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2020-08-24孙智
我迷恋一个女人,现在想来不过如此,不足为奇。我迷恋她,由此产生的对其他女人的迷恋和爱意、我的幸与不幸,爱与恨,以及我婚后的情感,都取决于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和那个女人。
我一向恪守本分,不做任何越轨的事。入夜躺下,时间的河流寂静地流淌在我的四周,我漂浮在云端,思绪在妻子清风般的呼吸声中回荡。
医生问我是否能分清梦境和现实,我回“当然”。他毫不犹豫提起笔写下“抑郁”,我背脊发凉,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说婚姻不幸,对妻子,对家庭,甚至是对我们这七年的过往不近人情。我承认自身的软弱。妻子肩膀向我靠来。
她像影子一样在房间里来来去去,我始终不能把话说出口。扪心自问,生活挺好,是无数次幻想过的那种生活。她翻阅杂志研究菜谱做饭的样子,很美,系上围裙忙里忙外。我坐在窗前。夏日的北京,天空很蓝,楼下的那排白桦树随着风摇摆,哗啦啦,好听。
风从她耳边吹过。
婚后的生活很简单,简单容易让男人凸起肚子。光阴的故事早已经淹没了我们的年少轻狂。对待生活就像对待现在的肚子一个道理,遇到烦心事,拍一拍,听着肚皮闷闷的两声,对人对事一笑置之。
这是前几年从同事那里学来的。
门敞着,房间安静。我闭上眼睛。妻子轻微叹气。窗帘飘动。云飘了一会儿,安静地待在天上。两只狗在楼下叫唤。我意识到对妻子的无情。她对我也是如此。语言在生活中的运用,多半是为了能掩盖彼此内心的真实,偶然充当善意的谎言,才能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水。但她的眼泪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其它什么事情吧。风又蹿进来了,我给她拉上凉被。或许她是睡着了。眼泪不可避免落到肩膀。我难免又伤感起来。
狗没再叫了。鸽哨在下午四点十分的北京上空回荡。窗帘停止摆动,像是停止了漫无边际地思考琐碎之事,像一只因疲惫耷拉着脑袋的狗。她有节奏地呼吸。我望着妻子,昨天刚拔去的白发又冒出了几根。我的眼睛模糊,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汗水因欲望得以释放,从她额头蹦出来,晶莹剔透。脸颊上黏着几根头发,我忍不住拨开它们。我迷恋这样的动作,胜过于接吻。我迷恋这幅情景。我撩拨她头发,时空交错,出现虚幻,像梅花飘荡,长时间的漂泊之后落到湖心。妻子睁开眼睛,眼角带笑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真的没事,突然的伤感罢了。她往我的嘴角印上一个吻,转身睡了。
这样的吻带有爱意,甚至带有深情。吻的温度还没消失,我的心空荡荡的,肚子咕噜叫。婚后生活势必有不满足,肚子就开始咕噜叫。我尝试过抹去这些阻碍婚姻的业障。她的吻无疑增加我的内疚,她转身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风起风落,我置身云端山岗。面对婚后情感生活我们都无所适从。我们都建立起单独的时空,我们存在孤岛上。
两座孤岛,互不相连。
窗外飘雨,我比往常要兴奋。我把那张脸从过去带回到现在,此时此刻,她在镜子的对面,我一转身,她又出现在蓝灰的玻璃窗上。妻子在厨房唤我,我问怎么了,什么事。她站在门口,手里的勺子颤抖。我还是看到了。她似乎一刻也不能离开我身边,或者,她最好是做饭睡觉都希望能盯着我。上星期一天夜里,我只是单纯睡不着,月光很好,透过对面的湖水反射到屋里,水纹在天花板上摇晃。我脚才刚落到阳台上,妻子就从睡梦中惊醒,把我拉回屋内。我们就坐在床上,先是肩并肩,后面对面。妻子背着光,眼睛像是黑夜里的湖水,泛起涟漪。刚刚绽放的梨花,在细细的雨水里落下,铺满了街道。
我有两年的时间都在跟踪她。
这样一句话在文学作品中都是一片飘落的羽毛,或者冬日的飞雪。对于我来说,它恰恰是满城的柳絮纷飞。你骑上一辆自行车,所有的柳絮像是打在你脸上的白色牙齿,那般柔软又坚硬。阳光穿过云层,零零散散打在我面前的长椅上,脚上。我抬起头找寻那些失去的青春,它们都是我在长达二十几年的时间河流里虚构的情景。因此,所有回忆都是潮湿的,注定路灯橙黄色的光线像针似的穿过雾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我的脸上。她一转身,我隐藏到电线杆后的黑色角落里。她高跟鞋踩踏青泥石板的声响,像是这一朵朵梨花绽放,飘落。我捋开湿气略重的頭发,心情忐忑地看着她影子拉长。妻子最终想到的办法,每个窗口挂一个铃铛。她说,为了好看,五颜六色的。铃铛作响,妻子会从厨房跑回来,手紧攥着铲子,勺子,或者衣角。或者像是那晚从床上立起,抓住我的手。我对这一双手无数次满是感激,感恩。妻子的手细,长,像一件易碎的玉器。这一件宝贵的玉器,将我一次次拽回来。她紧紧拽住我,手指相扣,她的恐惧,不安,随着湖面的涟漪起起伏伏。见我好好端坐着,喝一杯茶,看一本书,翻一下手机里推送的八卦新闻,她才放心走开。
她是母亲介绍过来的。约会的第一天,她做饭给我吃。替我收拾凌乱的厨房,打开窗户透气。我们都刚参加工作,生活拮据,彼此依靠也挺好。房间经她收拾一番变了样,像个家。她在忙碌中盘起了头发,我看着她的背影,身影模糊。那一幅停留在15岁的画面就像是在冬夜划过的一颗流星,我看见那颗流星,还许了愿。我抱住她,像是抱住了一阵清风。我们在厨房里接吻,激起遥远的浪花。
我和她提起过那个女人,仅仅一句话,不知道她是否留意,估计早不记得了。我遇见过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是婚后第二年,我们在一次朋友家里做客。她们在聊着八卦,有一搭没一搭的。或许醉了,我兀地冒出这句话。笑声停顿,又笑了。妻子仅用眼角看我一眼,她们的花边新闻接上了高潮。我想她早给忘了,或者根本不会在意。生活中的这些琐事加上时不时的争吵,闹上几天的别扭,几天不说上话。她曾用其他男同事打算气我。高,帅,精神,放哪都是一群中年女性花痴的对象。他从电梯里出现,确实有点天神下凡,给了我的自尊心严重一击。这些都是结婚前些年才会有的事。现在,她喜欢忙着她的事,工作,客户,朋友圈,在抖音学做几个菜。时间久了,她的笑也大声,放肆,有点沙哑。但她仍会介意我到厨房,她会把刀具放到橱柜里。她化好妆出门,但会按时回来。心血来潮给我讲闺蜜间聚会的趣事,看上几张照片。她从不提抑郁,药物之类的词汇,甚至是死。但会把阿米替林放在床头柜上,还有一杯不冷不热的水。墙上壁纸换成暖蓝色调。她也会把它们撕掉,不久重新补回去。储物柜上摆放七零八碎的物品,泥人雕塑,手工艺品,几个水晶球,大小不一,照片,还有我15岁时候的奖杯。母亲去世后收拾屋子翻了出来,她觉得有趣,用作新居的装饰。现在也被小心翼翼藏到那两个土陶后面。
母亲去世前我们就很少联系,再后来生活也没多大变化。妻子随我回了趟云南,处理遗物。门前是一条青泥石板路,我长时间坐在这里,看夕阳,看人烟和对面的老街。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下雨的时候我坐在门前,依然能听到高跟鞋清晨的回响。妻子负责处理掉我身后的这栋老房子。这栋青灰色的砖垒起来的平房,需要穿过一条没有灯的走廊,来到天井,绕过一个不大的水池,上楼。我和母亲住三楼,她住我们对面。门环上斑驳着铁锈,挂一把重锁。妻子问,这么大的房子,就住你和母亲两人?我指着其余的房间,回,这些都是租客。玻璃窗蒙着灰,昆虫的空壳细碎地掉落地面。她拿着衣服下楼去了。天空的蓝投到灰白的瓷砖上,一片云经过,也投下它的影子。妻子环顾天井一圈,杂草茂密,夹着腐烂的潮湿气息。给水池里的几条金鱼投食,它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鱼,白的,黄的,红的,都从绿油油见不到底的水中出来,不急不慢,像是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
母亲最后的几年里,是真的一个人住了。
房顶褪去了原来亮色的红色磁瓦,都比不过城市夜晚的霓虹。这真是一个养老的好地方。妻子说。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只蜻蜓立在上头。
15岁是怎么样的年纪,什么样子,我记不太清了。没有现在的肚子,这是可以肯定的。母亲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总是很忙,工作,挣钱,生活。我也是如此,踏入了她回不去的轨迹。初中转过一次学,随母亲搬到这里。三层楼,需要通过一条没有光的走廊。天井起初摆放着几盆枯萎的兰花,美人蕉,飘香藤。母亲请人开了水池,养了鱼,立一个不大的假山。她并不是为了怡情养性,这样能吸引房客。我们住三楼两居室,其余都是来往的人。
15岁那年,我失去一条腿。
妻子三楼到一楼的一遍打扫,消毒,不时抬头看看天边飘的云。
她是在看我。
母亲和我的卧室隔着一扇门。我睡外,她睡里。她不允许我到她的卧室,夜晚就隔着那扇门对我说,晚安,睡了。那是一间窗户朝西的房间,挂着大红色的落地窗帘。白日空荡,下午藏着夕阳。夜晚则藏着母亲的秘密。我只在白天去过。这些秘密并不属于白天,只在黑夜里呻吟、喘息和哭泣。妻子打开了一楼的杂物间。堆满了时间遗留下来的物品,它们早已经都被生活抛到这间光线暗淡的房间,它们是母亲节俭生活的标记。妻子请人将它们清理出来,拆卸的床垫、几只发黑的铁桶、发霉的咸菜缸、桌椅、鞋架……装满了一车,目的地是废品回收站,包括我那辆自行车,没有丝毫脾气躺在杂物中间,似乎就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铃铛生了锈,没有曾经清脆。来收废品的按了两下车铃,沙哑的声线嗯哼两声。妻子拍拍手上的灰,看看一旁站着的我。我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楼。
在那之后就没再骑过自行车,已经忘了风迎面扑在脸上是什么感觉。下班后的巷子里,身边总会闪过一些骑车的少年的身影,我在心里毫不犹豫地骂上一句“傻逼”。
我靠在房顶的水泥墙上,雨停了,太阳向西斜过去,因此能看到一道微弱的彩虹穿过灰白的云层。几个光着膀子的青年骑着摩托车冲出巷口,消失在巷尾。
我手掌摊开触摸冰凉的墙壁,有些烫手。
楼顶上长满了绿色条藤,叶子大而肥,下垂,橙红的小花开在了阳光里。
我幻想这样的场景——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飞驰,风像鸽子一样钻进我的白衬衫。我得意地吹着轻快的口哨,路人对我投来羡慕不已的目光。如果是夜晚,这样的幻想就会过于真实,甚至能听到口哨回响。
现实又告诉我关于这个幻想是那么的不切实际。关于少年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我后期的加工,关于少年青春的记忆就像我现在头发一样的贫瘠。我能看到那个15岁的少年对我竖起他的中指。他在绿色的草坪上奔跑,天蓝,云柔。临门一脚,球进了。他转过身来,朝我竖起他的中指。谁都阻挡不了他那个年纪特有的轻狂。
我一生都循规蹈矩,本分做人。妻子又将生活安排得很有條理,窗帘要勤洗勤换,翻过的杂志和书籍都会回到原位。摆饰整齐,不落一尘。和妻子相遇以后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这辈子只发生过一次意外,直接导致少年和我的彻底分离。失去了一条腿就失去了那个少年。
球赛以少年的临门一脚告终。楼下的狗叫了。他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向着他的15岁生日飞驰。风的速度令他兴奋。他不知道半路会有一辆逆行的车辆朝他开过来,和他身后的车辆相撞。他还不知道在那次事故中他会彻底失去他的右腿。以至于球进了,他激动地对所有人竖起了中指,以至于归途满是哨声嘹亮,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沿路阳光灿烂,白杨树向他挥手致意,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高光的时刻,像极了如今北京中午的太阳。那晚他本该迎来一片簇拥,迎接自己的15岁。
某些瞬间我会产生一种妄念,通过记忆的加工来改变个别事件,这样那个15岁的少年就不会被夹在两车中间,也不会在那个太阳快要落下山去的时刻彻彻底底失去他的右腿。医院醒来,麻木的脑袋和陌生的身体感知,这些记忆都是后期加工和润色的,甚至是那个女人……
妻子转身过来,握住我右手食指。
出院后的几个月里,他拄着双拐一蹦一跳,穿过走廊,像个钟摆一样晃到自己的位置上。笑声回荡身后,好像不是指向他废掉的右腿,是指向他当初的轻狂。他把自己关进房间,墙上的钟摆也对他的自暴自弃和喜怒习以为常。直到傍晚从房间出来,爬上楼顶,夕阳西下,远山淡影。太阳缓缓下山,消失在那一排排白色平房的尽头,最后落到遥远的橙色的湖里。
直到她的出现。
那个来楼顶晾晒衣物的女人,住对面。
他双手平摊在水泥墙上,看她三步两步跨到楼顶,手里拎着一只桶。
他那个时候靠墙坐着。
“喂,小孩。”
“你过去,我这晾衣服。”
他退到墙面阴影里,用捡起的石块在墙上划了两个“X”。
她放下了桶,“你这画的什么呢?”
他面对着墙,背对着她,眼泪掉了下来。她将他搂了过去,额头抵着她的胸。一旁的飘香藤,在阳光里开出几朵红色的小花。很好闻。
我无数次怀疑过画面的真实性。
真实性来源15岁的少年,虚构来源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人。记忆的星辰渲染着开满紫色的红色的蘑菇的天空,女人拎着一只锡桶向四楼走来,白色的风从她耳边吹过。眩晕消除了他跳下去的想法并产生了不合时宜的生理反应。她向少年走来,水珠滴答,踏着粉色的砖铺的台阶。她的一双脚,在水的影子中闪烁成两道透明的光。
少年追赶着两道光。
水珠滴落下来,落在舌尖,滴在心里。
她穿着白衬衫出现,阳光里盛开着栀子花瓣。
他分不清现实的真实与想象的真实。随之而来一系列连锁反应——为了弥补虚构的合理性,少年频繁往阳台上去。她的房门时常是含羞的少女半遮半露,少年的視线就成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她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梳洗秀发,秀发流水,泛着红斑铁锈的水龙头上,立着一只红色透明的蜻蜓。虚构满足了他所能到达的幻想,包括每天清晨那条小巷。
青泥石板路上,少年俨然成了一名骑士,默默守护着最初的忠诚和誓言,只为等着推进故事合理性的事件出现。他无端增加了许多细节,隔着两条街道能辨别出女人的高跟鞋踩踏青石板的声音。路口出现几个壮汉,不,是小蟊贼。他们从黑夜里跳出来,少年以一股浩然正气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他虚构了有缘江湖再见的誓言。
女人晾完衣服下楼。
少年产生人生第一次生理反应,不合时宜,像是在暮色升起的时刻点燃了一根骄傲的火炬。
少年15岁将自己困在那个时空里。女人甚至不曾发觉在她此后漫长的一生中,少年偷走了那个短暂的午后记忆。因为他的异想天开,生活便有了崭新的开始。那个午后的画面在少年的河流里缓慢漂流。
他不再关心时间的外在形式——草木、山川、高飞的鸟,搬家的蚂蚁和汽车,他眼里有了江湖。江湖偌大得就只剩下你我二人。少年将《九阴真经》爽朗地背上一遍,“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馀……”他在女人经过的空间里搭建了一座城堡。那里天空被人为涂抹上紫红色,云像蘑菇或像鱼鳞铺满天空。风停止了对树影的摆动,转而轻浮女人的秀发和裙摆。女人穿着白色连衣短裙,锡桶白水阳光飘荡。他们开始了对话,建立了人物关系。他们一直聊到很晚,晚到太阳落下山去,晚到湖面泛起涟漪。
……
我猛地惊回现实,我们躺在床上狂笑不已,妻子为了缓解尴尬不停摸着我的肚子,我满是泪水,深深地抱住她。
孙智,1992年出生,云南人,现居北京,从事新闻分析工作。2019年开始写作。此篇为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