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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灵

2020-08-26凌子

苏州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银鱼龙虾鲤鱼

凌子

☉ 龙虾

龙 虾

我曾与一只龙虾对峙过,彼此狠狠地对视。

那时十九岁,在一所乡村师范学校读书。学校周围是田,校门正对京沪铁路。虽然来回要坐火车,但家乡事实上并不遥远。

青春与乡愁总爱把事实夸大,夸大到最后,就是呆呆地看乱云飞渡,想象千万里外与千万年后,心事浩荡。那只龙虾仿佛就在这时刻出现,出现在那条浅水渠中。

水清浅而渠深邃。渠底铺排着落叶,那种铁道旁常见的水杉针叶,很纤丽。龙虾的窝就安在渠一侧,光滑而硕大。我看云时,它可能在抬头看我;我低下头时,则看见它不慌不忙一退缩,洞口的静水由此画出一水圈,如诗人激情挥洒后那么一吐烟圈。这一定是只久经历练的小龙虾,由此当尊称它为“老龙虾”,它在揣摩我?

龙虾的须挺长,恰如京戏武生帽上抖动的花翎,威风。龙虾的螯更威武,摆动着,像要撕裂敢挡眼前的一切。但那是未经世面的小龙虾相,多为龙虾中的“楞头青”。与我对视的老龙虾,沉静得很。它蹲守洞口,身子三分之二藏洞中,稳稳当当,如老相公端坐太师椅。长须垂拂,任由飘落的杉针擦拭。重头戏来了,老龙虾的双眼猛地弹出;刹那又紧急定格,如两根装有探头的天线直挺挺竖着。好吧,对峙开始!我想说,这般倨傲的注视不可笑吗?但龙虾不会笑,很认真地坚持着。我想问,你想看见什么?但龙虾懒得作答,也许它只是想看到它想看到的,并在可能的范围内把看到的看穿、看透、看破。

那时我发着文学烧,好做白日梦,对高深莫测的哲学故作亲近。于是,在诗找不到远方的落寞中,我与那龙虾杠上了。我也想知道它来自何方,最终将去何方。

列车轰鸣,梦境缤纷,杉叶飘尽,雪落一地。

转眼毕业,回家乡,那只老龙虾是否还逍遥一隅,不得而知。

多年后,莫名刮起一股吃龙虾风。大桶大桶的小龙虾,摆放在店堂门口,灰蒙蒙,群螯乱舞,步足纠缠,哪还有一点披盔带甲、特立独行的霸王风范?凑近挑拣,尽眼睛细小,眼神猥琐,看来只有对世界的迷惘与恐惧。

这些都是养殖的。水浅而浊,高密度,“腐殖”。对比之下,真怀疑当年与我展开“哲学对话”的那只龙虾是不是来自外星球。有一点要说明,我遇见“老龙虾”时,根本不知其品种,亦不识其名,只觉得属于虾一类,又有点像蟹,螯尤其像光溜溜的螃蜞,畸变。

后来,去了盱眙,吃了所谓的“十三香”,但无心再与快乐苟活的龙虾对视。

后来,家乡东太湖成功放养了罗氏沼虾,虾钳格外长,色蓝莹莹,壳体透明肉饱满,但与小龙虾显然不是同类。倒是一种野生的大虾,壳铁青,腮部膨大,眼神有点野,人称“小青龙”,你瞪它,它回瞪你几眼,略有几分神似。

老掉牙的文艺理论中,有一句经典说教,叫“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用在节肢动物身上,其实更显“灵光”。蜘蛛的阴森,蜻蜓的呆萌,蟹的霸气,虾的灵动,其实都与眼睛的特异构造有关——复眼,暴凸,滴溜溜旋转,本为好奇?

龙虾的眼晴长在触角根部,据说不靠折射而靠反射观察事物——如此,审视人类,自然无所谓。忽然怀念起青春,一个民间俗语跃上心头——弹眼落睛。

未来美好,曾经也出色。

鲤 鱼

江南吴地,好像不太吃鲤鱼,平日里。

吃鲤鱼往往与仪式有关。比如娶亲,礼盒里必盛一对大鲤鱼,泛溢金红色,极喜气,当称锦鲤,但那是活的,系聘礼。又比如过节,祭祖宗,得上鱼,上鲤鱼以示郑重,但不必大,一斤左右即可,俗称“菜鲤鱼”,这是煮熟的,献祭后自然落在子孙们口中。

鲤鱼富贵相。须冉冉动,尾赤红。“鲤鱼跳龙门”,鱼化龙,飞黄腾达。这样的激励极具冲击力,当年农家子弟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即视作此。

鲤鱼当是龙庭中的鱼,是九曲黄河中的鱼,孔圣人敬受之,水泊梁山好汉喜食之,上升则为神话,为文化,回归还是活泼泼的一条鱼。

作为水产品,鲤鱼绝不名贵,哪怕神乎其神的黄河鲤鱼,在一盏江南“莼鲈脍”前也黯然失色。桃花时节的鳜鱼,菜花时节的甲鱼,均为不可多得的河鲜,当然指“非人工养殖”,跟着时令食。

无论量还是质,我吃过的鲤鱼均属平庸。印入记忆的有两条。一条是少年时跃入船舱的鲤鱼,一条是乡间亲戚网得的抱籽鲤鱼。

☉ 银鱼

少年时那条挺有意思。稻收季节,船在大荡里摇行,荡面宽广,周边的稻田一望无边,夕照下金灿灿一片。我坐在船舱中张望,父亲摇着船,不紧不慢。稻不多,堆放在前舱与船头,偌大的中舱空着,仿佛预备着“请君入瓮”。云淡风清,新鲜的稻谷香若有若无。将过竹簖,父亲紧摇几下,水流陡急,唰,唰啦啦,船底触簖,水面哗然,一条鱼莫名其妙跃入了船舱。啪啪啪,直蹦到我脚边。徒然挣扎后,鱼躺平了,唇吻翕张,唇边的鱼须不服气地抖动着。父亲瞥了一眼,高兴地说,这是一条大鲤鱼。我用手按压着它,感觉它像在做梦,是做了一个尝新谷还是跳龙门的梦呢?鲤鱼的眼睛大大的,神情酷似孩子惊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

就滋味而言,乡间亲戚网得的那条鲤鱼更真切。那是不久前的事,油菜结籽,春意浓到归结处。亲戚家门前有一个塘,塘远处连着荡。有水就灵动,野风一吹,心旷神怡。可能是水质好,住户也不多,亲戚就在便利的水面上种了点水红菱,菱叶间安插了几张小渔网(俗称“张吊篮”)。一日,渔网中大收获,不是鲦、鳑鲏一类小鱼,也不是鲫鱼、昂刺一类常见鱼,而是鲤鱼,一条不多见的野生抱籽大鲤鱼。正值农忙,亲戚把鱼宰了,略盐渍,捎给我们。初,并不以为然。念人家心意实诚,权且红烧,想不到,肉质竟如此紧致,丝毫没有鲤鱼常有的“泥土气”。鱼脊背足有寸许厚,肋肉肥而不腻,鲜而不腥。食有余,放入冰箱,结成皮冻,次日佐以白粥,吃得不亦乐乎。“小时候”的味道又回来了!

遗憾的是,鱼籽经盐渍,有些“蔫”。一则不饱满了,二则不鲜亮了。淡水鱼中,要数鲤鱼籽最好吃,佐以少许腌菜(最佳为腌雪里蕻菜)炒食,鱼籽如花菜球一样紧实又金黄,入口一抿即散,一咬有弹性,那种饱满的鲜爽劲令人陶醉。不幸盐渍的鱼籽,未能成“酱”,又丧失了生鲜弹性,实属无奈。腌菜炒食,咸对咸,不吊鲜;蒸食,软绵绵,无起色。金黄蜕变成灰青色,鲤鱼籽好像异化成了鲶鱼籽,撇撇嘴,不好吃。

忽忆典故“孔鲤过庭”,惭愧。

闪亮的鱼

两条鱼,闪亮,一直在洄游,洄游于江海,也洄游在梦中。

一条是带鱼,一条是银鱼。

鱼是水中机灵鬼,无鳞的鱼仿佛更添一层神秘色彩,该称水中精灵?

带鱼生活海中,海之于我的家乡与童年遥不可及;而昼伏夜出的带鱼,就像一排排垂直的感叹号,睁着圆鼓的大眼睛,沉稳又灵动地悬置海水深处。

带鱼如长刀,嘴尖尾细长,锯齿令人惧。带鱼若飘带,身姿曼妙,银脂滑溜,闪现似寒星。一捕获,“不自由毋宁死”。带鱼不屑于亮相,自然不甘心被活捉。

当年,冰镇能力有限,运到内地的带鱼,多是腌过的,俗称“咸带鱼”。腌得起硝,呈干柴黄,那是陈带鱼,特别下饭,还宜一小块一小块咀嚼着佐酒。农村普遍贫穷,人口多的人家,打牙祭就买带鱼,且专拣作堆贱卖的等外品,一买一小竹篮。因而,咸得发苦的腌带鱼,又多了个“穷带鱼”称号。肉与鲜鱼,品相高贵,除了节日与待客,孩子们是不敢奢望的,而吃“穷带鱼”,做父母的大多表现得大方,不怕你多吃——“咸死你”。好在一年也就几回。

鲜带鱼的滋味,无与伦比。无论清蒸,还是红烧,抑或油炸,都出色。特别是俊俏的国产“小带鱼”,清蒸后,银色不减,鲜而不腥,肥而不腻,筷子一拨,洁白的“柱子肉”(类蒜瓣肉)立现。

带鱼直泊水中的形象,总让我想到小海马,想到小海马睁着童话般眼睛呆萌;带鱼背鳍直立时,也让人想起马鬃,想起白练迎风齐刷刷。带鱼的身段骨,硬,疏密有度,俨然一柄双排梳。

银鱼也洄游(对因地缘阻绝的内湖银鱼而言,至少储存着洄游基因)。小巧玲珑,冰清玉洁,有冰鱼、玻璃鱼等美称。较带鱼的“长”,银鱼充其量“迷你”,即便所谓的“大银鱼”,也不过一拃长,难怪古人称其为“一寸二寸之鱼”。带鱼披一身银膜潜伏深海,银鱼则通体透明,如万千银线穿梭粼粼波光,毫无城府织就缤纷鱼阵。

小河通大河,大河通太湖。小时候,到得一定时节,总能在清澈的活水表层,湍急的清水渠中,目遇那些晶莹的小精灵。那么无瑕的小身量,却点缀着那么鲜明的小眼珠——那真是一粒乌黑锃亮的油菜籽啊。传说,银鱼是投抛到水中的残羹冷炙所化生,因而古称“脍残鱼”;又传说,万千银鱼是孟姜女哭夫的万千颗泪珠溅落而化变,颗颗伤心欲碎。前者“出淤泥而不染”,后者“质本洁来还洁去”,文化意义上的银鱼,如莲藕,无可挑剔。

同带鱼一样,小小的银鱼也是“气性”特大,出水即“完结”。死后呈乳白色,如玉似雪。杜甫有诗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余……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用“白小”借代银鱼,恰如其分;而“银花乱,雪片虚”的描摹,亦栩栩如生。

银鱼羹,银鱼炒蛋,简简单单,轻轻松松。银鱼的烹调,不必多料理,天生鲜。小孩厌食,一小碗鲜银鱼炖草鸡蛋羹,简直就是药膳,开胃又可口。“洞庭枇杷黄,银鱼肥又香”。跟着时令食,风味“最江南”。过时,只堪作干货,晒成“绣花针”,中看不中吃——银鱼晒干就像带鱼腌制,属无奈,聊胜于无。

鱼儿闪亮,灵光闪现。嗅着儿时的味道,乡愁,或长或短,不就是一尾尾洄游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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