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与逸
2020-08-23叶春雷
●叶春雷
子贡这个人挺有意思。有一天,他学习得烦闷了,于是跑到老师那里去说:“我不想学了,想休息一下。”没想到,孔子板着脸告诉他:“生无所息。”
“生无所息”是儒家的精神。孔子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既然“任重”且“道远”,那就只有“生无所息”了。儒家充满着一种“生生不息”的奋进精神,这精神自然是非常令人敬畏的。
当然,孔子讲“生无所息”,只是从大的方面说,并不是说人就不需要休息。他自己曾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曲肱而枕之”,这不是休息是什么?孔子之所以训斥子贡,是因为子贡这个人太聪明。太聪明的人往往不大用功,所以要敲打他一下。孔子说“生无所息”,言外之意是,你子贡虽然聪明,但也还是要勤奋的。光聪明不勤奋,也难得成大才。我想子贡是明白老师的苦心的,他之所以成为卓越的外交家,成功的商人,我想与孔子对他的鞭策,是分不开的。
儒家偏于“劳”的一面,道家则似乎偏于“逸”的一面。庄子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这段话在《红楼梦》中也有引用,贾宝玉就从这段话中悟出很多东西。庄子这段话,自然是继承老子“绝圣弃智”的思想,但庄子阐发得更透彻。相比于做一棵文木,庄子更倾向于做一棵散木,无所可用,也不夭斧斤,总之,是逍遥游。
今人读庄子这段话,可能得出一个结论:庄子好逸恶劳。但是,我觉得对庄子,有些苛责了。苛责的原因是对庄子的误读。庄子强调“逸”,其着眼点不是好逸恶劳,而是摆脱物累,让心灵获得一种自由。所以庄子好逸,其实并不恶劳。
庄子说:“大块假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可见庄子并不恶劳,只是他觉得,劳生并不是人生的主要目的,人生必须要有闲逸才完整,所以“佚我以老”和“息我以死”,恰恰是对劳生的一种补偿,人生有了这种补偿,才算真正完美无缺。
《周易》里面讲:“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庄子的价值,正是标明“弛”在人生中的重要意义。庄子不希望人生之弦老是绷得紧紧的,因为绷得太紧,随时就有断掉的可能。庄子让人生充满了余裕,就是像庖丁解牛这样紧张的劳作,庄子也赋予它艺术的美感。所谓“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就可见庄子是用一种音乐般的韵律美来消解劳作的紧张氛围的。庄子把劳作艺术化,其实也是把人生艺术化。孔子也讲“游于艺”,但孔子讲的“艺”还是一些明确的技艺,像“礼、乐、射、御、书、数”等,还不是艺术。孔子讲“游于艺”还有非常明确的功利目的,庄子则将整个人生非功利化,艺术化了,所以庄子好逸并不恶劳,而是将“劳”艺术化,从而让劳作本身,有了休息般的轻松意味。
勤劳是我们优秀的传统美德,但我们也需懂得劳逸结合的价值,所以在劳作中,或劳作的间隙,总是用一些艺术的手段,来消解劳作的疲劳。《诗经·郑风·萚兮》就是一首劳动时男女唱和的情歌(女辞):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情诗的节奏与劳作的节奏完全合拍,紧张艰苦的劳作,就在这看似打情骂俏般的欢快氛围中,无形中变得轻松和愉悦。
今天,我们在工作中或许已经感受不到艺术的美感,更多的是为生计而忙。如何一方面继承传统儒家“生无所息”的进取精神,另一方面又能做到劳逸结合,将劳作艺术化、生活化,是摆在当代人面前的一个重要的课题。庄子讲“巧者劳而智者忧”,你固然可以理解为反智,但换个角度,是否也可以看作是庄子对职场人善意的提醒?以有涯的人生去追索无涯的知识学问,如果这种追索最终损害到人的生命的完整和健康,是否应该懂得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