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之上
2020-08-23毕淑敏
毕淑敏
二十年前我在藏北高原工作。那里是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三头银色公牛抵犄角的角斗场,海拔平均在五六千米以上。人们常把青藏高原比作世界屋脊,那我所待的就是在屋檐上系风铃的地方了。
我们一年到头穿着厚厚的棉衣。缺氧使大伙儿干什么都无精打采。更古怪的是锅里的水不到一百摄氏度就沸腾,没有切身体会的人不知道它的玄妙。我第一次明了它的确切含义,是看到一个女孩把滚开的水往脚上浇——她在洗脚。
我们每天喝的也是这种六十摄氏度的开水。吃罢晚饭,大师傅用炊帚把刚炒过菜的大铁锅胡乱刷刷,咣咣倒进几大桶雪水,烧水的漫长过程就开始了。
人们提着暖壶,拎着水舀子,麇集灶边。
需要耐心地等,这个过程大约四十分钟。你不可以走远,因为水不多。抢不到水,你就会成为一晚上的撒哈拉大沙漠。水舀子也很重要,像古時做官的印玺,要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水舀子就那么一两个,有数的,这人用完了给下个人用,好像火炬传递。
水好像不是被灶下的火焰,而是被人们焦灼的目光烧开的。那情形像有一条小鱼翔在锅底,渐渐长大。先是搅起轻轻的涟漪,迅即膨胀,直到用尾巴搅出大朵浪花,这时,高原上的水煮开了。
在这个过程中,不能掀起盖子看,一看三不开。常有性急的人说:怎么还不开?不待别人阻拦,他嘭地把大木头锅盖掀开了。汪着油花的水面像巨大的眸子,凝然不动。他叹口气,重新把锅盖像被子似的给水捂严。要等片刻,才会有柔弱的水汽再度溢出。水叫人看了这一回,就给你推迟两分钟开。要是哪个晚上多碰上几个这样的弟兄,开水就会怠工许久。
其实先舀到开水的人不上算,表面的浮油都被灌进暖瓶里了。这种水在瓶胆里一捂,会泛出熬萝卜般的熏臭,于沏茶极不相宜。
于是,要喝茶就自己煮。高原人都有硕大的搪瓷缸,抓把茶叶扔进缸子里,放在火炉上,像熬中药似的焖着。高原上的火因为缺氧,永无热情奔放的时候,总是阴险地沉默着,一副紫蓝色忧郁的脸。
高原人爱饮浓浓的砖茶。从医学的角度看,老茶叶里茶碱含量高,对人的心脏和呼吸系统有良好的兴奋作用,可以帮助适应缺氧的环境……
张朝元 摘自《欣喜是自酿的》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