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静
2020-08-23刘毓华
刘毓华
女儿女婿带上两个孩子——三岁多的小C和一岁多的小A来看望我们,总嫌太静的家突然变得热闹非凡。夜里十点,玩了一天的小A在我书房的小床上终于睡着了。大家明白,吵醒她可没好果子吃,知趣地把电视关掉了。
就这样,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书,女儿和小C坐在旁边的长沙发上。小C用平板电脑看卡通片,她好动,此刻却聚精会神地对着屏幕。我好奇地探过头,原来她在看《白雪公主》。我指着屏幕问:“妹妹在不在里面?”“在,她就是。”小C指着一个戴雪帽的小姑娘说道。女儿正在小C旁边看一本幼儿读物,这位自怀孕就离开职场的全职妈妈,在为晚上给孩子讲“床畔故事”仔细备课。客厅里,在企业做财务工作的女婿因年终业务量剧增,对着电脑闷声加班。厨房里,老妻在洗碗,只偶尔发出轻微的碗碟碰撞声。这一切都在我的视线之内。
此时的静来自大家的抑制。并非没有大的声音,鼓风机送来暖风时隆隆响着,好在不聒耳。这么冷的天,即使再响也是可爱的。窗外,风声呼呼,黑咕隆咚的夜被冻出了惨淡的灰白。
我扫视周遭至亲的人,心中一颤,不绝如缕的诗情犹如户外的潮气悄然浸漫。哦,人生在静默中不知不觉达到圆满,一如画家笔下淋漓的墨意,搁笔之后,即脱离人的意志之后,依然缓缓湮开,渗透进生命。多少年来,出没于无数梦境的“至纯”与“大美”蓦然堆满我眼前——原来,“干着自己的事”的亲人们一起默契地往“静”里注入生命的精华。
我很惊讶,不知这感觉从何处而来。我把目光落在手头的杂志上,有一首题为“最低工资”的诗,意译于下:
妈妈和我在前廊上为彼此点烟,我们正以母亲和儿子的身份在工作间隙休息十分钟。十分钟是从背后滴答作响的时钟那里偷来的自由,因为十分钟过后,我们又得系上围裙、戴上纸帽、洗两次手、站在柜台后面,巴望着拿到小费,巴望着顾客待我们不薄,对我们说中听的话。我们跟前的院子十分凉快,后院里有一群狗随地大小便。我们蜷缩着身子,活像恐怖电影《猎人之夜》里的两个零余者。我从烟盒里抽出第二根烟,它像游泳池里一个泳者從其他泳者中跃出一般。很快,我们要回到里头去,在漆成黄色的厨房里落座,把剩余的咖啡喝光。往我的咖啡里加牛奶,往她的咖啡里加糖,会是“要命”的事儿。不少厨房里多的是母亲和儿子,可惜他们没有嘴,没有眼睛,没有手。我们的嘴巴如食火者的嘴巴,我们的眼睛如蝇的千万只眼,我们的手如生活之手。
诗的作者是出生于1975年的马修·狄克曼。诗里的那对母子在一家餐馆当厨师,很可能如诗题,拿的是法定最低工资,也是在法定的“咖啡时间”,他俩抽烟、谈话、看风景。诗的结尾处是感慨。
我和这首诗的强烈共鸣来自同一命运母子的心心相通。我们没有香烟,有的是对小床里入睡婴儿的关注,更有血缘以及血缘之上的爱,这是属于内心的神秘感应。
我仿佛偷窥到了宇宙的奥秘——我什么也没说,依旧读书,不时抬头看看我的亲人。为了他们的静,我的嘴角抿出一个最幸福的微笑……
(水云间 摘自《北京晚报》 图/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