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

南风

1.

5岁的南希紧紧抱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绒毛兔子，兔子是亲戚送给南希的，南希身上的衣服也是，当然还有鞋子。泛黄的鞋子被南希用白色粉笔涂抹得如同新的一般。如果你不仔细去看衬衫袖口的铁锈，在南希父母去世后，这一身是她最好的装扮。

南希的房间很普通，灰色的墙，灰色的地板，没有窗户。南希画了一扇窗户，贴在墙面上，她甚至画出了窗外的树木和延伸向远方的小路。

她站在一面小小的古铜色镜子面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屏息凝视，等待着什么。

这面镜子是上个房东留在房子里的，镜子只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断了手柄。姑妈把它丢到了废物堆里，南希捡起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再将它放在卧室破旧的桌子上。

只有南希知道，这是一面魔镜。

镜子里的南希嘴角微微上扬，调皮地望着镜子外的南希。

镜子外的南希依然一动不动。她抓住绒毛兔，害怕，紧张，又激动。

镜子里的南希穿着一件蕾丝公主裙，抱着一只雪白的马尔济斯，马尔济斯的头上戴着一个蕾丝蝴蝶结。她坐在一个宫殿的房间里，桌上摆着高高的下午茶托盘，每一层都是精致的点心。她拿起一杯红茶。

镜子外的南希闻到了红茶散发的梨子香气，盯着托盘上的草莓芝士蛋糕，咽了咽口水。

“来吧，和我一起吃蛋糕，这是你的座位。”镜子里的南希朝她眨了眨眼睛。

“我不能……”

“喝完茶，我们一起去花园玩游戏吧。”镜子里的南希指了指她身后的窗户。那些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将窗外的景色切割成一幅幅油画。

“这窗户真漂亮！”南希吃惊。

“哦，它确实很大。”

“你的蕾丝裙像我梦里见到的一样。”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女孩都喜欢把自己裹在窗帘布里。”镜子里的南希皱了皱眉，她看起来有些浑身不自在。

“你脚上的舞鞋，和我昨天在商店橱窗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姑妈说我是赔钱货，不配穿好鞋子……”

镜子里的南希耸耸肩，伸出手：“这没什么，我可以分享给你。”

南希吞了吞口水，伸出手，她进入了镜子。

南希穿上了那双梦寐以求的舞鞋，踮脚跳起舞来。

镜子里的南希光着脚，也跟着南希跳起舞来。

落地窗被风吹开，风把草坪吹成绿色的春天，两人在草坪上舞蹈，南希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你给了我舞鞋，我该怎么报答你？”南希气喘吁吁。

“把你的人生分一半给我吧。让我走出镜子，过过人类的生活。”镜子里的南希对她说。

南希愣住了，她知道，另一个南希没有开玩笑。

“等我上小学后吧，小学的校服裙是百褶裙，太好看了，我还没穿过呢。”南希搪塞。

2.

南希上了小学，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小镇里的人们都叫她“快乐南希”。

每当心情低落时，她都会找一个无人的角落，拿出魔镜。

姑妈忘记了她的生日，魔镜中的南希会点燃蜡烛等她，带她乘着烛光去环游甜品堆成的城堡。

因为交不起游学旅行的费用，她只能看着载满同学的校车离开小镇。魔镜中的南希吹出一根羽毛，羽毛变成一只巨大的飞艇，带她飞上了镜中的银河。

搞砸了第一次舞蹈比赛，南希蹲在地上哭泣，魔镜中的南希伸出手，告诉她，你哭起来真难看，然后办了一场独属于南希的舞会。

镜子里的南希跳起舞来，像一只真正的天鹅，比南希舞蹈班的任何一个同学都要好。

“我可以叫你镜灵嗎？毕竟你是住在镜子里的精灵。”南希拉住镜灵的手。

“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镜灵在宫殿里旋转，跳跃，她喜欢跳舞，跳舞是她不需要用魔法也可以做好的事情。

“为什么你永远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南希歪着脑袋看着镜灵。

“如你所知，毕竟我是一面镜子。”

“那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曾经我是王后，那个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你应该听过那个故事。”

“恶毒的女人！”

“不，恶毒的是白雪公主。你想想，这世上什么人，有着深红似血的嘴唇，如雪般洁白的肌肤，还睡在棺材里……”

“你是说公主是个……不，绝不可能！”

“人们总是先入为主。”镜灵耸耸肩，“谁也没想到，白雪公主是个吸血鬼，王后一直努力保护国民的安全。不过她被烧死了，历史都是活下来的人写的，童话也一样。王后死了，魔镜被砸碎，扔到壁炉里，一个女巫留住了一小块碎片，打磨成了一面小小的手柄镜子，把我囚禁在新的镜子里，我就变成了女巫的样子。有好几个世纪了，有时我是公主的样子，有时是女仆，有时是农妇。除非咒语解除，我别想知道自己是谁。”

“镜灵……你给我带来太多快乐，我该用什么报答你？”南希问。

“把你的人生分一些给我吧。我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快要忘记什么是真实了。”镜灵的眼里写着悲伤。

“等我上中学……上中学我就能离开小镇去寄宿学校了，长这么大，我终于能离开家了！”南希承诺。

3.

南希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如愿离开了小镇。南希的住宿学校需要乘坐渡轮前往，在上个世纪，这个岛还是个军事基地，现在改建成了公园和校园。这里给人一种不真实感，能让你体验到城市古老神秘的一面。

岛上有堡垒遗迹、曾经的兵营，以及一个废弃的湖。你能在这里看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城市天际线美景，与你在电影中看到的别无二致。你会忘记自己是在城市中，因为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多数孩子踏上岛屿的瞬间，都感觉他们来到了某个隐秘的仙境。

南希似乎是一夜之间拔高的竹笋，她长高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些密密麻麻的小雀斑。

从小乡镇来到城市，南希像是离了水的鱼，学校里大多是城市里的学生，他们有自己的小团体。尽管南希尝试着去交更多的朋友，但每当她开口说话，同学们总是因她的乡镇口音而发笑。渐渐的，南希不再主动回答课上的问题，不再主动参与同学们的课下派对。

南希不再快乐，她背着书包，把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上眼睛，一个人穿梭于教室、食堂和学生寝室。

尽管中学的生活并不如意，南希也很少再拿出魔镜。她也不再相信魔法。她越长大，越发现镜灵的魔力是有限的，能给予她的除了一场美梦，不过是一双鞋子或是一件衣服。而那些用魔法变出的东西，过了午夜十二点都会消失不见。

魔法因为相信才存在，当南希长大了，不再相信魔法，镜灵的魔法就会越来越弱。

魔法逐渐被这个时代的人们遗忘，如果人们想拥有新的鞋子，就去商店买来;如果想要黑暗房间亮起灯光，不用魔法点亮烛火，只须换上崭新的灯泡;如果想要飞上天空，飞机、热气球都能完成美梦。

“南希，你不再相信魔法了吗？”镜灵在南希口袋中呼喊。

“如果你不相信魔法，魔法就会消失。你不应该为了不值得的人，改变自己。”镜灵鼓励南希。

南希没有回答。从小城镇来到大都市后，南希逐渐明白，这里的人们不用魔法，却过得更好。如果她想融入他们，就要用他们的方式生活。

魔镜被锁在抽屉里，落了厚厚的灰。

4.

学期末，学校将举办一场芭蕾舞大赛。第一名将会获得校长亲自颁发的奖牌。上个得到奖牌的学姐如今可是校园中的风云人物，她的笑脸被印刷在校园海报上，大家都以成为她的朋友而骄傲。

南希只在远远的地方看过她几次，晨曦里的女孩连头发丝都在发光。班里的几个女生经过南希时，绕过了她，用本地话说着南希无法参与的笑话。

在新环境中找不到存在感的南希，唯一没有放弃的是跳舞。只要跳舞，南希就不会孤单。

南希每天第一个到练习室，最后一个离开，没日没夜地练习。如果回去太晚，室友也不會为南希留门。南希干脆就睡在练习室。

南希期待能够获得奖牌，奖牌，是全新生活的通行证。

夜晚，南希熟睡以后，耳边响起一个脆弱又压抑的声音。

“南希，南希，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是镜灵的呼喊。

南希捂住耳朵，不再回应镜灵。

“南希，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镜灵呼喊。

南希坐起身，明天就是芭蕾舞比赛了，除了成功，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杂念。

“南希，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等到了中学，你会和我分享你的人生。如果不能分享，至少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南希，我被关了太久，已经忘记你的样子了。”镜灵的声音充满卑微。

南希捂住脑袋，一阵眩晕，她的脑袋里不能再进去任何声音。

她下床，拿出魔镜，疯子一样跑出宿舍，跑到学校树林中，将魔镜沉入湖底。

“扑通”一声，魔镜掉入水中。

“看来你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再见了，南希，我的女孩。”镜灵的声音里掺杂着苦笑。

几百年了，镜灵总是对人类抱有希望。这回，她彻底死心了。

5.

南希赢得了比赛，得到了奖牌，但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起来。

“乡巴佬，拿奖金给自己买双鞋子吧！”一个同学撞了南希的肩膀。

南希的白球鞋依然被她用白色粉笔涂得和崭新的一样，但一个暴雨天后，雨水冲刷鞋子，一切的伪装都暴露在所有同学面前。

“天，这年头还有谁会穿这样的鞋子？”另一个同学哈哈大笑。

奖牌并没有为她带来更多朋友。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南希依然一个人在食堂吃饭，甚至有人故意推倒她，把剩菜倒在她的球鞋上，让她的球鞋散发出一股大蒜味。

这一天，是南希15岁的生日，没有蛋糕，也没有庆祝。她回到寝室，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她敲门，呼喊，没有人为她开门。

南希一个人来到树林的湖边，望着湖水发呆。

夜晚像一个拥抱，抱住南希。

“对不起，镜灵，现在连你也不想理我了吧……”

“我真是个自私又没用的家伙……不值得你对我那么好……我伤害了你，一次又一次……”

南希的眼泪掉进湖里，如同星光，环绕湖底的魔镜。

魔镜慢慢浮上水面，浮在空中。

“记得我告诉过你，你哭起来很难看。”镜灵浮现在魔镜上，抱着手肘，笑望着南希。

“镜灵！”

魔镜中伸出一段银色的阶梯，镜灵伸出手：“我想可以在喝茶的时候，思考是否接受你的道歉。”

南希抹了抹眼泪，走上阶梯，走入镜面。

镜子中，南希又回到了5岁时生活的那个小小的房间。灰色的墙，灰色的地板，墙上贴着一扇手绘的窗户。

镜灵如今是南希5岁的样子，抱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绒毛兔子，穿着一身宽大的二手衣服，脚上是一双镜灵用魔法变出的芭蕾舞鞋。

“我只是想让你想起曾经的样子。”镜灵告诉南希。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为了不值得的人改变自己，”南希低下头，“一直以来，我对你都是不断索取，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回报。”

南希走上前去，从脖子上取下芭蕾舞比赛的金牌，挂在镜灵的脖子上，拥抱住她。

镜灵愣住了：“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我欠你的太多。”

瞬间，这个狭小的镜中空间不断膨胀、膨胀，一股强大的光束将南希和镜灵高高抛起。无数气泡将两人包围。然后，所有的气泡在瞬间破碎。

漫天大雪纷飞。

镜外和镜内世界的壁垒被打破。

一个唯一完整的气泡包裹住镜灵和南希，带她们来到镜外的世界。

雪花将镜灵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轮廓。一道耀眼的光芒让南希睁不开眼睛。

当南希再睁开眼，雪花变得透明。她简直难以置信——

一个银色长发的少年从雪中走出来，浑身散发着海风的味道。原来镜灵不是她，而是他。

他有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清澈又温柔，走到哪里，都在发光。

“我说过，人们总是先入为主。”镜灵耸耸肩。

“你找回了原本的样子！”南希瞪大了眼睛。

“现在我才知道，打破魔咒的方法是什么。只有主人真心实意地送我一份礼物，诅咒才能被打破，我才可以重获自由。谢谢你，南希。”少年感激道。

“我真为你高兴。”南希流泪。

“拥抱自我永远胜过随波逐流。希望下次相见，你也能找到自己，南希。”少年微笑。

“你要去哪里？”南希破涕为笑。

“也许会去学习芭蕾舞，也许会去旅行，或者我会做个古董商人。等到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我的新故事。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未知。不是吗？”

月光渐暗，星光渐亮。银河光华泻下，金星在头顶闪烁。

黑暗中，银发少年与南希一起，踩着雪花与银河，共跳离别前的最后一支舞。

南希沉思，从太平洋环礁到阿拉伯沙漠，最深刻的喜悦，莫过于身处世界的边缘，仰望星空。当人们为了寻路而安装人造灯时，从星系的意义来看，我们就已经迷路了。

一曲终了，南希在大雪中跋涉，趟过污浊的雪泥，踩上蓬松的雪地。曾经，南希从未打开过自己的内心，也没有前进的方向，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还来得及。

头顶一颗流星划过。

南希知道，那是镜灵踏上全新旅途的信号，也是南希独自长大的开始。

命运会让他们再次重逢吗？我们一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