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在帽檐
2020-08-23沈轶伦
沈轶伦
阿加莎·克里斯蒂大约6岁那年,父亲带她和姐姐去骑马。父亲特意请了一个导游。导游是个热心的小伙子,他领着阿加莎的坐骑往山上走,一会儿说笑话逗这位英国小姐,一会儿摘一小束花送给她。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午饭时间,导游兴致勃勃地捉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向阿加莎跑来。
“送给小姐。”他从翻领上取下一个别针,刺穿那蝴蝶,把它别在了阿加莎的帽子上。那只已经被刺穿的可怜的蝴蝶扇动翅膀,阿加莎感到帽檐上的垂死挣扎。她太难受了,她哭了,哭到没法吃午饭,哭到没法回答别人的询问。父亲和姐姐百般安抚无果,最后都气恼了,认为“她太小了,害怕骑马,我们不该带她出来玩”。
一行人满脸不高兴地回家,母亲正在门口迎接他们。看到小女儿哭了,母亲看了阿加莎几分钟,然后说:“是谁把这只蝴蝶放在她帽子上的?”姐姐回答是导游。母亲对阿加莎说:“我明白了,你不喜欢这样,对吗?它是有生命的,你觉得它受到了伤害,对吗?”
大约60年后,已经誉满全球的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在撰写个人回忆录时这样写道:“我疯狂地扑倒在母亲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对对对!它在拍动,不停地拍动,可导游是好心的,他是善意的,我不能说。母亲轻轻拍着我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
阿加莎说,忽然间,整件事情似乎远去了。
《阿加莎自传》中文版一共有538页,但这一个小小的细节一直牵动我的心。
阿加莎的父亲向来十分宠她,她和姐姐的关系也很和睦。然而,在那个刹那,那个年幼的她有苦难言的刹那,近在咫尺的父亲、姐姐都不能理解她的眼泪,而在家里迎接她的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如一道光照入深井一般。爱有时和理解是两回事。
这让我想到有一天,我在陆家嘴坐地铁,一对父女上车。孩子手里拿着还未剪掉水族馆标签的企鹅玩偶。一到座位上,孩子的眼皮耷拉下来,开始打瞌睡。那位父亲就把企鹅拿过来,垫在大腿上,作为枕头让孩子趴着睡。眼看快要睡着的孩子立刻起身,把企鹅抽出来抱在怀里,对企鹅安抚再三,但直接趴在父亲腿上,又高度不对。见她睡得不舒服,父亲又把企鹅拿过来垫在大腿上,示意她睡在企鹅身上正好。孩子又困又想睡又要救企鹅,马上要哭了。父亲想到孩子哭起来会打扰一车乘客,有点焦躁,看着孩子又十分不解。我想,这个企鹅玩偶对父亲来说显然是个“东西”,但对孩子来说,这玩偶是个“生命”。生命不能被拿来做枕头。
人和人之间说爱容易,产生好感真是只需要一点点荷尔蒙,但理解很难。在语言不能表达的时候,或者用语言只能产生更多误会的时候,也许即便是深爱的父女、母子、夫妻之间,也会存在这种隔膜。一个人可以爱你爱到为你挡子弹,却未必能说出一句你心里想的话。这令人感到虽然身处人群之中,却又如在孤岛之上。
在垂垂老矣之际,阿加莎回忆起6岁的那次骑马之行,当母亲拍着她时,她感到如释重负。阿加莎说:“当你无法避免长时间陷入有苦難言的境地时,有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并说了出来,那是多么美妙的解脱啊。”
在地铁上,那位父亲想了一下后,最终把企鹅玩偶还给了孩子。然后,他放下自己的背包并放在膝盖上。背包有些硬,他又摊平了手掌,垫在背包上。孩子笑了一笑,最后躺在父亲的手掌里,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她手里紧紧搂着企鹅。这一刻,爱又涵盖了理解。(生如夏花 摘自夜光杯微信公众号 图/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