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上有一整个夏天

一

我出生时，满天星辰将它们最后一缕浊气溶解在榆树的露水里，被温暖的晨光揉进我的梦。从此，我失去了平平淡淡度过此生的资格。

二

在我的梦中，戈德里山谷的美远不及它真实的模样。梦中的玫瑰不再吐露鲜红的芬芳;阳光流进戈德里山谷时失去炽热的温度，穿进我的梦里就失去了暖黄的颜色。孩子们晒着苍白的太阳，读着课本上古老的句子，话一出口就成了静谧的风，飘去了。

我的梦没有斑斓缤纷的色彩，只有一帧帧令人难过的画面。可笑的是，未来总在梦中的黑白画面里重演。

戈德里山谷几百年不下雪，从我记事起，也没有听过教堂的古钟敲响的声音。我只能从婆婆藏在阁楼里泛黄的书中想象白雪皑皑的冬日，教堂的钟声响彻整个山谷的样子。

我时常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听涓涓的水声，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轻轻翻看一本陈旧的书。如果累了，就闭上眼，在脑海里重绘书上那些令我吃惊和着迷的画面。很多时候，我在石头上睡着了。我梦见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我知道不久之后我的梦就会成为现实：我会从院子里剪下三朵最美的玫瑰花，插在藏青色的花瓶里，它们会在时光的冲刷下枯萎。它们顺着河水流向远方，花瓣掉落在河水的温柔乡里粘在河床上，最后被一场大雨带来的急流冲走。很多看似没有联系的事情，在我的梦里有了前因后果。我想，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是单独的个体，这一时刻的你，也许就是下个时刻的我。大大小小的我们，所有的我们，组成了戈德里山谷，组成了整个世界。因此，我们总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藏在戈德里山谷的河水里，藏在我的梦里。

多年以后，每当我看到干涸的河床和破碎的石块，总会怀念这样静好的时光。那时候，世界在我手边，躺倒就是睡眠。

三

这一天，我梦见了死亡。

太阳渐渐升到最高处，屋子里很亮堂。细小的尘埃在窗前的阳光里飞舞。婆婆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床边站着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姑娘，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玫瑰花瓣红得热烈又哀伤，在婆婆的脸上映出漂亮的颜色。婆婆深褐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她对孩子嘱咐着什么。孩子低着头，散落的头发遮住了脸颊，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强烈的熟悉感冲击着我的心。我正疑惑她的身份，就看见婆婆闭上了眼睛，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份释然，像是在品尝梦的滋味。孩子手中的玫瑰掉落在地上，像沸腾的水一样溅开，溅到我的心上。

我从石头上惊醒，慌忙地睁开双眼，在河水里看见了自己。

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孩子，身旁放着一束带着露水的玫瑰。

我赤脚趟过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小屋，看见躺在床上的婆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流着眼泪听完婆婆的叮嘱，听见玫瑰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像艳红的悲伤和无助，掉在我的心上，砸出巨大的声响。

“艾纳，你要保护好戈德里山谷。”

这是婆婆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15岁那一年，我从婆婆的灰色的死亡里继承了闪着光的水晶球，继承了山谷里的每一缕风，每一丝喧嚣，成为戈德里山谷最年轻的祭司。故事书里的人们遇到难过的事时，总希望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就会在现实的轨道里继续前行。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梦只是现实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梦就是现实。遗憾的是，我的梦境和现实总是重叠，我永远没有机会从梦里真正醒来。

四

婆婆留下的书里记载，戈德里山谷的祭司们能在水晶球里看見每一个冬季的兴衰。戈德里山谷的冬季从不下雪。雪，是戈德里山谷的灾难。

可我不能从水晶球里看到书上描述的任何征兆。水晶球的景象在我眼里从来都是令人迷茫的白雾，没有预兆丰收的锦鲤的影子，也没有暗示微雨的凤凰的形状。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只好把水晶球藏在阁楼最黑暗的角落，让它被厚厚的灰尘淹没。而我继续在每一个安静的晚上，从梦里窥视未来的样子。

我开始长高，头发变长，生活也忙碌起来。山谷在我的眼中早已不似小时候一般干净澄澈，越来越多的责任与烦恼改变了山谷慵懒的气息。每一个冬季，我穿着祭司的斗篷，游走在山谷的每一条路上。我担心下一个冬季的天气，又庆幸这一个冬季的经过。渐渐地，我终于理解了婆婆走时脸上释然的笑容，那是放下一切忧虑和使命的安详。

幸哉，十年来，戈德里山谷一切安好。

五

最近，我总是梦到下雪。

河流不再流动，白皑皑的雪落在大地上，落在已结冰的河床上。山谷的温度骤降，玫瑰花红色妖娆的灵魂被溺死在大雪中。教堂里铜黄色古老的钟开始摆动，整个山谷在优雅的大雪里温柔地燃烧着，钟声响彻整个山谷。无数人在我的身边哭喊，整个山谷在我的身边死去。

这样的梦我做了一夜又一夜，同一朵玫瑰在我梦里从枝头跌落了一次又一次。

我翻遍了所有祭司的笔记，都没有找到有关的记载，却看见了第二百三十四任祭司蝶空的一段话：“戈德里山谷如此脆弱，仅仅一场雪就可以把它覆没。我的水晶球里不再有清晰的场景。每一个冬季都是一场生死考验，戈德里就在每一季的生死里成为脆弱又坚强的地方。我不再关注水晶球里的景象，它们已愈来愈模糊不清了。如果明天会下雪，没有水晶球的预示，我们还能安心度过今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理解了蝶空话里的深意，但从她的记载里，我知道水晶球不再预示未来也许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也许，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必然的结果，所有的生命都有令人安心的归宿。那时的我也曾迫切想要改变这一切，到头来才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把自己关在阁楼里，竭尽全力拒绝冬日的到来，千方百计想从梦中的大雪里找到一丝丝微弱的生命气息。可惜时间不会凝固在戈德里山谷的白云里，也不会静止在阁楼里。终于，在立冬的前一天，我穿上斗篷，又听见婆婆的话：“艾纳，你要保护好戈德里山谷。”

我不能永远逃避。我要改变未来。

六

我站在十多年前躺过的石头前，身后站着山谷里强壮的男孩们。今天的风很大，我的斗篷在风里翩翩起舞。风吹乱我的头发，吹落我的玫瑰，在宁静的河面上吹出一圈又一圈涟漪。我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祭司，要开始了吗？”身后的男孩有些兴奋地问。

我闭上双眼，回想梦中的场景。我清楚地看到雪飘落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然后把它吞噬在漫天的白色里。

“开始吧。”我轻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男孩们一拥而上，用铁锹砸碎那块承载了我十五年安静美好时光的石头。石頭不会说话，也不会流泪开花。我低下头，让自己的泪水得到自由。

立冬的晚上，我又做了一个飘雪的梦。可笑的是，这个梦里，大雪飘落在被砸碎的石头上，山谷在雪里无声地哭泣。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嘈杂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的门口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们，他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风里惊恐。

下雪了。

雪下得很快，越下越大。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想起了蝶空的话：“如果明天会下雪，没有水晶球的预示，我们还能安心度过今天。”

也许我的梦是未来，而未来并不是我的梦。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的梦是未来的影像，我想我错了。从始至终，未来的一切在重演我的梦;从始至终，都是我的梦孕育了未来。未来的一切瞬息万变，我站在戈德里山谷的中心，永远不会随之转动。我想要说出口的话，在其他人听来，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做的梦，染上了我的思想，就不再是未来了。在我的世界里，我才是一切毁灭的源头。如果戈德里山谷没有祭司，没有水晶球，也许这一场大雪就不会降临。

我取出那一颗水晶球，在戈德里山谷所有的子民面前，砸碎了它。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在渐渐被大雪覆盖的地上碎裂成好几个部分。我努力回忆起梦中那一株被埋葬的玫瑰。

“在我死后，把院子里的玫瑰拔起，不要让它们死在雪里。”我告诉惊慌的人们，“戈德里山谷从此不再需要祭司，每一任祭司的手记，请当历史流传下去。”

七

水晶球的碎片在我的动脉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流在雪地上。这是一个故事的终结，还是一段历史的开始？我不知道教堂的钟声有没有响起，也不知道人们的哭喊是否像我的鲜血在雪地上溅出一幅画。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这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我知道，在我的身上有一整个夏天。

而戈德里山谷的故事，也许明天就会死去，也许会永远流传。

刘煜晗：福建省厦门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高三（2）班学生

指导老师：邬双

编辑 巴恬恬 36558426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