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剧第一史
2020-08-23戴平
戴平
30多年来,国家一级编剧褚伯承先生专做一件事:研究沪剧。为此他写了不少论著。4月,他又出版了一本《沪剧与海派文化》,24万字,将沪剧这张“上海的名片”的正反两面、前生今世、高低起落介绍得一清二楚,论述准确而新颖。这本书,可谓是沪剧第一史。
著名学者、褚伯承的同班同学余秋雨为这本书写了序,对于褚伯承的努力,余秋雨以华美而形象的文字评介:“他是一名晚风下的守护者,秋霜下的扫野人。据我所知,这样的人物在全国各剧种中已经不多。他长年累月地收集、访问、评论、介绍,使沪剧的艰辛吟唱有了一道忠诚不移的‘回音壁,而砌成这道‘回音壁的材料,则是一位书生大半辈子的生命。”构筑这道“回音壁”的砖石,是这位沪剧史家一块一块地捡出来的。更重要的,它为中国戏曲史和沪剧研究学术论著填补了不可或缺的空白。
《沪剧与海派文化》对沪剧历史的介绍,让我这个看过无数沪剧的老观众开了眼界:原来沪剧历史并不短。和京剧作一比较,京剧从1790年徽班进京算起,至今有230年的历史,而沪剧艺术实实在在是上海土生土长的地方剧种,最初发端于浦江两岸的农村,称为花鼓戏。此说在晚清的历史记载中找到根据。刊刻于清代嘉庆十八年(1813年)的青浦人诸联所作的《明斋小识》一书中写道:“花鼓戏传未三十年。”这证明青浦的花鼓戏在徽班进京时就有了,不过当时还只是活跃在乡镇的以说唱新闻为主的小戏。褚伯承梳理了沪剧的起源、生长和发展的历史。花鼓戏经过一百多年的传承,改为本滩;1914年本滩易帜,改称申曲;直到1941年,申曲才更名为沪剧。
本书收集的材料详尽而生动,有史料,更有许多贡献卓著的代表性人物,这些演员大多是上海人民所熟知的,因而有很强的可读性。书中以真实详尽的历史材料,说明了“沪剧生存发展始终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命运紧密关联。作为一种舞台呈现,沪剧的兴衰又和海派文化的潮起潮落牢牢地捆在一起”。20世纪30年代,申曲有过盛极一时的辉煌,出现了四大班社竞演沪上的热闹局面。由筱文滨领衔的“文月社”,后改名为“文滨剧团”,号称“申曲托拉斯”,曾三进大世界,主要演员阵容强大,有一串弹眼落睛的名单:丁是娥、石筱英、杨飞飞、顾月珍、筱月珍、小筱月珍、凌爱珍、汪秀英、赵春芳、解洪元、邵滨孙、王雅琴、王盘声等,该团演职员竟多达220人。筱文滨既要登台演出,又要唱电台、唱堂会。最忙的时候,他一天要唱7只电台、15只堂会,为了赶时间,只能每天写好一张节目单,写明每档活动的时间地点,不时翻看,以免误时。他开始自备一辆三轮车,由于嫌速度慢,改叫详生出租车,后来干脆自己买了一辆旧汽车,专门用来赶场子。《陆雅臣卖娘子》成为筱文滨的代表作,一曲“叹五更”听得观众回肠荡气。
沪剧当年为何能这样受欢迎?因为它的时装剧成为一面靓丽的海派文化旗帜。陈独秀提出过中国戏曲“除富贵功名之俗套”的主张,还提出了改造中国戏曲的两项要求:一是“宜多编有益风化之戏”,二是“采用西法”。从申曲到沪剧都接受了这个建议,剧目多贴近生活,惩恶扬善,因而这个剧种虽有起伏,但老百姓始终对它不离不弃。近一个世纪以来,沪剧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亲民的风范。
《沪剧与海派文化》的研究还告诉我们:沪剧现代戏引领沪剧出了一批传世之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罗汉钱》唱响了沪剧现代戏的第一声春雷;《芦荡火种》中的阿庆嫂成为全国观众家喻户晓的典型;爱华沪剧团原来名不见经传,因创排了《红灯记》,因为现代京剧移植而名扬全国;朱端钧导演的《星星之火》把话剧和西洋歌剧的一些元素手法引入沪剧,“隔墙三重唱”是打开人物心灵窗户之创举;《雷雨》经精心改编,成为沪剧舞台上久演不衰的保留剧目。曾是京剧《龙江颂》编剧组长的余雍和,加盟上海沪剧院,创作了《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用赵丹的话说,“这个戏把沪剧的品位提高了好几格”。此后余雍和一发而不可收拾,《张志新之死》《姐妹俩》《牛仔女》等不仅大大丰富发展了沪剧艺术的表现力,而且为它在知识分子和青年观众中找到了知音。他创作的《一个明星的遭遇》,有对人生哲理的寻求和对历史的深刻反思,改编成的电视连续剧《璇子》更是风靡全国。一曲《金丝鸟在哪里》的插曲,在浦江两岸街头巷尾传唱,茅善玉的名字遂为天下人知。书中有较大的篇幅写了茅善玉的成长和成就,她的灵气、锐气、韧劲及艺术创造力和成就。担任院长18年,她为沪剧院出人出戏,呕心沥血,还参加了13台大戏的演出,塑造了革命战争年代的优秀共产党员黄英、顾绣创始人露香、《姐妹俩》中的辛蓉,还有董梅卿、繁漪、瑞珏、樊锦诗等一系列光彩夺目、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并获得中国戏剧“二度梅”的殊荣。
书中还深情回顾了英年早逝的筱爱琴。人们不能忘记她为沪剧事业作出的巨大贡献。筱爱琴在《罗汉钱》中饰演艾艾、《杨乃武与小白菜》中饰演毕秀姑、《星星之火》中饰演杨桂英、《雷雨》中演四凤、《江姐》中饰演江雪琴等艺术形象,唱腔和表演都富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星星之火》中的“隔墙三重唱”是滬剧史上最成功的创造,这是筱爱琴和导演朱端钧反复探究采用的新的形式。筱爱琴与扮演小珍子、双喜的演员的默契配合,抒发了母女、姐弟骨肉之间相逢而不能相聚的悲惨情怀,这段唱深深地打动了观众的心,几十年来在舞台上始终盛演不衰。筱爱琴如果不是40岁在“文革”中就受迫害离世,她在艺术上一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
书中对马莉莉在表演艺术上的不断自我超越,也做了精到的评述。马莉莉两次演李铁梅,继而演出的张志新、韩英、宋庆龄等英雄人物和正面人物而不同凡响,曾被誉为“英雄花旦”第一人。其实马莉莉饰演《雷雨》中的繁漪、《日出》中的陈白露、《雾中人》中的白灵等角色也是非常出色的。她演的陈白露,被曹禺先生称赞为“是自己见过的演陈白露最出色的女演员之一”。而《雾中人》中的白灵是一个蒙冤受屈30年的志愿军女俘。马莉莉对这个特殊角色的创造,注重向人物内心世界深层次的挖掘,实现了自己艺术道路上的第三次飞跃。饰演白灵的成功,使她荣获1989年首届上海白玉兰戏剧奖主角奖。1993年她主演《风雨同龄人》,又荣获第11届中国戏剧梅花奖。1999年,因在《宋庆龄在上海》中成功塑造宋庆龄的形象,荣获全国映山红戏剧节演员一等奖。
在20世纪90年代,中年演员陈瑜的崛起同样引人注目。从《清风歌》到《明月照母心》,她主演的戏每一个都打响。两届白玉兰戏剧奖主角奖、两届文华表演奖、第9届戏剧梅花奖和全国戏曲现代戏会演优秀艺术奖等一顶顶光灿灿的桂冠,接连不断地戴到陈瑜头上,她成为上海戏剧界在世纪之交的近20年之中获得奖项最多、奖级最高的演员。这也是沪剧界引以为荣的骄傲。
沪剧唱腔的流派众多,形成了邵派、王派、丁派、解派、杨派、石派、袁派等,同样是因为海派文化善于吸取融汇各种艺术营养。邵滨孙曾拜周信芳为师,在自己的唱腔中融入了京剧的麒派,形成宽洪醇厚、苍劲丰满的邵派,成为沪剧中最有张力的男声唱腔。解洪元曾被观众称为“申曲皇帝”,他的唱腔中同样吸取了京剧唱腔。他将当时的京剧小生泰斗夏福麟舒展大方、浑厚有力的演唱吸收到自己的沪剧演唱中去,打开了自己表演的新天地。杨飞飞的“杨八曲”,又移入一般女腔不用的“道情腔”,低回深沉、悲切哀怨,传唱了半个多世纪,令人百听不厌。王盘声在《碧落黄泉》中的“志超读信”一段,采用赋子板的形式,在声腔运用上,因为写信人是女子,读信人又是男人,因此不单纯地运用女腔或男腔,而是在男腔基础上渗入女腔,男女腔的混合运用这是一个创举。一曲 “志超读信”,使王盘声一曲走红。袁滨忠的唱腔融合了王派和邵派长处,潇洒飘逸、柔中带刚,并善于借鉴其他剧种的曲调,30多岁就形成了自己鲜明独特的艺术流派,深受观众热爱。可惜的是这位前程無量的沪剧表演艺术家,同样在“文革”中遭受摧残,英年早逝。
一个剧种的辉煌,主要是靠传承不息、群星璀璨的艺术家的光芒造就的。作者对沪剧老中青三代表演艺术家30多人的艺术成就,从筱文滨、丁是娥、石筱英、解洪元、邵滨孙、杨飞飞、王雅琴、王盘声、袁滨忠等前辈艺术家,到马莉莉、汪华忠、韩玉敏、沈仁伟、陈瑜、茅善玉、孙徐春、吕贤丽、陈甦萍、华雯等著名艺术家,再到朱俭、吉燕萍、王丽君、程臻等后起之秀,都做了详略不一的中肯评介。对沪剧院小字辈洪豆豆、钱莹、王祎文、金世杰、丁叶波、王森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新秀,也勉励有加、寄予厚望。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书中为唱腔设计万智卿先生专门写了一节——“幕后金丝鸟,一片赤子心”,总结了他在沪剧音乐创作方面的艺术成就,赞颂他是“良曲有情扶三代”。
沪剧从20世纪50年代初起就重视聘请著名的电影、话剧导演来提升剧种的艺术品格。张骏祥、应云卫、朱端钧、陈薪伊等大导演都执导和指导过沪剧名作。朱端钧曾用“明白晓畅”四字概括沪剧的特征,这一独特的海派文化城市美学风格,使沪剧之花深受上海普通城乡观众喜爱。虽经历雨雪风霜,遭遇过艰难危机,如今却得以遍地开放,越开越茂盛,越开越鲜艳。《雷雨》和《挑山女人》已拍成精美的电影,《瑞珏》也被国家文旅部选中拍摄电视片,去年上海沪剧院被授予全国首家“中国戏曲学会推荐优秀院团”,茅善玉荣获上海文学艺术奖杰出贡献奖……喜讯连连。作者对数十家民营沪剧团的崛起和发展也抱有殷切期望,称他们是“春在溪头荠菜花”,已成为沪剧演出市场的生力军。这本书倾注了褚伯承先生30年收集、梳理、研究沪剧史的心血,写作风格也同沪剧这个剧种一样,具有“明白晓畅”的特点,写人叙事准确生动,可读性强、雅俗共赏。对于中国戏曲史、沪剧史来说,这本著作的出版是值得庆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