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繁荣见证小康路
2020-08-26姜浩峰
姜浩峰
上海中心37层观复博物馆,观众在参观珐琅地面。
“金石可人,博物友我”,当53岁的王积稼端坐桌旁,挥毫写下这八个字后,7月25日,他平生以来首次参与了一场短视频创作培训课程的学习。30多年前,刚高中毕业的王积稼除了在田间地头干活,业余时间喜欢跑到废品回收站、旧书摊淘换东西。高考落榜,耕读为生——那时候他家所在的甘肃省平凉市庄浪县,和中国许多西部农村类似。他所能收藏到的旧物无非墨盒、铜锁、老课本之类。
日积月累,王积稼如今已收藏有民俗文物4000件、图书1.5万册、档案资料3000件。2019年9月,当他的嘉禾博物馆揭牌开馆时,他仍自称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只是这位农民与他的家乡,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嘉禾博物馆开馆至今不过一年,王积稼已经接待了1.6万慕名而来的参观者。而1998年开始建设梯田的庄浪县,经过22年不懈奋斗,也终于在今年3月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
王积稼、嘉禾博物馆和庄浪县,只是中华大地上民间博物馆繁荣见证小康路的一个例证。回看2011年,中国民间博物馆的数量是456家;2015年《博物馆条例》实施,中国的民间博物馆数量在很短时间内破千;“十三五”期间,中国平均每两天就新增一家博物馆,每25万人就拥有一家博物馆。国家文物局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底,全国已备案博物馆5535家,比2018年增加181家。其中,非国有博物馆数量为1710家。与此同时,另一个博物馆群体也值得关注——非文物行政管理部门管理的国有博物馆,其中以行业博物馆居多。
比起收藏门类齐整的国家级、省市级大博物馆来,以非国有博物馆和一些行业博物馆构成的民间博物馆这些年的变化,更能反映社会变迁,以及中国制造能力的极大提升与物质的极大丰富,更从一个侧面印证了过去近十年时光,中国人的小康之路。
从古玩到今古同玩
喻立新的木雕作品在位于上海中心38楼的宝库匠心馆展出的时候,这位来自江苏南通的当代木雕大师成为上海收藏界不少人瞩目的红人之一。“我们协会1986年成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当时收藏界以收藏旧物件的人为多。”坐在位于中山南路近半淞园路三山会馆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年逾七旬的上海市收藏协会创始会长吴少华先生向《新民周刊》记者娓娓道来。
吴少华成长于南市老城厢。“老城厢里爱好老物旧品的人不少。我家二房东就摆了一房间的老古董,他送给我的那件孔雀蓝釉弥勒佛,至今还在我的博古架上。”这是吴少华近日为追忆钟表收藏家王安坚先生而写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
1983年国庆节,吴少华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人民公园正举办“王安坚钟表藏品展览”。在这场规模虽不大却令人大开眼界的展览上,吴少华结识了前辈收藏家王安坚先生。
太平盛世,如今的民间博物馆藏家一方面在享用前人的文化遗存,另一方面也要为后人留下些什么!
1984年,在长途汽车运输公司做职员的王安坚在自己家里开设钟表博物馆。此后一段时间,吴少华经常到闸北永兴路110号601室王安坚家中拜访。王、吴还经常书信往来。手抚1985年12月29日王安坚钤印“恭贺新禧”“马”“长寿”等闲章的明信片,吴少华至今对1990年7月16日突发脑溢血过世的王安坚深深怀念。王安坚过世时,整60岁。如果不是这么早身故,他可以经历对于收藏家来说更好的时代。
1986年6月,上海市收藏协会的前身——上海收藏欣赏学会成立。比起如今逾6000人的规模来,吴少华回忆:“当时会员只有二十几人,藏品也以纯粹的老物件居多。那时候开始,逐渐比较知名起来的民间博物馆,除了王安坚钟表博物馆以外,还有陈宝定先生的算具陈列馆、蓝翔先生的筷箸博物馆、冯懿有先生的香烟牌子博物馆等等。”
上海,毕竟是“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清末民国以降,就曾有“收藏之半壁江山”之称。清道光年间上海人李筠嘉的慈云楼,曾被龚自珍称为与宁波范钦的天一阁齐名。岁月变迁,沧海桑田。不少如今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收藏家,都經历过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到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淘宝的岁月。“淮国旧”往事,成为收藏界某些朋友圈聊天的保留节目。而王积稼当年的处境可不一样。在甘肃平凉,他几乎是一个人在奋斗——从旧书报、老证书,到马镫、铜锁、砚台,在当时的周围人看来,王积稼想要收集的都是些没人要的东西。连温饱都成问题的西北农村,谁顾得上留下这些旧物?
即便是在上海滩,吴少华回忆,上世纪80年代的民间博物馆馆主,许多以收藏门券、糖纸、年历、月票贴花、旧报纸、烟标、火花等老物件居多。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升,除了越来越多人加入到收藏爱好者之中以外,馆主们的藏品门类也更丰富了,更具艺术性了。“鸡血石、紫砂壶、唐卡、当代书画都问津者众。”吴少华说,“我认为,从馆主们藏品由单一品类到更多元化,这就是从温饱到小康的一大标识。以前一些收藏家,本身是收藏痴迷者。譬如王安坚先生收藏的18世纪到20世纪初期的钟表,那是他半生心血。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学会了修理钟表,不少藏品就是在他的巧手摆弄下起死回生的。这当然令人肃然起敬。而如今,更多的人在将艺术生活化。譬如买来字画放在家中,甚至买来一些翡翠玉器‘武装自己。买了大房子了,更需要装饰。这就导致了市场需要更多品类、更多层次的藏品。”
喻立新是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紫檀雕刻”的传承人,却更是起源于清代光绪年间江苏南通如东新店三角渡村的喻氏木艺第四代传人。对于喻立新来说,能到上海这个大码头闯荡,由市场肯定他作品的价值,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到了上海以后,喻立新不仅在嘉定安亭立足,创设立新紫檀雕刻技艺传习中心,还担任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客座教授。他的作品更在宝库匠心馆展出、为方家所藏。
吴少华所见,则是沪上一些资深藏家,也开始由摆弄古玩,到今古同玩。“譬如位于浦东申江南路的紫东阁艺术馆,以收藏海派红木家具为主。不仅有老红木家具展示,也收藏有当代作品,或者当代复古作品。” 在吴少华看来,比起古玩来,现玩能够解决有关鉴定的问题。不比古玩,一旦鉴定出是真货,那就可能是天价,一旦鉴定成假货,又成了“垃圾”。现玩的鉴定,要容易得多。这也让不少玩家涉足到现玩领域。
8月6日,长三角收藏协会联盟战略合作研讨会在沪举行。摄影/郭新洋
龙美术馆。摄影/周馨
现玩的意义当然不仅仅在鉴定方面比古玩方便一些。在中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际,吴少华发出感慨:“太平盛世,如今的民间博物馆藏家一方面在享用前人的文化遗存,另一方面也要为后人留下些什么!”
各种互补提升文明指数
原定于2月15日开幕,因新冠疫情而延期举行的王璜生个展《呼/吸》,于8月2日开始至9月27日在龙美术馆举办。策展人、复旦大学教授顾铮不忘提醒朋友——这个展览还是在浦西举行,也就是龙美术馆的西岸馆,而非浦东新馆。
2014年先后以2.8亿港元和3.484亿港元拍得明成化斗彩鸡缸杯、明永乐御制红阎摩敌刺绣唐卡而名声大噪的龙美术馆馆主刘益谦、王薇夫妇,于2019年2月22日开放了龙美术馆浦东馆。自此,他们在浦江两岸一共开了两家私人美术馆。由于位于浦西的龙美术馆开放年头更长一些,至今仍不乏有观众走错——为了看设在浦东的展而错到西岸馆来。
既来之,则安之。记者数次到龙美术馆西岸馆所见,除了鸡缸杯和其开馆之际就展出的苏轼《功甫帖》以外,令人印象较深的更有徐悲鸿、潘玉良等的油画作品,以及当代艺术家张晓刚、李山、庞茂琨、刘小东的一些作品。尽管上海已经有了公立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其上海双年展也越来越受到瞩目,可总体上说,当代艺术收藏、展示之所并不多。龙美术馆在这方面恰好做到了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互补。2018年6月16日,当“转折点——中国当代艺术四十年”展览在龙美术馆开幕的时候,艺术评论家、艺术史学者吕澎评论称,这是一场“试图通过将反映40年艺术发展历程的收藏进行一次艺术史意义上的逻辑陈述”。总之,展览独特,格调不凡。
吴少华认为,无论是龙美术馆,还是印尼华裔余德耀在上海开设的余德耀美术馆,都是上海民间博物馆目前的“顶级跑”。“全世界对城市文明标准是有一些共识的。譬如博物馆的数量。我们看到,目前上海的博物馆数量在增加,已经并非国有博物馆一统天下,还有股份制、私营、个人等等各种博物馆。”吴少华向记者解释道,“然而,无论是哪种所有制的博物馆,都应该接入一种‘公共博物馆的概念。目前看,中国的一些民间博物馆,通过资本运作的方式进行藏品收集以及办展,这些民间博物馆的操作方式与传统的中国民间博物馆的方式不同。我觉得有些此类民间博物馆是靠企业投资,然而,当我们步入全面小康之际,看到的是确实有一些民间博物馆开始主动造血,同时在做一些‘公共博物馆可能做的事。”
当一个国家或者经济体发展到一定阶段,确实会有个人或者企业在博物馆领域进行大量投入,同时能够通过与国有或者公营博物馆进行互补,来提升城市文明水平。譬如位于美国费城的巴恩斯基金会博物馆,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由巴恩斯基金会买入当时流行的印象派画作。直至如今,巴恩斯基金会博物馆不仅成为费城的地标之一,且其印象派作品与公营的费城艺术博物馆相得益彰。如今,当中国步入全面小康之际,吴少华展望认为,除了类似刘益谦王薇夫妇、余德耀等投资的私营美术馆、博物馆以外,基金会模式的博物馆也将出现。“前几年的收藏热,我发现许多人是奔着投资去,而并非奔着收藏去。这也未必不好。但我们看到,一些电视台出现了鉴宝节目收视火爆,所谓的‘国宝文化实则主要是为了捡漏,奔着发财而去。随着一些私人藏家开设博物馆,通过拍卖市场天价购入艺术品,使得一些藏家、艺术品投资者心态变得越来越浮躁起来。”吴少华说,“未来,如果有一些基金会模式的民间博物馆,能够引导企业家投资,或者说通过投资艺术品回馈社会,将是一种比较好的模式。”
八分园美术馆。
王积稼的嘉禾博物馆。
提及回馈社会,不得不提到王积稼的嘉禾博物馆。2017年,王积稼向银行贷款,自己整理藏品、设计主题。2019年9月,占地500平方米、拥有14个主题和玻璃温室的博物馆在王积稼家中二楼建起。嘉禾博物馆开馆以后,这位连眼镜腿都还是用胶布固定的农民收藏家,选择不收门票,免费开放。不但如此,他还提供义务讲解。至今为止,他已接待1.6万慕名而来的参观者,有干部、职工、农民,也有文化工作者,还有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白衣天使们。甘肃省图书馆副馆长李芬林在留言簿上写道:“漫步嘉禾博物馆,如穿越中国历史空间长廊,除了震撼,便是欽佩与感动。”
就上海来说,上海各民间博物馆在回馈社会上,近年来进步明显。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今年5月底公布的《上海公共文化服务发展报告(2020)》显示,截至2019年底,上海在全国率先基本建成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在上海的四级公共文化基础设施网络中,67家非国有美术馆和32家非国有博物馆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为上海提升城市文明指数做出了重要贡献。
就对国有大型博物馆拾遗补阙方面来说,吴少华想起了今年过世的89岁的蓝翔先生。“蓝翔先生办的筷箸博物馆,我觉得很有意义!”吴少华说,“日本每年都有筷箸文化节。我们当然知道,筷子是中华民族发明的。我们的国家大型博物馆里,有研究青铜器的,有研究良渚文化、仰韶文化、二里头文化的,却很少有专门研究筷子的。蓝翔先生研究筷子,将研究成果带到日本交流,就很好地向日本以及国际友人解释了为什么筷子是中华民族发明的。”
更完善的功能,更全面的小康
令吳少华欣慰的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原本往往将私人博物馆设在自己家中的那些家庭式博物馆越来越少。更多民间博物馆在收藏、展览面积上有了很大提升。记者所见,譬如搪瓷收藏家谢党伟先生,如今将其半生所藏近3000件搪瓷藏品放到位于嘉定区江桥镇海蓝路、嘉怡路口的八分园美术馆中。八分园占地不到一亩,约略八分。集园林、美术馆、餐厅、茶室、图书馆于一体。此地2017年曾举办《东京审判》巨幅油画专题展。而作为八分园美术馆镇馆之宝呈现,并常设展览的,则是谢党伟的中国百年搪瓷展览。
这是生命的痕迹。这就如同今天的人们在当下生活,如何让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那些美的闪光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存活、成长?怎样为自己建立起一个美好的小小空间?不如收藏。
2014年春记者初次采访谢党伟时,情况可不是这样。他的所有藏品,集中在虹口区衡水路一个商品房小区的一套房子里。尽管小区私密性很好,房子装修用心,可谢党伟坦承,原本装修时考虑的是居住,而并非奔着办博物馆而去。在衡水路的房子里,许多搪瓷件不得不叠加储藏到柜子里。总体上来说,谢党伟拥有足够多的藏品,却没有办搪瓷博物馆的空间。
如今的八分园已经成为区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暑假期间,不时有学校和社区组织青少年来此参观、学习。谢党伟向记者透露,八分园美术馆开馆4年来,每年举办近100场活动,4年来累计已举办了近400场。8月12日,当江桥镇华庄村、建华村、先农村、嘉星社区学生来到八分园这个社区实践指导点时,孩子们不仅参观了中国百年搪瓷的历史,还玩转搪瓷。谢党伟在微信朋友圈中如此点评:“孩子们对搪瓷怀有极大的热情,很认真,相当好。画的31个杯子各有特色。”
在吴少华看来,博物馆有四大功能——陈列、收藏、研究、教育功能。然而,在改革开放之初,许多人居住空间有限。特别是上海——1980年上海人均居住面积仅4.4平方米。许多人居住在二级旧里甚至棚户简屋里,生活中大多数时间是在求温饱,哪有闲工夫搞收藏?以王安坚先生为例,他本人“文革”前每月工资就有75元,在他那一辈年轻人中算工资高的了。而他太太当年的月工资是60元。夫妻两人有四个小孩要养活。故而,王安坚本人不得不节衣缩食以供收藏之费。即使如此,仍有人揶揄他不务正业。王安坚当年在自己家中办钟表博物馆。实则,老公房的六楼,如今看来并不适合办博物馆。别说陈列、研究和教育功能如何实现,就算收藏本身来说,都将遇到诸如无法恒温恒湿、无力保养等等问题。
而如今,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吴少华告诉记者,从前,在中国民间收藏界,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收藏家身故以后,后人对藏品可能不去爱惜。最后导致一些藏家多年经营所累积起来的藏品,一朝烟消云散。可如今,情况有了很大改变。譬如今年6月5日不幸去世的许四海先生,生前经营的四海壶具博物馆,目前看情况良好。记者了解到,早前,四海壶具博物馆也曾遇到难以为继的问题。然而,自移驻曹安路1978号百佛园后,四海博物馆知名度越来越高,甚至引起央视《国宝档案》前来拍摄紫砂壶王,随之走上规模经营之路。在吴少华看来,走上规模经营之路且经营状况良好,使得四海博物馆在许四海身故后仍能继续开办下去。
在吴少华看来,到了全面小康阶段,收藏爱好者中,那些为了捡漏发财而走火入魔的朋友少了。“我发现,现在的年轻人,无论是身上的饰品,还是家中的摆设,许多更注重个人艺术修养的呈现。这种情况下,收藏热也在起变化。譬如有的‘80后朋友收藏老玩具,还有车模、磁带什么的,本身这些藏品价格并不高,但这些东西都是一定历史文化的载体。这就像自家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留下的某个老物件,是带着温度的,是带着情结的。”
当上海摄影家何肇娅女士个展《重升》8月7日在Natuzzi Italia文定路店开幕的时候,前来的嘉宾中,不少人就感受到了特有的人情味的温度。何肇娅说,她这场展出的作品,主要是疫情期间闷在家,在弄堂里拍摄的落叶之类,以及这些树叶的写生作品。电台主持人叶沙对之评价为:“比起春天最鲜嫩的翠绿之叶来,何肇娅镜头里、画笔下的落叶,显出了历史的印记。这是生命的痕迹。这就如同今天的人们在当下生活,如何让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那些美的闪光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存活、成长?怎样为自己建立起一个美好的小小空间?不如收藏。”比起常年在展厅墙上挂着产品照片来,当Natuzzi Italia挂上何肇娅的作品,也似乎有了博物馆的味道。恰如吴少华所说,如今年轻人喜爱收藏,更注重精神需求。这显示了全面小康到来之际,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从物质层面的衣食住行,发展到精神层面。各类博物馆的繁荣就是这一方面的充分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