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给我留下什么
2020-08-23冯骥才
我的家在唐山大地震中化为一片瓦砾,墙角的一堆砖石差点埋葬了我和儿子。
在我私人的藏品中,有一个发黄而旧黯的信封,里面装着十几张大地震后废墟的照片,那曾是我在天津的“家”;还有一页大地震当天的日历,薄薄的白纸上印着漆黑的字:1976年7月28日。每次打开这信封,我的心都会变得异样。
是变得沉重吗?是曾经的绝望又袭上心头吗?记得一位朋友知道我在大地震中家屋覆灭的经历,问我:“你有没有想到过死?哪怕一闪念?”我看了他一眼,显然这位朋友没有经历过大地震。
如果说绝望,那只是在大地猛烈地摇晃四十秒钟的时间里。大地震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后来我楼下的邻居说,整个地动山摇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喊,叫得很惨,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叫。
当时由于天气闷热,我睡在阁楼的地板上。在被突如其来的狂跳的地面猛烈弹起的一瞬间,我本能地扑向睡在小铁床上的儿子。我刚把儿子拉起来,小铁床就被一堆塌落的砖块压了下去。如果我的动作慢一点,后果不堪设想。我紧抱着儿子,试图翻过身把他压在身下,但已经没有可能。屋顶老朽的木架发出嘎吱嘎吱可怕的巨响,顶上的砖瓦大雨一般落入屋中。我亲眼看见北边的山墙连同窗户像一面大帆飞落到深深的后胡同里。闪电般的地光照亮我房后那片老楼,它们全在狂抖。然而,大地发疯似的摇晃不停。我感到我的楼房马上要塌掉。睡在过道上的妻子此刻不知在哪里,我听不到她的呼叫。我感到儿子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肩背。那一刻,我感到了末日降临。
但就在这时,大地的晃动戛然而止,好像列车急刹车。这一瞬的感觉极其奇妙。我赶紧踹开盖在腿上的砖块跳下床,呼喊妻子。我听到了她的应答。原来她就在房门的门框下,趴在那里,门框保护了她。我忽然感到浑身热血沸腾,第一次强烈地充满再生的快感和求生的渴望。我大声叫着:“快逃出去!”我怕地震再次袭来!
我们拼力扒开一个出口,像老鼠那样钻出去,待跑出胡同,看到黑乎乎的街上全是惊魂未定而到处乱跑的人。我抱着儿子,与妻子跑到街口一个开阔地,又拉来一个菜筐反扣过来,叫妻儿坐在上边,说:“你们千万别走开,我去看看咱们两家的人。”
我跑回家去找自行车,再去看父母与岳父岳母。车子拐到后街上,我才知道这次地震的凶险厉害。窄窄的街面已经被地震扭曲变形,一些树木和电线杆横在街上,通电全部中断,街两边漆黑的楼里发出呼叫。我抬起手腕看看表,大约是凌晨四点半。
幸好父母与岳父岳母都住在一楼,房子没坏,人都平安,他们都已经逃到比较宽阔的街上。待安顿好长辈,回到家时,已是清晨。见到妻子才彼此发现,我们的脸和胳膊全是黑的。我将妻儿先送到一位朋友家,又急匆匆地跨上车,去看我的朋友们。
从清晨直到下午四点,我一连去了十六家,都是平日要好的朋友。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看人出没出事,只要人平安,谢天谢地,打个照面转身便走。我的朋友们都还算幸运,只有一位画画的朋友后腰被砸伤,其他人全都逃过这一劫。一路上,看到不少尸首身上盖一块被单停放在道边,我已经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还活在这世上的。
中午骑车在道上,我被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拦住,他们是来自医院的志愿者,正忙着在街头设立救护站。经他们告诉,我才知道自己的双腿都被砸伤,有的地方还在淌血。护士给我消毒后涂上紫药水,双腿花花的。这样,在路上再遇到朋友和熟人,得知我的家已经完了,他们都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不要是不可能的,他们硬把钱塞给我。那时的人钱很少,有的一两元,多的三五元。我的朋友多,胸前的钱塞得愈来愈鼓。
大地震后这天奇热,跑了一天,我满身的汗,下午回来时塞在口袋里的钱便紧紧地粘成一个硬邦邦的、拳头大的球儿。掏出来掰开,和妻子数一数,竟是七十一元,我被深深地打动!当时谁给了我几元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事情过了三十年,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些人,却记得人间真正的财富是什么,而且知道这财富藏在哪里,究竟什么时候它才会出现。
大地震把人们无情地推向深渊的极致。然而,支撑着我们生活下来的,不正是对春天回归的向往、求生的本能以及人间相互的扶持与慰藉吗?我相信,真正的冰冷在世上,真正的温暖在人间。
大地震后的第三天,我鼓起勇气,冒着频频不绝的余震爬上我家那座危楼。我惊奇地发现,隔壁巨大而沉重的烟囱竟在我家的屋子中央。我举着相机,把所有真实的景象全部记录下来。忽见一堵残墙上还垂挂着一本日历,日历那页正是大地震的日子,我把它扯下来,一直珍存到今天。
我要留住这一天。人生有些日子是要设法留住的,因為在这种日子里,总是在失去很多东西的同时,却得到更多——关键是我们是否能够看到。如果看到了它,就会被它更正对人生的看法并因之受益一生。
水云间 摘自冯骥才《世间生活》人民文学出版社
图/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