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的母亲去世了
2020-08-25曾骞
曾骞
我想母亲当时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要走了。或许她把自己要走的这个秘密没有公开。我梦到过她很多次,也不知道她已经去了哪里。
一
母亲去世的那天凌晨,特别冷。南方那种痛太阳穴的化雪冰冷。
正好是冬至。添木炭的时候,木炭自己断开了,母亲也在此时偏过了脑袋。一颗窄窄的木刻般的面庞滑落了。她就这样停下来。断气后的半个多小时,我不敢碰她的身体,更不会去摇动,只是轻轻地叫她。看到她还是答应了,喉骨有些微微地翕动。
母亲像咽下了什么。一口下去,深深地捂进了胃里肚里心匣子里。
我知道这个时候的她,应该是真的走了。
我见过一些人的离去,就在他们的身边。但眼见自己的亲人就这样进入冰冷的世界,第一次,断痕永记,也断痕永寂。
她走得很快。起初只是像感冒,肚子稍微有些不舒服。傍晚时喝了粥,深夜时还起了床,整理了自己。当时我走进房间,一些空空的地板发出响声,像冰块。壁灯不太亮,看到很清瘦的她正在整理白发,发如银。
也许将来我自己年纪大一些后,头发也如此,很多很多地银白掉。父亲的头发也是这样,接近六十,全部银白。
我守在床边,看了脉,她说肚子一点点地痛,揉了揉。我心底觉得,第二天就应该好起来,对她说,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笑笑,于是皱纹显得更多也更深。没有想到,微微示恙,已是弥留之际。她像我听过的一些瞬间化去的故事里的主人那般,轻轻地就走了。
十八岁我就离开了家,后来回来的日子也不过都是些短暂日子。我们彼此并没有能相伴太久。
当时,我哭成了泪人。因为愧疚。自己作为医者,却不能把她留下来。作为儿子,给过的陪伴又太少。这样的无力感伴随了我很久很久。也消沉过一段日子。最终重新变得有力量,是因为母亲的匆匆离开,让我读懂了人生中,亲爱的人彼此间那种彻底的告别,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的人生中,应该能够学会包容死亡,那么我们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了。死亡,其实也是我们人生所执那些假象最终的注定消失。一个人,最终回到了天地父母那里。我们阴阳相隔,血脉于无形。
二
冬至,冬至,冬至。那个我怎么也忘不掉,也很用力悲怆过的冬至夜。
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木床上。我挡住了洗身婆,按习俗是断气后要马上洗身换衣。但在我看来,这样的习俗对生命非常不尊重,也很愚昧。
人刚刚离开,触碰翻动,只会让她的神识嗔恨。我想让母亲走得好一些。我一边从柜子里拿出她的衣服,一边陪着她。我想她也是能见到我就在她身边的。
等到了天亮时,我亲自给她洗了身,换了衣服。虽然她的身体有一些僵硬,但温毛巾敷了关节,顺捋着肌肉,她又慢慢变得柔软些起来。洗身婆在一旁嘱咐着我,桶里的洗身水,要等到下葬后才可以倒掉。马上倒掉的话,下葬那天很容易就会下雨。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洗身换衣时,我又看到了母亲左前臂上的伤疤。这道疤痕对于我来说非常熟悉,那是当年在武汉,两艘木船即将相撞,母亲情急之下用手撑住了另一艘木沙船的船头。手断了,避免了船的相撞。
母亲的这一生,一直在付出。我是独子,母亲在去医院的路上生下了我。一个下着雪的天气里。
她不大识字,结婚以后慢慢学会了很多字。直到离开前,她都一直保留着读书读报的习惯。
她也喜欢搜集邮票,和写信。她给那些远在天边海角的姊妹兄弟们写一些生活里的故事,然后等待着回信。在整理遗物时,我收好了能找到的所有信。有一只铁盒那么满。
母亲告诉我,她的母亲是因为服用过多的石灰水最后垮掉的。因为胃痛,没有钱找医生,自己吃石灰水止痛。
母亲的爷爷是个很严厉的人,自己做花生糖营生,母亲从小就要在晚上做花生糖。她不太喜欢吃甜食。吃食比较简单。也不太说话。她的双腿非常地笔直,也没有赘肉,每次她在厨房切菜,背影中,那双笔直的腿让我总是印象深刻。
母亲总是经常向我说起外公。外公办过实业,也做过官员,最后在政治动乱中,脑袋被人敲开,倒在了霜风街头。
母亲内敛的性格也就从那个时候形成。外公有一支黑色的钢笔,现在我保留在书桌里,还有一枚金戒指。戒指用现在的眼光看,很朴拙,内径也不宽。
母亲说,这是家族的信物。在我这种念旧的性格里,能闻得到那个时代的味道。人不如物,物可万年,灵血让老物始终会是柔软的,触碰的人不会被割到手。
三
结婚后,母亲成了一位慈祥麻利的家庭妇女。她没有太多文化,只有勤劳和善良,像天下很多母亲一样,一辈子围着家务和锅台转。
夏天时,她穿着并不昂贵,甚至是比较廉价的棉纱袖服。冬天时,她穿着厚厚的棉衣,让不高却瘦弱的身材看起来有些笨笨的。每年冬天,母亲都差不多要生冻疮,她不太用手套,也不太戴帽子,“因为戴帽子就会像老太太了。”
假如说,当年母亲真的去了新疆,那么我会在哪里呢。我时常这样念想一下。但她终究没有去那么远的地方。新疆建设兵团曾经是有机会去的,但最终母亲和她的哥哥,一起选择了留在这山城之地。
小的时候,我时常会去母亲工作的国营旅馆,跳到很大的洗衣池里,和大家一起踩洗衣服,开心地踩下去,穿高高的水靴。有时也和其他人一起打煤,到菜地里摘菜。
有一次,母亲把我领到楼上一个视线很好的房间,从窗户能看到下面的街道正在开公审会。我看到了一些胸前挂了牌的犯人,广播里在大声地,猛烈地,宣布这些人的命运。
我在这个小城,度过了十八年。去上海的那年,我的父母给了六百元。母亲还特别细致地用小信封装了一把家乡的土,一些茶叶梗,还有米,放在我的行李中。
她说,带着,你会平安,也不会生病。
以往每次回家再离开时,母亲都会为我准备一个装着这几件物品的信封。
在她永远离开的那一天,我在棺木中放进了一本《金刚经》以及《地藏经》。也手抄了一份心经。
在上山的那个上午,我几次停下来,喘气,背后觉得很沉重,也在进山的土地庙前揖拜,因为母亲就要住在这里,希望山神和土地照顾好她。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天,我与堂哥以及土公,三个人一起上山找墓地。我拿着一根木棍,一点点拨开芒草。心里并不能接受,母亲就要长眠在山中的硬土之下。
蚱蜢在我们翻弄草丛时乱跳。苍耳子沾在衣服上。而手心里的汗,却正好让手里的泥土散开了,抓起掩的时候,烟纸上有一些泥土,这样的淡淡的黄土,在后来身上的孝麻上也沾有。
我想母亲当时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要走了。或许她把自己要走的这个秘密没有公开。我梦到过她很多次,也不知道她已经去了哪里。
在下葬母亲的那天中午,我亲手烧了井,把新的衣服放入墓穴中,澆了酒精。冬天里,要把这个小小的穴洞烧暖起来才好住下。
火光逼得我的脸有些干,黑色的灰色的碎屑飞着。我突然听到朋友们和一些工人叫我抬头看看天空。
天空中有大片的云翳,却有一个圆的空洞正在展开,露出了蓝色,明亮的橘色的光透射下来,它们洒在母亲的墓地上。当墓井中的火堆逐渐熄灭时,天空中的云也慢慢收拢起来。
回来的那天夜晚,我独自提着装了母亲洗身水的木桶,去了江边。一点点倒入了江中。
在回去的路上,有一些细细的雨滴开始落下来。风也吹着,我的脑海里,是小时侯母亲带着只有几岁的我,拉着一个三轮车的药材。她说着话,她叫着我的奶名,她蹬车,喘气。
我就这么想着她,陆地上的海员思念大海那样。
一米阳光摘自“全民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