鱼。一条老头鱼远远地游过来,瞥见了鱼饵,傻乎乎一口咬下去。韩元挑起鱼竿,那条鱼摇晃着黑黝黝的身子出了水面。韩元伸过手去刚要抓住它,它吐出鱼钩,钻回水里。鱼竿再次甩入水中,那条老头鱼又扭头游回来,歪着胖胖的脑袋,看了看似曾相识的鱼钩,又一口咬下去,这次鱼钩吞得比上次狠一些,出了水面,再次吐出来,带出一口血丝。
我不相信鱼的记忆只有7秒。我认为有的鱼想上岸,只是因为不太成熟,容易寂寞,没有随时随地可以说说话的朋友,像一个不睡午觉的孩子。
人在岸上钓鱼的时候,鱼在水里把岸上时光钓走了。我从岸边走过来,从童年的夏天走进了少年。韩元从坝上走下来,从一个早晨走进了壮年。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