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卡
2020-08-25孟小书
爱好冲浪的菲律宾少年塔卡,在去海南参加国际大赛前,父亲被鲨鱼咬伤,他们只好请北京的堂叔去陪赛。一向混日子的堂叔对冲浪一窍不通,但是少年人的纯净和勇敢,超越了规则和技巧,感染了所有人。这是北京老炮儿和冲浪少年的故事,是海洋之子远航之前最后的宣告。
大赛将至
“四米!四米!”塔卡用力摇晃着还在熟睡中的父亲,母亲在一旁微微皱了一下眉,把身子翻了过去。
“什么?”父亲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今天的浪有四米,间隔十七秒!我们快下去遛一遛!”
“你确定吗?”父亲的身体像是被按下了启动电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当然,我已经去观望台看过了。”
“现在刚五点,太早了。一般观浪都要在五点半左右。而且,你怎么起得这么早?马上比赛了,你要有充分的睡眠时间。”父亲语气很严肃,但还是一边说着,一边套着沙滩裤。
“记得吃早饭。”妈妈梦游般地随口嘱咐了一句,又睡过去了。“浪高”“风速”“四米”“五米”……对于这些生死攸关的词汇和数字,母亲早就麻木了。她从未离开过这片海域,似乎早就与海长在了一起,是海的一部分。
“走吧,我们去遛一趟!”父亲已经准备就绪,轻轻走出了卧室,和塔卡到餐桌上抓起昨晚做好的三明治(在训练期间,由于父子俩通常会在凌晨起床,母亲则会在晚上把第二天的早饭准备好),胡乱往嘴里塞了两口,便抱着板子出门了。
吕宋岛位于菲律宾北部,它在地图上的形状像是一只戴着礼帽的小狗。来这里度假的观光客并不多,只有每年临近赛季,沙滩上才会布满来自各国的冲浪手或是冲浪爱好者。塔卡家在吕宋岛较为偏僻的一处,这片海滩被茂密的棕榈树丛和巨大的岩石所掩盖,这里被当地人称之为“自己人的海域”,也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如何抵达这片海域。而塔卡的家就在这里。这里是吕宋岛最南端的海湾,海湾三面环山,所以这里的浪会相对较为凶猛些。
塔卡说得没错,今天海风很大,的确会掀起四米高的浪。太阳渐渐升起,整片天空变得金灿灿的。父子俩面朝大海观察了许久,父亲说:“你确定要下去吗?”
“当然。”塔卡已经迫不及待,开始热身了。
“咱们先从浅滩下去,慢慢来,不要着急。”父亲脱去了上衣。
塔卡抱着板子冲进了海里,为了减少阻力,他趴在冲浪板上尽量将胸部抬高,并且努力划水。一个约两米的浪扑来,塔卡迅速将自己翻了个身,躲到了板子的下面,成功越过一个浪。距离下一个浪扑来,有四秒的时间。父亲在他斜后面喊:“划水!划水!”紧接着,又一个巨浪扑来。塔卡连续越过了五个大浪,终于到达了一个最佳位置。
“快速转身!不要着急!”父亲喊道。
父亲总是在重复着这句话,塔卡想着,下一个浪自己完全可以应付。一个巨浪滚滚而来,塔卡瞄准了它,用力划水。父亲又喊道:“快停下!你在干什么!”塔卡感到自己身体快被顶到浪尖时,立刻站了起来。可这是一组双重浪。塔卡刚起身,就被紧跟着的第二道浪卷进了海里。他被凶猛的海浪击中,深深地沉了下去。塔卡在混沌的海水中,迷失了方向。脚绳被冲断了,板子也飞了出去,被下一道海浪拍中,折成了两半。
“塔卡!”父亲慌张地四处喊着塔卡的名字,并向他的方向游了过去。塔卡被浪拍得不轻,很久都没有露出头来。又过了一阵,一颗脑袋终于浮出了海面。父亲终于看到了他。
“塔卡!”父亲一边喊,一边挥舞着手臂,对他做往岸边游的手势。
可塔卡却嬉皮笑脸的,一个猛子扎到了岸边。他瘫倒在沙滩上,用力喘气,肚皮一凸一凹的,还时不时发出哧哧的笑声。阳光洒在他身上,像一条泛着光的大鱼,金灿灿的。塔卡对待每一次的死里逃生,总是一副“嬉皮笑脸”和“满不在乎”的态度。
父亲把折断的板子捡了回来,扔在了沙滩上。
“这是你折断的第三块板子了。”父亲很生气,但依旧面无表情,像一副铁打的面具。父亲从来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情绪,生气、高兴、伤心,他永远都一个表情。
塔卡还在用力地喘气。父亲对于他的这种态度,既无奈又气愤。但父亲没再说什么,同样的话说了太多次,就连他自己也感到厌烦了。他凝望着远处的大海,叹了口气。
“早晚有一天,你会得到教训的。”
塔卡和父亲一样,对于冲浪这项运动并没有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都是边学边玩,在海里漂得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了。而这也许就是导致塔卡没有危险意识的主要原因。在塔卡的意识中,冲浪就是与生俱来的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的自然、平常。生活在这里的人谁不会冲浪呢?长在海边的人对大海也有种特殊的依赖。塔卡的父亲是中国人,出生在海南岛的某个乡下。定居菲律宾后,就给自己取了一个本地人发音较为容易的名字——克劳德。他儿时和哥哥接触到冲浪后,便爱上了它。父亲对海洋是迷恋的。他享受从浪尖向下俯冲的刺激;征服巨浪后的成就和自豪感;穿梭在管浪中,手触那用海水造成的晶莹浪壁,就像是穿越在一条透明的管道中,简直太奇妙了。他参加了本省的冲浪俱乐部,逐渐开始参加商业比赛,二十四五岁到了菲律宾的吕宋岛参加集训,那时他遇到了塔卡的母亲。两人相爱后,没过多久就有了塔卡。
直到晚上,父亲仍是不说话,蹲坐在屋外,借着那个忽明忽暗的灯泡,试着将板子重新粘合起来。父亲把头深深低下去,先用一种强力胶将板子粘合起来,再用胶带一圈圈缠绕,胶带发出的嘶啦嘶啦声和海浪声相互交错,忙了一阵,似乎于事无补。这一天总算是过去了,在母亲的监督下,写完作业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父亲依旧呆呆地坐在屋外,直到很晚。
凌晨五点,太阳还未从海平面上升起。塔卡睁开了双眼,腹部的酸痛,让他无法起身。“就再睡一小会儿吧。”他心里这样想着,可当他翻了个身后,又突然看到那个巨大的白板上写着“离大赛还有14天”。塔卡用双手使劲揉搓了下眼睛,双手用力支撐着上半身,将自己挪下了床。他迅速洗了一把脸,穿上一条沙滩裤,出门了。他爬到了海滩边的观望台,学着父亲的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眺望远处的海浪。“今天的风有点大,浪高约两米,间隔十五秒。浪形很乱呀!”他又学着父亲的口气说。
塔卡从观望台下来,开始了清晨训练。他沿着海滩向东跑七百米,跑到阿莫尔叔叔的冲浪店后,再返回观望台。之后再做三十个引体向上、五十个深蹲和五十个仰卧起坐。太阳渐渐升起,晨练结束。他躺在海滩上,腹部肌肉的酸痛居然有了缓解。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回了家。
母亲和父亲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厨房里弥漫着煎鸡蛋和培根的味道。他们像是正在讨论关于塔卡训练的问题,见他回来,又立刻停止了。母亲看样子不太高兴,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转身去洗盘子了。塔卡坐在餐桌旁,拿起一个三明治,狼吞虎咽。
“妈妈怎么了?”塔卡小心翼翼地问父亲。
“没什么。”父亲耸了耸肩。
“今天我们要做闭气训练。”父亲说。
“父亲,我们为什么要做憋气训练?这个对我的技术一点提高也没有。”
“你是没遇到过真正的危险。今天争取闭气到三分半。”
母亲突然转过身来:“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那样的训练方式太危险了!训练闭气为什么不能在浴缸里?为什么必须要沉到海底?”母亲一直在说菲律宾本地语言,每次她生气时,都会这么说。
父亲不再说话,不知是懒得再说,还是不愿和母亲发生矛盾。
“如果在海底,他真的憋不住气了怎么办?他能及时浮出来吗?你会要了他的命的!”母亲越说越生气,把盘子摔在了水池里,又说,“总之,我不同意你带他下到海里面!”说完便走了出去。塔卡不知所措,手里拿着一杯没喝完的牛奶,愣住了。
“快点吃,吃完我们出发。”说完,父亲也走了出去。
今天的风很大,浪花肆意翻卷,狠狠地拍到礁石上。浪形乱得毫无规律。这的确不是一个训练冲浪技巧的好天气。塔卡抱着一块又大又沉的石头,渐渐走进大海。他憋了一大口气,海水逐渐没过了头顶。父亲在他身后,将双手按住塔卡的肩膀,他们一起沉入了海底。塔卡抱着石头继续向前走,父亲跟在他的后面。十秒钟过去了,塔卡嘴边不断有气泡跑出来,他继续抱着那块沉重的石头在海底缓慢前行。一分钟……一分四十秒过去了。父亲一直看着手表,塔卡嘴边不再有泡泡,他突然用力摇头,松开了那块沉重的石头,石头落入海底,扬起了沙子。他慌乱地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父亲双手还是没有离开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再撑十秒。塔卡挣扎了几下,这最后的十秒,像过了十年。他终于有了一次生命是用秒来计算的体验。父亲拉着他的手,迅速冲出海面,把他带到了海边。塔卡嘴唇发紫,面色惨白,他眼前一片黑乎乎的。他用尽全力吸了一大口气。
“你还可以在水下待更久的。”父亲突然说。
“不行,憋不住气了。”塔卡还在用力呼吸着,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
“休息一下,再来。刚才还不到两分钟。”
塔卡逐渐缓过来,他看着一朵朵飘过的云,有的像一只鲸鱼,有的像是一匹马。
“刚才你不该那么早就放弃的。两分钟可以让你应付三道大浪。大赛将至,时间不多了。你的肺活量要尽快提上去,这样在关键时刻才能救你一命。你听见了吗?”
“嗯。”
父亲又找到一块沉重的石头,塔卡抱着它,父子一前一后地再次沉入了大海……
父亲受伤了
第二天凌晨,父亲很早醒来,跑到了观浪台。今天是个好天气,浪形平稳,得马上叫那孩子起床。上午训练技巧细节,下午再进行闭气训练。父亲心里这样想着,并且做了一系列的训练计划。塔卡讨厌闭气训练,那纯粹是在耽误时间!
上午,妈妈正哼唱着歌,在厨房准备午餐,屋子里到处飘着咖喱的香辣味。塔卡突然满身是血地冲回了家,边哭边喊。
“妈妈!爸爸被鲨鱼咬了!”他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嘴唇发紫,一直在颤抖着。
母亲被吓得目瞪口呆,见到血淋淋的塔卡,一下把手里的土豆扔到了水池里。
“他现在在哪儿?你受伤了吗?怎么身上这么多的血!”
“阿莫尔叔叔把他带去了镇上的医院。”塔卡哭了起来,“爸爸的腿……”
“快走,我们赶紧去医院。”
母亲慌忙给塔卡简单清理了脸颊和胳膊上的血迹后,匆匆忙忙抓起车钥匙,带着塔卡从院子里跑了出去。开着“突突”(一种三个轮子的摩托车)赶到了镇上的医院。
医院离家里并不算远,只要穿过一片椰子林和一个卖海鲜的集市便到了。医院走廊漫着股消毒水辛辣的味道,灯光很昏暗,两侧墙壁和水泥地散发出阴冷的气息。阿莫尔叔叔在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双手不停揉搓着。
“阿莫尔!”母亲大步走了过去。
阿莫尔一下抱住母亲。
“真是太可怕了,还好那条鲨鱼不算大。”
“他伤得严重吗?医生是怎么说的?”
“那条鲨鱼游得很快,但你也知道克劳德……”阿莫尔叔叔不停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只有不停说话才能缓解他的恐慌。
“等等,阿莫尔……你冷静下。克劳德他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医生到底是怎么说的?”
“鲨鱼咬到了他的大腿,就在这里。血肉模糊的,太可怕了!”
母亲坐在椅子上,额头前的头发被汗浸透了。她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面。塔卡也坐了下来,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抽泣着。
一个小时过后,医生出来了,母亲和阿莫尔一下拉住了医生。医生淡定地说,一共有四道伤口,但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最严重的伤口很深、很长,足足二十厘米。现在已经缝合好,止住血了。鲨鱼差一点就咬到了大动脉,真是命大。最近这一带总是有鲨鱼,已经好几个人被咬到了。
母亲和阿莫尔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塔卡仍然惊魂未定,他没有亲眼看到那條鲨鱼。当时他正好向岸边的方向冲去,而父亲坐在板子上,漂浮在海里,观察和指导他的动作。待塔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父亲痛苦的表情和海里的一片红。那条鲨鱼到底有多大?很凶残吗?塔卡甚至连个影子也没看到,父亲似乎是被大海咬了一口。
他们进到父亲的病房时,父亲逐渐睁开了眼睛,渐渐恢复意识,麻醉剂还没有完全消退。母亲看到虚弱的父亲,情绪再一次失控了。
“别担心,他会没事的。”护士小姐也在安慰着,“医生说还需要打一些消炎和止痛针。五天后才可以出院,在家自行疗养。”
“塔卡,对不起,你的比赛……”父亲动了动两片干巴的嘴唇。
塔卡的眼睛不受控制地,一直盯着父亲那条被子下面的腿。他想象着那片可怕的伤口和那摊被血染红的海。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条腿。他第一次对海产生了恐惧。父亲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念叨着塔卡的比赛。
“或许,可以请大胜来帮忙?”父亲突然对母亲说。
“大胜?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放心把塔卡交给他。他连自己都无法照顾。”母亲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母亲多年前在北京曾见过一次大胜,由于语言不通,大胜一句话也没敢和母亲说,就连眼神也是躲躲闪闪的。母亲多次跟父亲抱怨:这个人也太没礼貌了!
“这次比赛很重要,塔卡一定要去的。大胜毕竟是他叔叔……”克劳德想了想,最后就连自己也没了底气。
母亲没再说什么,起身回家为父亲取换洗衣物和日用品了。母亲临走前,父亲又说:“记得把浪报收音机给我带上。”
母亲走后,父亲把塔卡叫到了床边,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跟塔卡说。在麻醉剂的作用下,他变得很感性,也让他变回了最真实的自己。
“想知道客厅墙上挂着那块旧冲浪板的故事吗?”
塔卡点了下头。这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讲故事。时光开始倒流……
“在我十三岁那年,我和哥哥房间的墙上有一个架子,那是我们准备挂冲浪板用的。”
父亲很少讲到关于他哥哥的事,但听阿莫尔叔叔和母亲曾经提到过。塔卡对这段往事很感兴趣,他竖着耳朵,趴在父亲的身边,仔细聆听。父亲平时的沉默总给他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像这样近距离地贴在父亲身边,好像还是第一次。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着,时不时缓慢地眨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喋喋不休着。
“由于我们擅自在卧室墙上胡乱钉钉子、安架子,还被妈妈罚站了一个晚上。那时候我们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爷爷奶奶极力反对我们学冲浪,说很多人都死在了海里。但,生活在海边的孩子,哪有不向往冲浪的?我们时常坐在岸边,看着一群冲浪少年,抱着板子冲进大海,他们越过一道道海浪,就像是一条条波光粼粼的大鱼。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最优秀的冲浪手。
“可冲浪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空有一腔热情是远远不够的。一开始,我们就坐在岸边,一边看一边学,同时一边攒零用钱。我们每天的话题就是讨论冲浪,和怎么能再多要点零用钱。那时,我们甚至连一次冲浪板也没碰过,但冲浪理论早就烂熟于心了。我们在房间里,踩在一块木头板上,幻想着自己在海上,反复练习着动作。后来,我们终于凑够钱,可是到店里,发现冲浪板涨价了。我们跟老板谈了很久价钱,最后老板终于肯卖给我们一个二手的冲浪板。身上的钱几乎全给了老板,我们两个很兴奋。快到傍晚时,我突然感到胃痛,才发现,竟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走到了便利店,把身上剩下的钱买了两个饼。我们边吃边说,怎么办,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我们要怎么回家?哥哥就说,我们走回去吧。我们吃完饼,一前一后抱着板子,沿着海边走走停停。回家的路,好像永远都走不完,也从来没觉得家如此遥远过。临到家时,哥哥把冲浪板暂放到了邻居家。因为回家太晚,又被妈妈骂了一顿。但那天晚上,我们都很兴奋。
“那时,我们虽然懂得冲浪理论,但真正下了海,远不是那么回事,一次又一次摔进海子,根本无法站在板子上。我们没有钱请教练,总是跟在别人的后面,看他们是如何冲进海里,如何滑水。如果谁请了教练,我们就会赶紧凑上前,假装在聊天。实际上是在偷听——重心要低一点,左手要抬高,注意掌握平衡。这些基本技巧,都是那时候偷听和自己摸索出来的。那时候觉得冲浪就是我们的全部,也是我们心里真正在燃烧的东西。每当冲向大海,都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你能明白吗?”
“后来呢?”塔卡已經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那条鲨鱼和父亲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后来他死了,他被卷进了回流里。那时候我们的滑水技术都不好。年纪又小,体力不足。卷入回流里,越挣扎越危险。他很快就没了力气……他去世那年,才十五岁,就是你这个年纪。当时父母很痛苦,我也很懊恼。很多年,父母都不怎么和我说话。之后,我就发誓,我要成为最优秀的冲浪手,为了哥哥,也为了证明自己。之后我就拼命努力练习,逐渐参加各种比赛。攒下了很多钱……但和我父母的关系仍然没有得到缓解。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为了从那种绝望的环境里走出来,我离开了家,也算是一种逃避吧。墙上的那块板子,就是我们当年买的那块二手冲浪板。
“再后来,我自己参加了—个业余赛,得了比赛的亚军,拿着这笔钱,又买了—块新的板子。”
父亲说了很多话,停顿了很久又说:“我觉得我是为浪而生的,它是我的生命。那它对你来说是什么?”
“说不上来,只是除了冲浪,没想过别的……”塔卡耸耸肩。
“你去日月湾后,大胜叔叔会陪你全程比赛。我会给你打电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父亲说完,渐渐睡过去了。
塔卡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只是,除了去做他也别无选择。
他真的靠谱吗
张大胜接到塔卡的父亲——克劳德的电话时,他正和胡同口儿的老几位下象棋。由于正是绝杀时刻,所以态度有点不耐烦。当克劳德恳请他陪同塔卡到海南参加全程的冲浪比赛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海南……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别说海南了,就连华北地区都没踏出过。至于塔卡,那个黑乎乎的侄子,似乎是两岁时见过一次。大胜反复推辞,急着要挂电话。老几位催促着大胜赶紧“出招儿”。克劳德立刻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并且说到了海南会有人接应,并替他们安排妥当。克劳德一再恳求。大胜犹豫了。
大胜呆愣在原地,不知是应该回去,还是继续找塔卡。一直站在这儿也不是办法,他往海边走,想走到那个看似很近的树下乘凉。他走到了海水里,海水漫过了他的双脚,终于感到了一丝凉意。他抬头看了看那棵树,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他别无选择,继续向那棵树的方向走去。
“大胜叔叔!”一个声音隐约顺着海风飘来。
大胜回头看了看,塔卡抱着板子朝他跑了过来。
“臭小子,跑哪儿去了?”
“你生气了?”塔卡又耸了耸肩。
“我告诉你啊,你以后少给我耸肩,就烦你这个动作!”
“OK。”
“也不许再说OK了!你早上干吗去了?”
这时,几名小冲浪爱好者突然向塔卡冲过来:“你是塔卡吗?”
塔卡点点头。
“你可以帮我们签个名吗?”
“你可以帮我们合影吗?”其中一个小粉丝把手机交给了大胜。
大胜突然觉得有些奇妙和难以置信。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就是明星了。而此时此刻,自己又是这小明星的监护人。这事儿可得回去跟邻居们显摆一下。
大胜即便是心里窃喜,但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他依旧一板一眼地说:“我可告诉你,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在这儿就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过来看着你。等比赛结束了,咱俩就你回你家,我回我家了。”
“那这么说,你明天不会走喽?”
“那得看你表现。”
……
晚上,塔卡把自己关在了洗手间,继续练习闭气。他让大胜帮他记着时间。大胜看着塔卡,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刚过了五十秒,大胜就两眼发黑了。他喘着粗气看着塔卡,“这孩子真能憋!”一分半钟过去了,大胜仔细看了看水池子里的塔卡,发现嘴边有细小的气泡冒出,算是松了口气。两分半钟过去了,大胜有点着急了,又仔细看了看塔卡,拍了拍他的肩。塔卡没做反应,但没过多久,他猛地从水池中抬了起来,吸了一大口气。塔卡看着大胜:“多少时间?”
“天呀,三分钟,孩子,你真是太厉害了!”
塔卡一边笑着,一边用力喘气。
史蒂芬作弊了
今天是比赛的第一天,男子组在上午,女子组在下午。每组将有两人一起比赛。塔卡被安排在了男子第四组。塔卡像往常一样,清晨来到了海边的观浪台。当他爬上观浪台时,发现一个女孩正拿着望远镜,朝着海面观望。海风吹着她黑色的短发和黑色的裙子,如此飘逸。女孩似乎没有发现塔卡的到来,依旧观望着海浪。
“今天的浪可真是不小啊。”塔卡用英语说了一句。
女孩吓得一激灵,差点甩掉了手里的望远镜。
“哦,抱歉,吓到你了。”塔卡继续用英语说着。
女孩有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她用英语说:“没关系的。”
“你是中国人?”塔卡听出了她带有中国腔的英语,又用蹩脚的汉语说。
“是啊,我家离这个海边不算远。今天的浪真大,你也是来参赛的吗?”
塔卡点点头。
“今天上午的风很大,浪也不是很整齐,这恐怕对你们的比赛不利。”
“我喜欢这样的浪,更刺激,更有挑战,不是吗?”
女孩突然笑了起来:“你们那边的男孩可真够野的。”
这时,突然隐约有人在远处喊:“帆帆!,快下来吧,我们去吃饭!”
帆帆说:“我妈妈在叫我,先走了。我会去看你的比赛,加油!”
“你也是!加油……帆帆!”
帆帆对他笑了一下,一溜烟儿地跑了下去。塔卡站在观浪台上,迟迟不肯下来。她真的会来看比赛吗?现在目测,浪高三到四米,父亲在就好了,真希望他能在现场看我的比赛呀。
火红的太阳跳出了海面,海面和天空变得粉嘟嘟的,和吕宋岛的日出是一个颜色。是不是所有的海面,在清晨都是一个颜色呀。
大胜已经在餐厅点好了早餐,四个煎鸡蛋、一个三明治、一屉蒸包子、一碗南瓜粥和一杯热牛奶麦片。大胜没有等塔卡,自顾自地先吃了起来。塔卡到了餐厅,周围的孩子看见塔卡都在轻声议论着:
“看,那不是冲过尼斯怪浪的塔卡么!”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呢。”
“真期待这次比赛呀。”
孩子们一边议论着,一边往各自的盘子中挑选早餐。
塔卡什么也没听到,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遇到的那个女孩。他一边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一边往大胜身边走去。
“找谁呢?赶紧吃饭。”大胜一边喝着粥一边说。
“你看见一个个头和我差不多、皮肤黑黑的、头发很短、穿着黑色裙子的女孩吗?”
“这里全是你说的那种女孩。”
“你快坐下吃饭,我特意给你点的三明治、蛋糕、煎香肠。”
“我不吃這些的。”
“这些怎么了?你不吃这些那你吃什么?”
塔卡站了起来,走向自助餐台,挑了水煮鸡胸肉、全麦面包、一个水煮鸡蛋和一杯牛奶。大胜见他盘子里的食物,嗓子眼直发紧。心里又是一阵惊叹:让这么小的孩子当运动员,也真是不容易。
“你看,那个穿荧光橘色短裤的就是史蒂芬。”坐在大胜和塔卡旁边的一个中国男孩对他的朋友们说。几个男孩悄悄地把脸转向自助餐台的方向。
“他就是史蒂芬?我听说他在比赛时,总爱做小动作。”其中一个男孩说。
“我听说他没有妈妈,爸爸是个醉鬼,还进过监狱。他就靠参加商业赛赚点钱。”
“你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和他参加过比赛,也是听别人说起来的。讨厌史蒂芬的人太多了,他的事情好多人都知道。”
“他也挺可怜的。”
几个男孩窃窃私语,绘声绘色地在聊关于史蒂芬的事情。大胜听得真真切切,他一边听着,一边瞄着塔卡。男孩们越是将声音放低,大胜越是听得起劲。倒不是他有多么八卦,只是纯粹地情不自禁,不能控制自己对史蒂芬的好奇。史蒂芬端着盘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男孩们就突然闭嘴了,谁也不去看他。等他落座后,一个男孩又说:“没事,你继续说,反正他也听不懂中文。”
大胜说:“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孩子吗?”
塔卡摇摇头,一直低着脑袋嚼着干巴的全麦面包。
早上九点,海滩上人山人海,各大媒体记者和摄影摄像师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最佳拍摄点。满眼的赞助商旗帜和横幅让人眼花缭乱。音乐、海浪播报、记者报道、比赛相关信息的声音此起彼伏。大胜顿时恍惚地呆住了,被来去匆匆的人们蹭来蹭去。强烈的太阳烘烤着沙滩,一股股热浪迎面而来,大胜喘着粗气,看着满眼的人群,快要晕过去了。就在这时,大胜趔趄了一下,脚从拖鞋里滑了出来,踩在了滚烫的沙滩上。
“哎哟!烫死我了!”大胜吼了一嗓子,顿时清醒了。他在心里一遍遍咒骂和抱怨着克劳德,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受罪,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这孩子要是输了比赛,我就立刻回去。爱谁谁,谁也不能阻止我回北京!
他带着塔卡继续穿梭在人群中。塔卡东张西望,寻找着那个穿黑色裙子的女孩。
这时,一个中国记者把塔卡叫住了,旁边的一个男人扛着摄像机,大汗淋漓地对准了塔卡。大胜吓了一跳,自动往后退了几步。
“塔卡,可以采访你几句吗?”记者用汉语对塔卡说。
“当然可以了。”塔卡也用磕磕绊绊的汉语回答。
“你对这次比赛有信心吗?”
“也不太确定,尽力吧。”
“那次你战胜‘尼斯怪浪后,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而且备受冲浪协会的瞩目。这是否会对你造成心理上的压力?”
塔卡呆呆地望着记者,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大胜实在看不过去了,直接把塔卡拉走了。记者试图叫住塔卡,可见到大胜似乎是个不好惹的家伙,还是放弃了。
大胜一边走一边说:“以后别什么采访都接着。这记者也太缺德了。”
“你别生气,她也没有什么恶意。”
“她意思就是,你战胜过那什么浪以后,是不是骄傲自满了。”
“她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了,你还小,听不出来。”
“可我还是觉得你想太多了。这样走掉,太不礼貌了。”
大胜很生气,自己明明是在向着他说话,怎么还反过来批评自己呢。大胜没理会他。他们终于穿过了人群到了比赛签到处。大胜没有仔细阅读这份合同或是协议书,草草地签上字。
比赛已经进行到一半,解说员继续播报比赛情况。塔卡挤到了岸边,用双手挡住太阳,观看着比赛。大胜找到了一个人少有树阴的地方,他浑身乏力,闭上了眼睛。
解说员A:“今天的浪很规整,对参赛的选手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希望各位冲浪手可以好好把握今天的机会。”
解说员B:“是的。来介绍一下这一组的参赛选手。来自美国的冲浪小将斯蒂芬,去年在日本的巡回赛中,表现也十分出色。”
解说员A:“现在上场的是来自菲律宾十五岁的选手,塔卡!他的父亲是克劳德,二○○○年世界管浪大师赛得了冠军。塔卡也是本次比赛备受争议的选手,让我们来看看他今天的比赛。”
塔卡要上场了,大胜突然站了起来,也挤到了海滩最前面的位置。塔卡抱着板子,和另一名选手—起冲进了海浪中。
“史蒂芬?没错,就是他,穿着荧光橘色的短裤呢。”大胜着急了,又自己嘀咕着,“真是倒霉了。”他一边看着塔卡的背影,一边又琢磨着刚才解说员对塔卡的介绍,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别扭:这孩子怎么就备受争议了呢,有什么可争议的!这帮媒体就喜欢挑事儿!一股突如其来的气愤、紧张及夹杂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使他心跳加快。
帆帆也来到了赛场,关注着塔卡的比赛。
“原来他是克劳德的儿子,塔卡!”帆帆激动地拉着妈妈的手说。
比赛正式开始了,两个人保持五米左右距离。翻越了四道大浪后,都分别找到了各自的浪点。他们坐在板子上,观望着远处逐渐逼近的浪,寻找最佳时间。塔卡在斯蒂芬的斜后方,他瞄准了一道浪,并且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大浪来袭,他趴在板子上用力划水,待身体感到轻微失重后,站了起来,又做了一个完美的回切。
解说员A:“非常漂亮的右浪回切。”
解说员B:“史蒂芬还在等待机会。”
这时塔卡那一侧又有一道完美的浪从远处驶来,史蒂芬忽然向塔卡附近划水,偷偷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史蒂芬在塔卡附近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位置,用力划水,塔卡不得不放弃这道浪。史蒂芬借助这道浪做了一个完美的空中翻越。今天是远岸涌,浪间隔的时间会比较长。
“塔卡,不要着急。”帆帆挤到了离海边最近的位置,双手交叉在胸口。
“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偷浪!”塔卡和史蒂芬坐在板子上,被海浪沖得一摇一晃。塔卡向史蒂芬喊道。
史蒂芬权当没听见,并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盯着他。
塔卡很愤怒,他似乎又看到一个机会,他不想再次让史蒂芬得逞,猛地站了起来。这是一组三重浪,他刚一起身就被紧跟着的浪卷进了海里。紧跟着,又一道浪涌来,史蒂芬努力划水,然而塔卡此刻却刚刚爬到板子上,他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去抓住它。史蒂芬再次得分。
“你看,不是我在偷浪,是你一直在浪费机会。”史蒂芬冷嘲热讽。
解说员A:“好!第四小组的比赛到目前就结束了。结果已经出来了。”
解说员B:“本次比赛……”
大胜屏住了呼吸,可人声鼎沸,怎么也听不清解说员最终是念了谁的名字。史蒂芬激动地挥舞着双臂,奔跑着回来了。塔卡耷拉着脑袋,像泄了气的皮球,把自己和板子一起拖到了岸边。
父亲看到比赛结果后,关上了电视。他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一直盯着漆黑的屏幕。最后叹了一口气。母亲安慰说:“还是有机会晋级的。”过了好一阵后,父亲发出了一个沉闷的声音。
记者们蜂拥而至。大胜也凑了上去,可怎么也看不见他,又过了十几分钟,记者们散去了。大胜已经知道了结果。这时,塔卡与史蒂芬正好走了个迎面。
“嘿!你在作弊!刚才那明明就是我的优先权。”塔卡用英语说。
“别傻了,这是比赛,谁能抓到浪就是谁的!”斯蒂芬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摊了摊双手,走开了。
大胜满头大汗,短袖衬衫被汗浸得深一块浅一块。汗水顺着头顶往下流,就像是刚从海里走出来一般,他甩了一把额头的汗,太阳照得他无法睁开眼睛。大胜眯着眼睛,咧着嘴,皱着眉头,整个脸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怎么着?是不是输了?你俩说什么呢刚才?”
“是他作弊,明明是我的优先权。”
“输了就是输了,甭找辙。”
“这不公平。”
“你说你怎么那么啊?被人家欺负还不敢吱声儿。”大胜气急败坏的,就像自己被人欺负了一样。
大胜转身,准备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他头晕眼花像是要中暑了。塔卡气鼓鼓地坐在礁石上,想着怎么和父亲解释。他一定对我失望透了,可这真的不是我的错。塔卡越想越委屈。这时候,帆帆兴奋地冲他跑来了。
“塔卡!”帆帆向他挥着手。
塔卡见到帆帆,心情一下明朗了。
“我看见你的比赛了,你的技术很好,是史蒂芬太卑鄙了,这是他的一贯伎俩。我觉得你要和裁判去说明情况。”帆帆安慰道。
“你说作弊、偷浪是他的一贯伎俩?”
“你不知道吗?他过去两年曾经被停赛了,就是因为经常作弊,还跟裁判起了争执。”
塔卡耸了耸肩,对这些事,他闻所未闻。
“成绩已经出来了,无法改变了。也许裁判有他们自己的道理。也是我太小看对手了。”
“没关系,你这轮小组赛的分数很高。如果第二轮分数高的话,还是有机会晋级的。”
帆帆的话,给了塔卡极大的鼓舞。史蒂芬的作弊,突然勾起了塔卡的胜负心。之前他对比赛只是抱着玩玩的那种心态,也忽然间转变了。“我要赢!”他在心里不断重复着。
下午的比赛,帆帆被安排到了第二组。与她一起比赛的选手塔卡不是很了解。准确地说,塔卡对所有的参赛选手都不是那么了解。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的道理,可他就是不理解。塔卡认为,只要把自己的技术做好,就可以得到很好的分数,为什么要去管别人呢?有了解别人的时间,还不如去多练习技术。但经过了“史蒂芬事件”,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塔卡中午没吃饭,一点胃口也没有。他躺在海边的陰凉处,望着远处的天空,脑袋里空空的。这时的海边很安静,大部分人都已各自回去休息,准备下午的比赛了。下午有帆帆的比赛,真希望她能有个好成绩啊。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忽然,一阵孩子们的嬉闹声,把他又给吵醒了。比赛即将开始。他看见了帆帆,她正和一群女孩说笑着走来。帆帆没有看见塔卡,跟随着人流来到了海滩前。她们在聊些什么呢?帆帆笑起来真好看。
解说员又在调试麦克风,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比赛要开始了,塔卡没有上前去找帆帆,她此刻正与她的妈妈和朋友们在一起观看比赛,他不想去打扰她。塔卡对于女孩子们的冲浪比赛向来没什么兴趣,只是他很想看到帆帆的表现。
哨声响起了,帆帆和另一名女孩一起冲进了大海。帆帆努力划水,尽可能地率先到达浪点。下午时分的浪逐渐减弱了,浪形也较为平稳、整齐。这对比赛是一个极好的条件。帆帆抓住了一个浪,完成了她的动作。塔卡有些失望,她的动作虽然干净、果断,但是中规中矩,好像缺少了点什么。由于没有失误,所以分数还算不错。帆帆上了岸,塔卡立刻跑了过去,向她表示祝贺。但帆帆却一副淡定、不以为然的样子,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的分数。
夜晚这片海滩已疲惫不堪,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正忙着清除垃圾,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工作。反倒是大胜激动不已,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跑到塔卡房间。此刻,塔卡正在擦拭板子和打蜡。他想着帆帆,为什么她总是一副那么淡定的表情?似乎她可以预知一切。她和别的女孩都不一样,和吕宋岛的女孩也不一样。
大胜坐在塔卡旁边,看着他。大胜对冲浪开始感到好奇,他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问塔卡,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见塔卡爱搭不理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是自讨没趣。他坐在地上,看着塔卡一圈圈地打蜡,手在板子上来回擦拭,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动作,细致、认真。
塔卡假装打了一个哈欠:“我累了,要睡了。”说罢,起身将板子放在了床边,上床睡了。大胜在地上坐久了,膝盖像被锁住了一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从地板上撑了起来。他的膝盖不好,曾经在胡同里和别人打了一次很严重的架。后来膝盖积水,走路时双膝像是生了锈。直到他无法动弹时,才去寻医。时间久了,膝盖就落下毛病了。大胜一瘸一拐地关上了灯。
塔卡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父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没打来呢?他看比赛了吗?还是他对我已经失望了?
晚霞是天空忧郁的颜色
塔卡在第一轮的比赛中,已经明白了父亲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意思。他再一次观看了选手们的比赛记录。仔细回想,父亲平日是如何教他分析选手们技术的方法。选手们的水平、习惯动作基本已熟记于心。
在第二轮的比赛中,塔卡和帆帆都顺利晋级了。到了傍晚,父亲仍然没有打来电话。他们在海边,看风景。
“大胜叔叔,你确定父亲没有打来电话?”
“真的没打来。”
塔卡失望极了。
“你爸肯定知道你能晋级,等你进总决赛的时候,他肯定会给你打电话。”
塔卡还是不说话。
“你平时肯定没少气你爸吧?”
塔卡点点头。
“我猜也是……等过几天,你爸还是不来电话,我就给他打过去。这么多天了,你也得关心一下你爸。”
“可难道不应该是他主动打过来吗?他就一点也不担心我吗?”塔卡有点委屈。
“这谁主动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你长辈,你主动关心他是应该的。”
塔卡没再说什么,他不理解大胜的道理,也不想理解。
“帆帆!”塔卡大喊,随后他又对大胜说,“我先走了,要去找朋友!”
大胜看着塔卡的背影:“这个臭小子!”天色渐晚,大胜也回了酒店。
帆帆突然转过了身,“是你啊!”她向同伴说了一句什么,便向塔卡跑来。
他们一边向回去的方向走,一边聊天。
“你想去上面看看吗?”塔卡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巨大礁石说。
塔卡围着礁石走了一圈,仔细观察了下:“帆帆,你要把夹脚拖鞋脱掉,光脚爬上去。先踩到这里,再用手扶着这块石头,向上。我在你后面,扶着你。”
帆帆脱掉了夹脚拖鞋,按着塔卡的指示一步步地向上爬。塔卡在她的后面,保护她。塔卡喜欢攀爬高大的礁石,喜欢身处于高处,俯瞰辽阔的大海。
塔卡和帆帆坐在海滩边的礁石上,傍晚海水涨潮了,海浪拍打在礁石岩壁上,浪花时不时会溅到他们的脸上、身上。远处的大海看似很平静,和天际线拼接到了一起,晚霞洒满波光粼粼的海面。塔卡用最简单的汉语混杂着英语向帆帆述说着事情的经过,帆帆不断地提问,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塔卡,塔卡耐心地一一回答。帆帆是塔卡在这里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在人口稀少的吕宋岛,塔卡的朋友并不多,人际关系也颇为单一。上学、冲浪、训练就是他全部的生活。帆帆算是他的朋友吗?塔卡对“朋友”的概念很模糊,可以开心地聊天、爬礁石,这样就算是朋友了吧?天色由淡紫色逐渐变成了橘红色,大片云彩像是在燃烧。
“你在想什么?”塔卡问。
“你说日出和晚霞是一个颜色吗?”帆帆望向远处的海面。
“可能吧,都是粉红色、橘红色、紫色,只是顺序不一样罢了。”
“我喜欢日出,讨厌晚霞。”
“为什么?”
“晚霞是天空忧郁的颜色。”
忧郁的颜色,塔卡在心里记住了这句话。为什么晚霞会是天空忧郁的颜色,忧郁是什么颜色的?塔卡不太明白帆帆的意思,她总是说一些令塔卡费解的词或句子。塔卡习惯了,没有追问下去。他看着被晚霞映得红彤彤的帆帆,很可爱。
与大胜和平共处的一周
日月湾的比赛仍在紧张进行中,塔卡经过了初赛,已经对选手们有了大致了解。他对史蒂芬那种爱搞小动作的选手,也多了一份小心。而大胜对于塔卡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识——塔卡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大胜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对塔卡居高临下,或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无法将自己的架子放下來。这几天,大胜也逐渐适应了这里。有个机会可以在寒冷的冬季让他面朝大海,捧着冰椰子、身着夏装,也不失为一种惬意。他这辈子,似乎从来没有享受过什么。他这代人,哪懂得享受什么。平日最令他惬意的事,就是坐在胡同口与附近的大爷们下象棋。若是赢了,就和朋友们在附近的饭馆里吃一碗卤煮。
此刻,塔卡和大胜正在酒店的露天餐厅里吃晚餐。在月光的照映下,大胜的表情显得柔和了许多。
“你跟我说说,冲浪是不是你爸逼你学的?”大胜说。
“他没有逼我。”
“那是你从小就喜欢?”
“好像是吧。除了上课,冲浪就是我全部的生活。上课、冲浪、上课、冲浪……一直都是这样。我曾看过一个冲浪纪录片,在纪录片里,那个冲浪冒险家说,冲浪就是他赖以生存的事,仿佛是为它而生一般。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我父亲也是这样。”
不知为什么,大胜心里突然沉甸甸的。他们吃完了晚餐,气温低了下来,但依旧闷热。远处的灯光,恍惚得很朦胧、很暧昧。大胜和塔卡累坏了。在回各自房间前,塔卡说:“明天早上,你会来吗?”
“当然不会!”大胜回到房间,立刻横在了床上,心里一直在想着关于这个“赖以生存”的问题,什么东西是大胜赖以生存的呢?他想着:自己没家没业,倒是一身自在,可这真是没劲啊!
第二天清晨,洗漱过后塔卡便跑去海边,做空腹训练。他先是跑了几个来回做热身,又按照父亲的训练计划,做了三组腹肌、背部及上肢的力量练习。此刻,其他几名运动员,也陆续来到海滩做晨练。
大胜缓缓地走到了海滩边,他半睁着眼睛,晃晃悠悠像是在梦游。缕缕霞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了一群在做训练和喊着口号的教练身上,和远处的海面上。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泛着金色光芒,像是个不真实的幻境。他看到了塔卡,塔卡那是在干什么?一个人蹦蹦跳跳的,他好像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劲儿。他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了活力。
闪闪烁烁的海面,发出如宝库般的光芒。他陷入沉思,思绪随着波光飘去了远方。忽然间,他心潮澎湃,因什么而激动?他也说不清楚,但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只是眼前这一切,让他怦然心动。
塔卡结束了训练,爬到了观浪台上眺望今天的浪形,他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胖墩墩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块岩石上。清晨的阳光被称作什么来着?塔卡思索了片刻,“啊,叫朝霞!”
“大胜叔叔!你真的来啦?”塔卡大喊着。
大胜向上看看,冲塔卡挥了挥手:“下来吧,该吃早饭了。”
“我真高兴你能来!”
接下来的几天,大胜已经习惯了塔卡的作息时间。早早地洗漱完毕,等待塔卡起床。两人一起来到海滩。塔卡晨练,他就坐在一旁面对着朝霞发呆,看海浪。结束后,两人再回到酒店,进行早餐,开启新的一天。大胜的问题越来越多,例如,你为什么会吃全麦面包?水煮鸡胸肉和生蔬菜,这些也太难吃了,你不爱蛋糕吗?你不爱吃零食吗?你怎么跟别的小孩都不一样呢?你哪来的那么大劲儿?看这大海,你不害怕?塔卡对大胜也开始好奇起来,汉语也变得更加流利,时不时还会学着大胜,夹杂着些许的儿化音。
塔卡对大胜说:“父亲不让我吃热量高的食物,那样会增加我的体脂。蛋糕、巧克力我曾经在夜里偷偷地吃过几次,但都被父亲抓住了,每次他都把我打一顿。后来慢慢就不想再吃了。”
“真够狠的。但你父亲肯定也是有他的道理。”大胜说着。
“父亲每天清晨第一件事,是听浪报。之后会在沙滩上跑步,做一些体能训练。六点钟,他便会爬到海边的岩石上,观看浪形……”
塔卡讲述的一切,对大胜来说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有种说不清的魅力,在吸引着他。塔卡讲完了,又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大胜。大胜说,他住在北京东城的一条胡同里,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离开过那里。他也不愿意离开。每天除了一日三餐(有时候跟朋友喝多了,就变两餐),就在胡同口和邻居们下下棋,没别的事可干。吃饱了混天黑,生活挺没意思的……塔卡问,你不用工作吗?大胜笑了笑说,知道的还挺多……
夜已深,他们说了太多的话。塔卡在大胜的床上,昏昏欲睡,但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还是被拽了起来,逼着他去洗漱,并撵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又是一天的早晨,两人又来到了海边。大胜依然坐在了那块岩石上。塔卡爬向观望台时,突然停住了脚:“喂!你想上来吗?”
“我才不去呢!恐高!”大胜冲着塔卡大喊着。
“你不要向下看,上面很美的!”
大胜琢磨了一下,终于将屁股从岩石上抬了起来。脱下了塑料拖鞋,嘴里还似乎一直在咕哝着什么。大胜抓住梯子,缓慢地向上爬。他记得,上一次爬梯子,还是帮邻居家的小孩够房顶上的羽毛球。梯子开始不停地颤动,大胜手心开始冒汗,死死抓住梯子的两侧。塔卡一个箭步,爬到了观浪台的顶端。
大胜一直盯着塔卡的脸,双腿发软,但事已至此,只好再接着一步步向上爬。到了观浪台,大胜后背全都浸湿了,脑门的汗顺着脸颊向下淌。
“你成功啦!太棒啦!”塔卡显得比大胜还兴奋。
大胜慢慢站起来,看着远处的海面和天空。想着,是啊,我成功了!他居然有了一丝成就感。这是大胜第一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唔……别说,还真是不错。”大胜还在喘,但很快就平息了,“你给我讲讲,这浪都怎么看,我怎么没看出个名堂来?”大胜眯着眼睛,面对大海四处张望。
“浪分左手浪、右手浪和整排扣下来的浪。看,现在是向岸风。”
“那又是什么意思?”
“风向决定浪的形状。还有猛烈的离岸风。还要观察是近岸涌,还是远岸涌。近岸涌是一起扣的浪,又小又碎的浪。远岸涌就是浪与浪之间,会离得很远。”
“这么复杂呢……”
大胜撇了撇嘴,也同塔卡一样,向大海远处望去。可无论如何,还是看不懂这一道道的海浪有何区别,更别说那些专有名词。但他还是津津有味,同塔卡一样,望向无尽的远方。
“那里为什么会有一面红色的旗子?”
“说明那里很危险,是禁区……好了,我们走吧。我肚子饿了。”
大胜似乎还在享受朝霞的余晖,慢吞吞地、艰难地将自己臃肿、肥大的身体挪了下来。
在回去的路上,远处又走来一群冲浪少年,抱着板子熙熙攘攘。他们的面孔很陌生,似乎是些冲浪爱好者。
“你说本届最热门的是谁?第一肯定是田川,他在日本可是相当有名的。”
“第二呢?不知道,估计是克里斯或者是塔卡。”另一名少年说。
他们的声音随着海风飘到了大胜和塔卡的身边。大胜立刻竖起了耳朵,放慢了脚步。塔卡低下头,躲到了大胜后面。他不想让那些少年认出他来。
几个少年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塔卡正从他们身边经过。大胜一直瞪着那个说塔卡闲话的男孩,停住了脚步。塔卡拉扯大胜的衣角,示意他赶紧离开这里。塔卡已经习惯了被人议论,自从他開始参加第一次商业赛以来,舆论就—直盘旋在他身边。“他与父亲的关系”“塔卡是否被神化”“笼罩在父亲光环下的塔卡”,等等。这些舆论在网络和人们的嘴里,喋喋不休。塔卡习惯了,可大胜还未习惯这一切,他简单的头脑和直来直往的性格,让他感到胸闷、憋屈,真想去揍那孩子一顿。
来一场真正的比赛吧
塔卡坐在床上,打开了浪报咨询台,今天强风突然来袭,还会有阵雨,浪高四米至五米,浪形很乱,不宜比赛。紧接着,停赛消息传来了,临时将比赛延后。塔卡为今天比赛做了十足的准备,父亲终于在晚上来了电话。他对塔卡嘱咐了所有的注意事项,却对“史蒂芬事件”只字不提。他想问问父亲是否看到了那场比赛,想得到父亲的安慰和理解,可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大胜在一旁轻声说:“问问你父亲的腿怎么样了?”塔卡看着大胜,直到挂了电话,也还是没说出来。塔卡很沮丧……大胜也有点难过。
比赛取消了,是否将推迟到明天,还要看天气情况。大胜倒是松了一口气,阴沉的天气,凉风徐徐从窗缝间吹来,正是闷头睡觉的大好时机。他把自己调整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准备继续睡觉。塔卡倒是有几分亢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大浪了。像比赛这种中规中矩的浪形,简直太无聊了。他整装待发,嘭的一声撞开了大胜的房门。
“快起床!今天有超级大浪!我们快点出发!”塔卡抱着板子,光着上身,炯炯有神地盯着大胜。
“外面下雨呢,今天你自己去吧。我得再睡会儿。”大胜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你真的不来吗?你还没见过我的真本事呢!”
“我知道你本事大着呢!你也别去了,齁儿危险的。”大胜咕哝着,随即,又打起了呼噜。塔卡看大胜睡着了,关上门,自己跑了出去。
天气预报说得没错,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盖,海面是一望无际的铁灰色。偶尔有几只海鸥在低空飞行,或是躲在某处觅食。塔卡迎着强烈的海风向海边走去,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胳膊使劲夹住冲浪板,板子在他身体一侧撞来撞去。当他快走到海边时,发现此刻已经聚集了一帮比赛选手。比赛取消了,大家都想在大浪里疯上一圈。
“塔卡!”帆帆抱着冲浪板,在风中艰难地行走。
塔卡赶紧跑到帆帆面前,帮着她一起抬板子。走到了海边,帆帆观望了一阵,似乎又退缩了。
“今天的浪好大啊。有五米高。你确定我们要下去吗?”帆帆的头发被吹得挡住了眼睛。
“当然了,这才是真正的浪!会很好玩的!”塔卡说。
塔卡和帆帆站在沙滩边,继续观望着。一个男孩,被浪拍翻,板子在海面上飞了起来。
“别怕,跟着我,到时候听我的指令。”塔卡眼睛里在放着光,已迫不及待。帆帆站在原地,皱着眉头,看着奔向大海中的塔卡。她像是要上战场,心里的鼓点越敲越快,她终于迈开了步子,抱着冲浪板也冲向了大海。她用力划水,遇到大浪来袭,就紧紧抱住板子,用胳膊和身体迅速将自己翻转到板子下面,以避过巨浪的猛烈冲击。待海浪涌过,她再将自己翻转过来,继续划水。她要与塔卡相会。塔卡已经在浪点准备就绪,在他不远处,聚集了十几个冲浪少年,男孩和女孩们坐在板子上,观看正在玩着花样的选手,欢呼着,叫喊着。如果谁做了一个了不起的动作,他们的叫喊声就会越加强烈。他们毫不畏惧这阴霾的天空,和凶猛的海浪。
塔卡冲着帆帆用力挥手,示意她快点过来。帆帆终于划到了塔卡附近,胳膊已经没了力气,像两根软塌塌的面条。
“快坐在板子上,把身体立起来,面向海岸!”塔卡说。
帆帆用最后一点力气,按照塔卡的指令,坐了起来。后面一个大浪来袭,两个少年蓄势待发,他们跟随波浪的速度,迅速划水。周围的孩子们挥动着胳膊,欢呼雀跃。
“塔卡!上啊!”一个来自日本的男孩说。
塔卡做好了准备,其他的孩子都拭目以待。果然,塔卡没有让他们失望,他在浪卷里来回切换方向,又时不时地蹿向空中。孩子们激动得大声尖叫着。只有帆帆坐在浪板上,紧锁眉头,双手一直抓着冲浪板。她觉得自己做不到,虽然冲浪也有数年,但她的父亲和教练很少让她在这种天气里练习。她看着远处低得快要塌下来的天空,除了恐惧,她感受不到任何的乐趣。塔卡再次回到了浪点,他对帆帆说:“别怕,很刺激的!等它过来,你就上!”
帆帆似乎做好了准备,她感到了浪逐渐逼近,她开始划水。
“用力划水,用力划水啊!”塔卡叫喊着。
可就在这时,帆帆突然恐慌了。三人高的巨浪扑来,帆帆一下被卷进了浪里,冲浪板飞了起来,紧接着,后面又是一个巨浪。
两个大浪过去后,帆帆终于露出了头。她做了一个上岸的手势,趴在板子上游了回去。
塔卡跟着帆帆,也追了回去。风越来越大,一团乌云缓慢地向他们移动。
“你刚才是怎么了?怎么不冲上去?”塔卡说。
帆帆轻轻地摇了摇头,沮丧地望着大海。帆帆坐在沙滩上,抱着双膝,瑟瑟发抖。
“帆帆,你看!”塔卡突然说,那里好像有一只海豚从海面上跳过。
帆帆立刻往塔卡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哪儿呢?”
“那儿还有一只。”塔卡又指着另一处。
紧接着,好像有一群海豚接二连三地从海里跳出来。
“那真的是海豚嗎?”她认真地望向远处,停止了抽泣,也忘记了恐惧。
“嘿!帆帆,这是你的梦想。要记住,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帆帆点了点头:“塔卡,你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吗?”
塔卡耸了耸肩,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帆帆本想说:以后你一定会遇到大麻烦的!可这时,史蒂芬从远处走来了,他将板子放在了海滩上,做准备活动。
“他怎么来了?”帆帆说。
史蒂芬此刻也看见了塔卡和帆帆,他停了下来,不怀好意地走过来,对塔卡笑着。
“要不要再来比一下?”
“当然。”
“敢去插着红色旗子那边吗?”
“那边是禁区!被发现,我们是要被停赛的!”塔卡大声向史蒂芬喊。
“你怕了!”
“别去塔卡!”帆帆说。
“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回来。”塔卡轻声跟帆帆说。
帆帆无奈地看着塔卡。
塔卡盯着远处在海浪和风中,若隐若现的红色旗子,那旗子似乎在和他招手。他看着那凶猛的海浪,蠢蠢欲动。倒不是因为史蒂芬的故意挑衅,只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海浪啊!他想在那里尽情地撒欢儿。可帆帆说得对,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他又环顾了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如果只下去半个小时,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他又看了看天空,乌云逼近,冷风肆意刮来,想必会有暴雨。
“好!比就比!”话音刚落,塔卡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冲进去。他在岸边奔跑,随着海浪的回流,冲了进去。
帆帆站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此刻,天空下起了大雨,浪花和暴雨似乎起了一道屏障,将两个人隔离了出去。他们完全消失在了大海中……
帆帆急得哭了起来,又过了阵,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喂!快回来!”
帆帆一惊,“坏了!”她突然转过身来,一名穿着工作制服的男人在向她招手。
“快过来,今天不能下海!”那个男人边喊,边朝帆帆走了过来。帆帆想,不能让他过来,不能让他发现塔卡。她赶紧抱着板子,向他跑去,暴雨把她浇透了,她努力睁着眼睛,拼命奔跑。可那该死的史蒂芬,他荧光橘色的短裤,一下就被这位工作人员发现了。他用力吹口哨,刺耳的口哨狠狠地滑过海面,越过大浪。史蒂芬听到了口哨声,一下子就慌了,他迅速趴到浪板上,把自己荧光橘色的短裤脱了下来,他不敢抬头,紧紧地抱着板子。
“塔卡!塔卡!”史蒂芬拼命叫他。
可塔卡在海里就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大鱼,上蹿下跳。工作人员再次吹响了口哨。塔卡终于听到了,“完蛋了!”史蒂芬还在喊他,他停了下来。
他出门一路小跑,跑到了海边的便利店,买了一条烟,大胜不抽烟,也不懂哪个好,就买了一条最贵的。他把烟用塑料袋包好后,又赶紧回了房间,带着塔卡准备去找那个工作人员。
他们找到了赛事组工作人员的房间,灰溜溜地进去了。大胜突然把手里的烟塞到了人家手里,他的动作很僵硬很干涩,没有一点迂回和寒暄,工作人员很尴尬,立刻推开了。塔卡看明白了,大胜是想给人家一点“小礼物”,让他对自己网开一面。塔卡很感动,又觉得大胜这种行为相当愚蠢,丢了自己的脸,也让父亲很丢脸。工作人员很有礼貌,委婉地谢绝后,又让大胜在门口等,他想单独和塔卡谈谈。大胜不敢说什么,只好在门口候着,他焦急地来回踱步。他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鲁莽了?他又想到,搞运动的是不是都不抽烟?他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那个孩子是史蒂芬吧?”工作人员说。
“您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你和史蒂芬的那场比赛。比赛上,他抢了你的浪,赢了比赛。你不恨他吗?”
“反正我不喜欢他。”
“那你为什么还替他隐瞒?”
“他说……他父亲要是知道,会打死他。”
“那你父亲知道了,会打你吗?”
“不会吧……他很少打我的。”
工作人员笑了出来:“你走吧,明天准时参赛。”
塔卡一下抱住了工作人员,连声道谢,然后掉头跑了出去,抱住了大胜。他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大胜虽然没做什么,但总觉得是他帮了自己。
“谢谢你,大胜叔叔。虽然你的行为很愚蠢,我觉得很丢脸,但……还是谢谢你。”
大胜听着没那么顺耳,觉得这孩子真是太缺心眼了,就连感谢的话都不会好好说。
塔卡突然想到了帆帆,他想去看望她,但又被大胜果断制止了。帆帆自有家人照顾,如果真生病了,塔卡又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够添乱呢。况且,大胜一直觉得塔卡和帆帆的关系有些可疑。为了让塔卡专心比赛,早恋这件事,是大胜坚决不允许的。这是原则问题。
这天晚上,塔卡和大胜各自在床上辗转反侧,塔卡似乎已经忘记了第二天还要比赛的事情。他满脑子都是史蒂芬、帆帆、父亲和妈妈。帆帆肯定不会再理我了,她如果发烧,就没法参加明天的比赛了。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而大胜,他觉得今天买烟这事令自己非常不舒服,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呢?在北京,自己住的那条胡同里,一条烟,再请一顿涮羊肉,就似乎能摆平所有的事儿。在这儿,这个破地儿,怎么就行不通了呢?不仅行不通,怎么还觉得有点……丢人呢?就连塔卡那个小屁孩儿都觉得我丢人,那个男人一定也是这么觉得的。我这一辈子,就没干过丢人的事儿,这还是头一次。真他妈白活了!再者,塔卡的事都已经解决了,我为什么还在这儿想这些破事儿呢!真是邪性了。
与此同时,帆帆也在睁着眼睛望向窗外,她其实一点都不生气。塔卡、史蒂芬以及那些选手,他们都是天生的冲浪手,对大海的热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对凶猛的巨浪无所畏惧,这有什么可值得生气的?她只是感到阵阵悲伤,以及为明天的比赛担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他们一定会在背后嘲笑我的,我让塔卡失望了。现在退赛还来得及吗?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天空放晴了,看来是个好天气。塔卡顽固的生物钟,让他在清晨不得不睁开了眼睛。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要立刻找到帆帆。大胜整装待发,塔卡急忙穿好衣服,拉着大胜往海边跑去。海滩上工作人员正在布置场地,各赞助厂商、媒体的旗帜又出现了,令人眼花缭乱。塔卡四处不见帆帆的身影,他看了看今日賽程,依旧下午是女子组。帆帆被安排在了第四组。希望她今天能有好运,但大胜叔叔说她身体不舒服,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开始担心起来。
“嘿!塔卡。”是史蒂芬,他朝大胜和塔卡走来。
“你要干吗?”大胜用汉语对史蒂芬没有好气儿地说。
“早上好,先生。”史蒂芬并没有听懂,用英语回了一句。
“昨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的完蛋了。赛事组那边,对你有什么惩罚吗?”史蒂芬对塔卡说。
塔卡摇摇头。
“肯定还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毕竟他是那么厉害的名人!”
史蒂芬的话激怒了塔卡,他又立刻说:“还有,之前比赛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史蒂芬说罢,刚准备转身离开,又被塔卡叫住了。
“你为什么冲浪?你根本就不喜欢它。”
“不喜欢就不能冲浪吗?”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有个了不起的爸爸。”
“这是两码事儿!”
“这么说吧,我需要自己赚钱,冲浪可以让我赚到钱。像你这种孩子,是不会明白的。”史蒂芬的一边嘴角向上扬了一下,走掉了。
塔卡愤怒地站在原地,两只手用力地攥成了拳头。他看着史蒂芬的背影,真想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可又一想,他似乎说得也没错。他一直看到史蒂芬消失在人群里。
从昨天到现在,塔卡心里仍是憋着一股气,他与大胜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来到餐厅,准备吃早餐。餐厅里人来人往,可就是不见帆帆。塔卡想着:完了,她肯定还在生气,一直躲着不见我。或是她还在生病?那她的比赛怎么办?这都是我的错。塔卡扒拉着盘子里的鸡胸肉和沙拉,心不在焉。大胜看出来塔卡有些不高兴,说:“怎么了?还在想昨天的事呢?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想了。”
塔卡终于忍不住了,对大胜说:“我觉得史蒂芬根本不配冲浪,也不应该来比赛。”
大胜一边往嘴里塞着包子一边点头,他瞪着眼睛,嘴里的食物嚼了好一阵才说:“为什么呀?你给我分析分析。”
“他根本就不喜欢这项运动,他只是想用它来赚钱。”
“这有什么不对的?想赚钱也没错。而且如果他真能赚着钱,就说明这小子很厉害。就是人品有点问题,但我相信,以后他肯定会受到惩罚的。而且你不能用你的价值观……”大胜停顿了下又说,“价值观这个词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塔卡还是不理他。
“说得简单点吧,每个人都有选择这项运动的权利。这就跟我喜欢下象棋一个道理。在我住的那条胡同里,跟我们总一起下棋的人,有的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比如我就是。有的人就是为了沾沾人气儿,社交一下。当然了,也有喜欢、热爱下棋的。那你能把那些不喜欢下棋的人都轰走吗?每个人都有来下棋的权利。你不能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衡量每个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大胜本性不是一个爱絮叨的人,只是就爱讲讲道理。曾经一个人过日子时,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只有到下棋的点儿,才和邻居们聊聊天。要是遇上邻居有麻烦,也是闷着声地帮人家,或是讲讲道理。问题解决了,还没等人家说声谢谢,他就走了,性格极为古怪。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胜变得絮叨了。他跟塔卡在一起的时候,总想叨叨他几句。塔卡不爱听大胜絮叨,可又无可奈何。时间长了,他也找到了一个应对的方法,就是把耳朵关起来。大胜是北京人,说话时嘴里总像含着一块热茄子,塔卡权当他是自言自语了。
“我根本就不想听你说这些!”说完塔卡跑出了餐厅。
大胜还没来得及叫住他,就已经没影儿了。大胜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眨眨眼睛,愣住了。
帆帆加油
海边的天气,变幻莫测。清晨的太阳,又被铁灰色的云层遮住了,这对于参赛选手和观赛者来说,都是个好事情。他们可以免去在海灘上暴晒和迎着刺眼的阳光望向海面的痛苦。男子组是上午,塔卡再次确认了他的比赛时间以及他的对手,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除了日本选手田川外,其余选手似乎都是新人。但父亲说了,这届的新人不容小觑,更不可掉以轻心。哦……史蒂芬也在!不过庆幸的是他和另一个新人分到了一组。
塔卡远远地就看到了史蒂芬,他正和田川吹嘘着昨天在暴雨中如何的惊险和刺激。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是如何狼狈地央求塔卡的情景了。他想起了刚刚大胜说的话,史蒂芬真的会受到惩罚吗?他的运动罩衫时不时地被海风吹得阵阵飘动,靠近腰部的疤痕隐约可见。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应该同情他吗?
大胜从餐厅直接到了海滩,他对比赛流程已轻车熟路,看了塔卡的比赛时间公告后,带着墨镜、望远镜、防晒霜(准备两小时涂抹一次),自备了小马扎,还有两瓶水和浴巾,早早地来到了海滩,准备得相当充分。而对于比赛规则,虽然还不是那么清楚,但对这项运动也有了基本认识,只要塔卡在滑行或者在做动作,不掉进海里,基本就可以得到高分。
塔卡上场了,大胜所在的位置是观赛的最佳视角,他拿着望远镜一直追踪着塔卡。观赛者开始欢呼,他们给各自支持的选手加油打气,乱喊一通。大胜却紧紧闭着嘴巴,有种身临其境的紧张感。
塔卡趴在冲浪板子上,一边向浪点用力划水,一边想着大胜刚刚说的话。又看了看旁边的选手,想着:那他是因为什么而冲浪呢?塔卡胡思乱想着:也许大胜说得有道理。一个不经意,塔卡被迎面而来的水花呛到了鼻子。他把思绪迅速拉了回来,擦了—把眼睛和鼻子,奋力向前。
这是大胜第一次认真看塔卡比赛。在浪尖上,塔卡活蹦乱跳,像是海里的一种生物。这孩子真是厉害呀!大胜不禁赞叹着。解说员和观赛者们,也都为塔卡发出阵阵喝彩。大胜鼻子有点酸,正准备热泪盈眶时,还是强忍着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他又突然想到了刚才早餐时,他的愤然离去:“这臭孩子!”
塔卡和田川的分数遥遥领先,并且相当接近,他们顺利地进入了决赛。而史蒂芬,由于失误过多,被淘汰了。史蒂芬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穿着那条荧光橘色的短裤,从塔卡身边走过。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对塔卡说:“祝你好运小子!”说完,他用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儿,大摇大摆地走了。塔卡看着他,忽然感到阵阵难过。
比赛衔接紧密,女子组参赛者已准备就绪。帆帆虽是第四组,但也已经在海滩上,换好冲浪服,在做赛前热身了。她看到男子组的比赛成绩,一点都不惊讶。她知道,塔卡一定会赢的。昨天虽有短暂发烧,但目前基本已经痊愈,只是身体还有些乏力。站在她旁边的是美国的选手,玛丽安。她有一张精致的小脸,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雀斑。应该是长期暴晒的原因。帆帆看过她的比赛录像,动作敏捷而凶猛。是美国目前势头最好的年轻选手,她被安排在了第一组。此刻,有些记者已经围了过来,采访玛丽安目前的状态。帆帆开始紧张了……
“帆帆!”塔卡突然看见了她,高兴地向她跑来,“原来你在这儿!身体好些了吗?昨天听说你不太舒服。”
“没事了。”帆帆眼睛又红又肿,她不想面对塔卡,赶紧转了过去。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当然没有,我生什么气?比赛马上开始了,我要做准备了。”
“比赛加油,记住我说的话,不要害怕,不要恐慌。把它当作你的敌人。我陪你在这里。”
帆帆很想对塔卡说些感谢的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比赛开始了,上场的是玛丽安和一名马来西亚的选手。帆帆用手挡住太阳,观望着比赛。
“别担心,去碰碰运气,就当是玩儿了。放轻松。”塔卡说。
就当去玩儿吗?说得倒是轻松。帆帆的勇气似乎被昨天的大浪拍了下去,沉到了海底。昨天的挫败,让她无法专心参赛。她满脑子都是同伴嘲笑的想象,和被大浪压住、那种濒临死亡的体验。甚至,她还想到了父亲,父亲是怎么去世的?他在临死前,也是那种感受吗?这些画面在她脑袋里,频频地往外跳。
“帆帆!”塔卡叫了她很多次,她才回过神来。
“嗯?”
“快,该你上场了!记住我说的话,不要着急,放松一点。享受在浪尖上的时刻,你看,这么多人都期待你的表现呢。”塔卡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她。
帆帆抱着板子,裁判下令后,她与另一名参赛者冲了下去。与帆帆在同一组的是另一个中国女孩,叫大岑,是个新人,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但看样子,她冲浪的年头不短,动作娴熟,也很勇猛。帆帆要加油了!
“那你不怕吗?”
“很怕,但就像刚才说的,过几天缓过来,又不怕了。而且,每次从浪尖急速俯冲,和转身腾空在浪壁时,我都感觉自己在自由地驾驭着它们。每一次成功地越过一道浪,那种快乐和喜悦是我表达不出来的。我就是一直被海浪给我带来的那种自由吸引着。就好像是,它们不停地在召唤我。”塔卡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帆帆。他绞尽脑汁,尽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太阳逐渐落下,海水逐渐涨潮,一帮孩子又抱着板子来到了海边,熙熙攘攘的。帆帆看着他们,突然笑了笑:“塔卡,你也去吧,我想看你在海里冲浪。”
“好,那你等着我。”塔卡像只灵活的猴子,一个箭步蹿了过去。
帆帆看着海里的塔卡,有些伤感,但却感到身上轻飘飘的。
最后一战
“据英国《每日浪报》2月23日报道,近日,在非洲西部纳米比亚的骷髅海湾,来自美国夏威夷州的二十二岁世界级冲浪者亚当·科斯特在海面上仅滑行了一英里(约一点六公里),却经历了七次大浪。据悉,这是亚当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浪潮。随行的无人机和他身上的运动摄像头记录下了这次惊险刺激的冲浪过程。从画面中可以看到这一触目惊心的场面。之后无人机镜头也展示了这几番壮观的大浪。亚当滑行到一半的时候,海面平静了一会儿。他以为浪潮结束了,没想到下一秒迎面而来的又是一个大浪。画面最后,他结束了这次惊险的滑行之旅,拖着冲浪板上了岸。亚当说:‘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海上冲浪的那两分钟。”
大胜瘫在沙发上,塔卡也把自己横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和大胜离得很近。房间里没开空调,开着窗户。大胜也并未因闷热而感到烦躁,显然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电视里播放着关于冲浪的种种报道。大胜不自觉地把脖子向前伸得很长,嘴巴也微微张开,一副惊呆了的表情。
“疯了疯了,简直不要命了!”大胜边摇头,边感叹着。他用脚轻轻碰了一下塔卡肩膀,又说,“这么大的浪你见过吗?”
“这浪大吗?我在吕宋岛见过比这还大的浪。”
“冲浪是什么感觉?怎么就能这么不要命呢?”大胜满脸疑惑,问塔卡。
“嗯……就像在空中滑行、漂浮。就像超人一样,还可以随时起飞。”
“像超人一样?”大胜在脑袋里试想了下,觉得好像有点意思。
大勝的手机响了,是塔卡父亲的电话。父亲认真分析了明天决赛其余三名选手的动作特点、优势及劣势。虽然知道塔卡也许听不进去,但他认为自己还是需要履行一名父亲兼教练的责任。令父亲意外的是,塔卡竟然听得很认真,居然拿了一支笔,仔细记了下来,还时不时地提问题。最后父亲又嘱咐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沉住气,即便自己的技巧再熟练,也不要掉以轻心。父亲还想说点什么,可最后支支吾吾的也没说出来。父亲和塔卡沉默了许久,塔卡突然说:“父亲,我很想念你和妈妈。”说罢,突然挂了电话。塔卡鼻子一酸,心脏咚咚地跳着,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任务。他看着房间里的冲浪板,突然觉得那不仅仅是块板子,而是一件上战场时用的武器。
“这才像话,终于有点孩子样儿了!”大胜在门口听了一耳朵,也回房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大胜起得很早。他认真地把自己洗漱了一遍,反复照着镜子,心里蓦地惆怅起来,皮肤黑了两个色度,好像也瘦了许多,两鬓灰白的头发盖住了耳朵尖儿。这是最后一天了,回去后我该干点什么呢?他突然感到阵阵的空虚,真是空虚到让他有点慌乱。他用清水拍了拍脸:“回去接着下棋呗!”
塔卡也起来了,半睁着眼睛走到了洗手间,还没等大胜出去,就尿了出来。
“嘿!真跟我混熟了是吧!”大胜瞪了一眼,走了出去。他开始收拾行李,心里想着:是啊,刚混熟又要走了,不禁一阵阵地失落。
塔卡整装待发,表情很严肃,也略有一丝紧张,就像是去战场般。对于比赛、冲浪,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或是如此的郑重其事。
决赛共有四名选手参加,一共分两组,每组四十分钟。他果然和日本的田川分配到了一组。比赛时间是早上九点,由于是决赛,海滩上来了很多的媒体及冲浪爱好者,摄影师们将各种装备调整完毕,分别躲在巨大的遮阳伞下面,等待着选手们的精彩表现。
父亲早已打开电视,愁眉不展地盯着屏幕。根据早晨的浪报,日月湾上午会有一场暴雨,浪高每十六秒会达到五米之高,西风。然而,即便是有暴雨,但这程度也不能算是“恶劣”天气。赛事组并没有将比赛取消。浪报无法准确地预测暴雨时间,塔卡是否会赶上,只能靠运气了。父亲忧心忡忡,缓慢地呼吸着。他知道塔卡是一个发挥极为不稳定的孩子。他甚至从没有认真参加过一场比赛。父亲所焦虑的不是他是否能获得冠军,确切地说,父亲其实从未把比赛胜负看得很重要,只是,他认为塔卡应该在比赛中有所成长。多年以来,父亲几乎已经放弃了对塔卡的教育,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的父亲。父亲曾经认为,只要让塔卡在海里吃尽苦头,他自己就会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明白对海洋的敬畏或是生命的可贵,但这对塔卡来说,却无济于事。
比赛即将开始,乌云逐渐遮盖住了天空。两位解说员首先预报了天气情况,其次介绍了选手们的详细情况。
“裁判们准备?”解说员A说道。
四位裁判做了手势,示意准备就绪。
“两位选手冲进浪中高速滑行。紧接着,选手A做了一个完美的转身。我们看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解说员B说。
“后面逐来了一个更大的浪。很可惜,他失败了。”解说员A说。
“我们再重申一遍,这里的地势很复杂,有珊瑚礁、地下洞穴和岩石。现在是西北风,会逐渐扬起四至五米高的浪。让我们祝福今天参加决赛的各位选手。”
“即使是世界一流的青年选手,今天都会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选手B不敢轻举妄动,稍有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
“今天,全球的冲浪媒体都聚集于此。所有的赞助商、选拔机构都期待在这里发现下一位明星。只要今天表现出色,就会在冲浪界名声斐然。”
“选手B好像瞄准了一个浪。现在有个好浪过来了,它沖过来了。他在这里下不了决心。哦,天呀,他错过了,太可惜了!”
塔卡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仔细看着选手们的比赛,分析他们的动作以及得分情况。他在心里不停地修改策略。
“第一组比赛已经结束,美国的小将马丁胜出。第二组就要上场了。”
陡然间,天空下起了暴雨,远处的海面云雾缭绕。塔卡准备冲进去,在临出发前,还是和大胜拥抱了一下。大胜将他紧紧在怀里搂了一下:“记住了啊,别玩命。”
“记住了。”
雨越下越大,大胜浑身淋透了,他看不清远处的情景,竖着耳朵听着解说。
“塔卡在浪壁上保持速度,他的后腿弯曲,在找重心,调整速度。塔卡后脚脚尖用力,身体快速伸直,尝试站立,到达了浪壁上部,又迅速收缩,做了一个快速回转。紧接着,他又吸了一口气,将身体再次伸直,呼气时身体压缩。非常漂亮的一组动作!”
他心里重复着父亲的话——呼吸是细节,比赛得分点,看的就是细节。他看着浪的顶部,尝试触摸水墙。他利用后面的手掌握方向,并且扭动屁股和肩膀。重心还是放在后脚,脚尖踩板。他成功地触摸到了水墙,再次回到浪壁上,将身体伸直。他不断调整呼吸,吸气、吐气,再吸气,以保持着一种稳定的节奏。
“太棒了!塔卡这一组动作得到9分。”
“他今天的表现很稳定。”
“来看来自日本的选手田川。”
“田川是反手,他的腿部弯曲,身体呈现蹲姿,借助浪的势能,在浪底做了一个底部转向,他的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轻巧连贯。应该会得一个比较好的分数。田川上身倾斜了,身体撞击到了水墙。他失误了!他将重心放到了后脚上面。的确,反手浪底转向难度会相对较大,但田川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选手,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田川必须要在浪溃之前做—个浪壁回切,这样才可以重回到浪壁顶端。非常好!他做了一个完美的浪底回转,紧接着,他成功了!再次回到了浪尖。他将重心移到了后脚。”
“这一组两位选手的表现太精彩了!”
“这暴雨似乎点燃了冲浪手们的激情。”
塔卡不甘示弱,他心里不断重复着:深呼吸、平稳滑行、注意节奏。
“塔卡已经找好浪区,判断好了浪的位置。逐渐站起,手碰触到了浪壁。塔卡在浪底转向,到了浪壁的上部。他又做了一个浪壁回切,似乎是为了避免自己离溃点太远。塔卡将身体压缩,膝盖弯曲,重心向后移动,他调整好重心后,又冲着浪尖的白花做了一个转向。再一次的手摸浪壁,帮助转向。压缩身体,手触外侧板舷。”
突然间,浪改变了方向,塔卡瞬间被吞没了。海滩上一片安静,众人屏住了呼吸。塔卡被卷入到了海里,板子飞了起来,脚绳也被冲断了。大胜急得踮着脚尖,挤到人群前。而坐在电视机旁的父亲也瞪大了眼睛,母亲双手捂住了嘴巴。
巨浪像雪崩般,从山顶凶猛而降。一分钟过去了,在一片混沌的海水中,塔卡瞬间迷失了方向。他睁着眼睛努力向上,试图钻出海面,可海浪再次将他撞入海底。不要恐慌,恐慌是致命的。塔卡在心中努力克制自己,一分半钟过去了。
我还可以继续闭气!他突然想起了那次他与父亲在海底的闭气训练。为此他们大吵了一架。塔卡不再因恐慌而挣扎,他让自己保持平静,尝试判断海面上的浪。他在海底继续漂浮。海浪仍在疯狂肆虐。他闭上了眼睛,用耳朵和身体感受海浪。两分钟过去了,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奇特的感觉,他把自己交给了大海,并且学会试着服从大海,三分钟过去了。就是现在!他一个猛子冲出了海面。
“是塔卡!”
“没错!他在那儿!”
塔卡从那犹如猛兽般的海浪中,冲了出来!他成功了!
雨终于停了,天空出现了两道巨大的彩虹。海滩上的人们发出欢呼声,为塔卡,也为这雨过天晴的彩虹。
尾声
塔卡自从赢得比赛后,迅速出了名,他的照片被刊登在了各大运动杂志封面上。大胜回到了北京,每天还是清晨时分就醒了。一天,他看着时间,想着塔卡这会儿一定也醒了,现在应该已经在沙滩上了。他想着想着,自己也起了身,洗漱完毕后,居然想在胡同里跑步压腿。邻居们倍感吃惊,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他准备跑到早餐摊吃点东西,可在胡同口的报刊亭上,突然看到了塔卡的照片。他激动地拿起杂志,指着照片对报刊亭的郭大爷说:“这孩子我认识!他叫塔卡!可厉害了。”
郭大爷不以为然:“我也知道他叫塔卡,这上面不是写着呢吗?我当然也知道他厉害,不厉害能上封面吗?”
大胜气鼓鼓地买了两本走了,但还是很兴奋。他翻看着杂志,关于塔卡的消息和报道占据了整整六页之多。他走到哪儿,都跟别人说自己认识这个孩子。
塔卡回到了吕宋岛,回到了家。像往常一样,清晨冲浪,继续在海上翻跃着,为下一次的比赛做准备。塔卡很想念大胜,自从与他分开后,塔卡给大胜打过一次电话。电话中,两人也不知要聊些什么,大胜交代几句“要听爸爸的话”,之后就没再说什么。而塔卡也只是在一旁傻笑着。塔卡只是想再听听大胜那像含着一口热茄子的北京话。
父亲平日里依旧寡言少语,只是在每次与塔卡一起训练时,会讲起他的童年时期遇到的种种惊险或是有趣的事件。这让塔卡很高兴,他愿意听父亲讲那些冒险的故事。塔卡的闭气训练依然在进行中,他现在已经可以闭气三分钟了!
塔卡在傍晚时分,总是能想起帆帆,想起与她看日落的场景。一天,他收到了一封帆帆给他发的邮件,她说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冲浪,而对网球感兴趣了起来。她还说,她会去看塔卡的下一场比赛,无论在哪儿,她都要去。
塔卡的冲浪旅程还在继续,他常常在梦中自由地漂浮。在梦里,他似乎真成了一条大鱼。
海洋养育了很多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为海而生,为浪而生。这些海洋之子,必须不断回归海洋,直到某天再也無力返航。曾经踏过的朵朵浪花,都将成为他们的生命印记。
原载《人民文学》2020年第6期
原刊责编 马天牧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一篇关于成长题材的小说
孟小书
四年前,我突然喜欢上了冲浪这项运动。记得那年在垦丁,那片海域常常会聚集来自世界各地的冲浪爱好者,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项运动。当时海浪很大,教练在旁边带我越过了一道道大浪后,抵达冲浪点时,我已经疲惫不堪。我趴在板子上正稍作休息时,旁边突然游过来了一个小男孩。他皮肤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很大,炯炯有神的样子。他看着我趴在板子上的样子,应该觉得很可笑。他突然说:“你好像一只大海豹。”我觉得他形容得很贴切,我大笑了几声,又问他,你在这么大的浪里游泳,不累么?他说他一点也不累。我说,那你不害怕吗?他说,当然不害怕了,因为我是一个冒险家。说完,他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听他的口音,很像台湾本地人。那个男孩的皮肤在阳光下,又黑又亮,特别像某种深海里的生物。后来,我在海里待了很长时间,返回到岸边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想再看看那个小冒险家,可他再也没有出现。后来我向教练询问关于那个孩子的事,可教练却说从未见过他。我突然有种错觉,那个男孩的出现变得很梦幻很朦胧。后来我仔细想着他的样子,他说话时的神情,十分确定他是客观存在的。但如果他真的存在,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可为什么没有人见过他呢?他后来游去了哪里?这个小说的灵感就来自于此。这个不确切的男孩就是这篇小说中,小主人公塔卡的原型。我借着他口中的“冒险家”,继续把故事延续了下来。
小说中另一个人物叫张大胜,他是一个地道的北京老炮儿。阴差阳错,他要陪同塔卡参加一次在海南岛的冲浪比赛。起初,他对冲浪一窍不通,又天天被烈日暴晒着,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可后来逐渐与塔卡,与运动赛场上小运动员们有了深入接触,大胜开始发生了变化。
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小说,在创作时有很多自己也不确定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才算一种成熟的表现。这是因为我自己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可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成长,长到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儿。或许,人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成长,没完没了地成长。后来,当我再看这篇小说时,我发现很多细节,当时我觉得处理得很成熟,但现在一看,依然很幼稚。我想,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成长吧?
孟小书,女,1987年出生于北京。加拿大约克大学毕业。
出版小说集《满月》、长篇小说《走钢丝的女孩》。
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
《当代》杂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