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月琪,我祝福你
2020-08-27菩意
菩意
火车是个奇怪的地方,它把陌生的人圈在一起,奔向远方。在从广州到北京的火车上,我遇到了她,康月琪。当时她正悠然地吸着一支烟,时髦的大圈白金耳环随列车微微晃动。听说我是记者,她突然掐灭了香烟,说:“真好,让我碰上了你,真想找个人说说我的事,我命苦。”她没有白讲,我的心为之疼痛,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由小女人到俗女人到泼女人
她那年29岁,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她与韩大霖同居了好久才结婚,但结婚并没带来预想的幸福,却失去了最初的新鲜和热烈。
康月琪怀孕了,当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她的性格变了许多,她不再任性,也不再幻想什么,只等孩子出世做个小母亲。生活到底该怎么过,她没有想过。
一天,她在家里闲着没事儿顺手把丈夫的外衣拿起来。她看到一封信,第一句是“亲爱的”,她头就“轰”的一下,当时便哭起来。
丈夫回来受到她的质问,她气呼呼地说:“我要去做人工流产,你这样没良心,我不能给你生孩子。”韩大霖发愣,接着哭了,求她一定不要打掉孩子,请她原谅。康月琪是爱他的,丈夫的泪让她心软了,当着丈夫面她把那封信烧了。
一个男婴的诞生为小家增添了喜气,康月琪全身心投入了细琐无比的育婴阶段。丈夫韩大霖又不安分了,他每晚12点才回来,有时彻夜不归,也说不清他在哪儿过的夜。康月琪说她自己的“第六感官”特别好使,她敏感地觉出他在外面有女人,于是丈夫一回来她就追问,丈夫就撒谎,谎言自有破绽,康月琪一攻即破。一个撒谎一个戳穿,弄了几个来回,她就直想和韩大霖拼命。
她还年轻,不想这么过,提出离婚。她说:“咱俩也算好一场,我不和你吵了,咱俩离了吧。”韩大霖听了突然流泪,说:“求求你,都是我不好,我坚决不离。”男人轻易不落泪,痛哭流涕最让女人受不了,康月琪便再次原谅他。这时康月琪整個人像遭了霜打,蓬头垢面,衣冠不整,挺漂亮个人儿,连照镜子的情绪都没有了。
婚姻就这样进入了不死不活维持的轨道。
信誓旦旦最多能制约丈夫一个月,接着他又半夜不归。康月琪的“第六感官”顽强地去将怀疑的螺丝扣拧紧再拧紧,几乎要绷断。她抱着孩子出去打听,一问果然问出一个。这个女人比康月琪大两岁,未婚,当时韩大霖承包了一个服装店,关门后他就和这个女人泡在一起。康月琪时而哭,时而骂,到处打听,到处诉苦,这样心力交瘁的日子让她自己都厌倦。她清楚原先那个美丽清高的女孩子正在蜕变成一个俗气的可怜虫,但她无力解脱。
过春节,家家团聚一堂,可丈夫四天四夜连个人影都找不着。康月琪的心在城市喧嚣的鞭炮声中化为一块死铁。
第五天,韩大霖回来了,他喝醉了,一进门就哭,说:“我再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了,我一定重新做人。”可不久后,他又和一个发廊的女人认识了,还带着她乘飞机去上海、广州进货,韩大霖变得不可救药。
1995年,康月琪辞职帮丈夫经商,潜意识里她想盯着丈夫。1996年春,韩大霖去上海进货,回来时康月琪赶到大连去接他。在火车上,她还给丈夫一针针织毛衣,可船一靠岸,她一下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丈夫和那个发廊的女人在一起。康月琪当时一阵昏眩,她说:“不是为了儿子,我当时真想一头扎进大海死了算了。”
到了旅馆,她让丈夫去买吃的,然后把门一关,对那女人说:“不要脸,你身上的衣服全是用我的钱买的,你给我脱下来,不脱我可不客气了!”那女人不脱,她俩就厮打喊叫。
康月琪的人生就这样陷入黑色循环,每次都撕碎她一点什么,没有爱情,没有自尊,没有希望,没有人格,和别的女人厮打,这些都令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她把自己从小女人变成俗女人又变成一个泼女人。
下海,在孤独中找到知音
生活从不会是简单的重复,在一次次的打击中,康月琪开始醒悟。
一天,她在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觉得这几年自己离这世界和人群已经很远了,完全成了井底之蛙。世界这样辽阔,人这样多,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男人而活得如此昏天黑地呢?
她重新换上漂亮衣服,重新梳洗打扮,开始认真参与经商。这时,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店,生意不错。
深秋,康月琪自己去北京上货,一天晚上,她迈进一家餐馆,柔和的灯光下,她独坐桌前。一个高大的男青年走过来。“小姐,你要什么?”康月琪漫不经心地说:“想吃一份炒蛋,光要蛋,不加葱;要素油,少放盐。”那人笑了,说:“你真有意思。”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那青年30出头,过去曾受骗被坑入狱两年,出来后开了这家小餐馆。他对失足十分懊悔,也同情孤独的人,见康月琪形单影只,怜惜地说:“一个女人,出来做生意,真不容易啊!”一句话勾起她全部的辛酸,她眼里顿时涌出泪水。
后来,他帮她联系生意,帮她托运,能帮的事都帮,而且不图回报。她在北京办事,就在他的店里吃饭。他的眼里充满温暖的光芒,让康月琪冰冷的心开始融化。
康月琪回忆说,他的出现是个催化剂,否则她尽管心中一千次发誓要走出那种生活,可始终是在漩涡里打转,为此,她感谢上苍让他出现。
回家后,她和丈夫相处,见他张口粗话,游游荡荡,更觉得往昔生活的可怖。她决心奔向自由,对丈夫说:“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太用情不一,现在我有了男朋友,他在北京,这回我真要离开你了。”
韩大霖惊住,他习惯了背叛,习惯了忏悔,他长期自欺欺人,但在心理上从来无法接受妻子真的离去。长期以来,他们一个要离一个不离,闹长了,相互都认为对方说假话,也弄不清自己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可一旦真的动了一个棋子,这盘棋的陈腐格局便完全被打破了。
血案发生在离婚前
离婚已成定局,可康月琪并无喜悦,婚姻的毁灭,令她感慨万千。韩大霖把康月琪叫到跟前,说:“我真舍不得杀你。”接着又搂过她吻了一下,说:“我真的舍不得杀你。”康月琪以为他在说胡话,不想看到韩大霖掏出一把雪亮的尖刀。不等细想,韩大霖举刀就朝她刺来,一刀一刀,刺进她的身体里,血一下喷出来。康月琪说那种疼痛无法形容,骨头都要裂开,可当时她连震惊都没有,心中只有悲伤。她喊道:“你怎么下得去手啊!”这时她已身受十几刀,血流不止。这时,韩大霖神志已不清,完全被绝望心理压倒。事后得知他早几天买了两把尖刀,原想和妻子同归于尽,可听到康月琪的叫声,他手就软了,没有再刺。亲友们闻讯赶来,叫来了救护车。经抢救康月琪醒过来,她对朋友们说:“我想跟别人是我对不起他,现在他刺伤了我,我俩就扯平了。”
几天后,韩大霖来看她,流了许多泪,他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是离不开女人,我是离不开你。人活在希望之中,人绝望了人生就没有意义了。”康月琪这才明白到丈夫是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他不是不爱康月琪,可在商海的花花世界中,他感到孤独和冷酷,于是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人生和家庭。在外面,他不能潔身自好,回到妻子面前又觉得自己肮脏,当妻子真的要离开,他万念俱灰,在痛苦中迷失自己。
五天后,韩大霖服安眠药自杀身亡。康月琪的伤还没好,这消息让她痛哭失声。
出院后,康月琪给北京人写信,说因为不想离开母亲,所以不能和他结婚了。可心底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出现使丈夫死去,她即使以后嫁人也不能嫁这个北京人了,这样她才对得起丈夫。
鲜花独自开放
从此,她独自奋斗。
商店一个人开,上货一个人去,广州、深圳、厦门、上海她都去。她和各路人套关系,好批到俏货。她变得和男人一样能干,女性的柔和与随意又使她比男人更如鱼得水。可她从不轻易相信男人,她只想多挣钱,安排好父母和儿子的生活。她的努力成功了,她有了钱。
她的感情生活却永远充满坎坷。曾经有一个小伙对她特别好,可康月琪心中不忍,她说:“人家没结过婚,和咱好人家亏了,我以后会觉得欠他的,低他一等。”于是与其疏远。还有人介绍过一个处长,处长对她也很好,可她心里犯疑:我没有高学历,还带着个儿子,他是不是冲我的钱来的?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挣钱,到头来去养一个男人做丈夫,心里真如打翻了五味瓶。
她像一朵成熟的鲜花,却孤独地开放。
在火车上听了她的故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女人想真诚生活的经历带来的惆怅,挥之不去。我们在分别时,互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
走出自责的牢笼
她回去后,来电话问我:“大姐,你觉得我是不是特惨?”
我说:“你真诚地生活了,爱过人,被爱过,就足够了。”
她说:“我老是觉得欠别人的。开头,韩大霖不正派欠我,可当我爱上别人就觉得欠了他,当他用刀刺我,我浑身是血,心里却轻松了,觉得这回不欠他了,可他又自杀了,这下我又欠了债,就回绝了那个北京人。现在我看到孩子没父亲,觉得又欠孩子的。这样想对吗?”
我说:“我可以理解,但你的想法不对。你错就错在你从来不欠别人的却偏偏认为欠别人的,于是你成为一个盲目而沉重的赎罪者。我认为这世界上的人想活得轻松本色,就要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原本谁也不欠谁。韩大霖对不起你,你不必为他付出,你该去自己选择另外的路。他自杀身亡,你也不必内疚,那是他的选择,你该接着走自己的路。那些传统的浅层次的伦理把你束缚得失去了自我,这是令人悲哀的事。”
她听了,好一阵没说话,后来感谢了我。今年年初,一个电话打来:“大姐,我在北京呢,我这就上你那儿去。你那儿怎么走?”
“到北京来玩还是回家路过?”
“都不是。我把商店交给别人代管,自己到北京来看看,能不能联系个学上,我想学法律和工商管理。光为挣钱劳累,人生也没什么价值,你不是说该换个活法吗?”
这念头不错,我鼓励了她。我问她:“还一个人?”她说:“还一个人。”我没接着问,只要她走出来了,对生活有了新的追求,那些细节的变化就不是重要的了。
康月琪,我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