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人群中
2020-08-23陈思呈
陈思呈
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剧情是大家熟悉的:在那个美丽的小镇上,有独居的玛莲娜、一个因爱慕而长期偷窥的少年雷纳托,以及满怀恶意的街坊们。玛莲娜因为长得美艳,被男人狎污,被女人造谣,只有13岁的雷纳托对她存有善意。他明白她的无辜,但没有能力保护她,亲眼看她被嫉妒和仇恨的人们推搡在地,坐火车逃离小镇。
这部电影令人费解的是结尾。玛莲娜离开小镇之后,她的丈夫回到了小镇——他的战死只是一个误传。这时,雷纳托告诉她丈夫所有的来龙去脉。于是,夫妻聚首,玛莲娜挽着丈夫回到小镇。她身姿微胖,略有老态,人们依然围观着,半是挑衅半是好奇地向她问候。玛莲娜稍作犹豫,回应了早安。整个集市顿时被这一句话点燃。人们纷纷表达问候,卖衣服的人甚至把衣服塞给玛莲娜,可谓其乐融融。
相比而言,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让人好理解多了。《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的一大家子跟西西里岛小镇的人很相似。白流苏与三奶奶、四奶奶之间有最直接的经济利益,争斗很惨烈,但她们又在同一个家庭里,白老太太还在,这又形成掣肘。
白流苏家人的恶意看起来如在身边。白家曾这样安排从香港铩羽归来的白流苏:“经大家先议定了,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诉亲戚朋友,迫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向亲友一个个探口气,打听他们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是瞒不住,爽性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种种手续,也忙了一秋天。”
白流苏十分明白自己与这个大家庭恩断义绝,所以一心想着逃离。
玛莲娜呢?已经见证过那毫不掩饰的恶意,还要回来再感受一遍,这样的选择,我实在想不通。
我很小就知道人群里的恶意是常见的标配。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邻居小姑娘告诉我:“邻居姐姐已经二十岁了,还不结婚,她真坏。因为她漂亮,不结婚就能吊着很多人追她。”
邻居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不过七八岁,她只是母輩的传声筒,她只是以此让我知道——人们任何的私生活都可能被恶意解读。
但这种解读很特别吗?并不特别,更多的人通过这种解读进行社交,彼此分享获得友谊。一起做一点微小“恶行”的人会不会更加亲密一些呢?
只要有人的地方大概就有类似的恶,玛莲娜只是因为过分美艳,所以把那种微小的恶燃烧成熊熊烈火。作为普通平庸的一个人,我当然没有解决这种恶的必要性,我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可能性。我想起一位好友近期写的一句话:“一个人拥有的人际牵绊越简单,越幸福。老年如果像一棵冬天的树那样活着,应该是蛮好的吧。我希望我是的。”
我又想起另一个好友在微博签名上写着里尔克的句子:“你身边的人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
我还想到有一个朋友突然间退出了微信上所有的群,我觉得未必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大概只是想疏远一下人群而已。但这么做代价甚大,那些被他退掉的“人群”无疑视其为一种背叛,在某种程度上他走了一条人际关系上的不归路。可转头一想,这个淘汰体制也不错,留下来的人际关系,大概就是冬天的树那样简洁了。
是的,有不少想疏远人群的人,他们都知道人群的剥削。但是,更多平庸的拖家带口的人,一边感受着人群的剥削,一边需要人群的保护,默默进退,调整自己微妙的分寸。
摘自《瞭望东方周刊》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