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讨

刘怀纪

1

清朝末年的一个冬日。

挂了碡枷巴，颗粒归仓，这一年就算过去了。长工刘成全又要告别娄家庄，回老家刘各庄偎冬了。他站在娄财主面前，显得局促不安，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刘成全家住直隶河间府，是10多年前来娄家做工的。娄财主中年丧妻，只有一子，家里再无其他人。刘成全为人稳重，办事牢靠，不耍滑，不取巧，他们关系处得不错。前年，又把他儿子刘康带了来，帮着忙里忙外的。

娄财主看他那难为情的样子，主动说：“是不是遇到困难了？有难处尽管说，多了没有，帮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刘成全听娄财主这么一说，一颗绷紧的心这才放松许多，摸着脑袋说：“确实需要银子……”随后，一指站在一旁的儿子刘康。娄财主立刻明白了。去年，娄财主就听刘成全说儿子订婚了，后年盖房，大后年迎娶。还说，房子彩礼是亲家要的条件。是啊，娶媳妇盖房，哪件事少了银子办得成呢？

刘成全打了个咳声说：“那就借给我6两银子吧……”娄财主说：“我不是说了吗？虽然我够不上大富大贵人家，但是帮你不成问题，还有什么不踏实的？不过，我新买了一大块地，手里现银不多，只有2两。这样吧，晚走一天，明天我到村东头李财主家和西头王财主家给你凑齐，后天再走。”

刘成全擦擦眼角，千恩万谢之后，先把儿子打發走了。他自己留下等银子。

再说他儿子刘康，晓行夜宿，一路奔波，十几天后来到河间老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爹刘成全到了和他约定的日子，却没回来。开始，一家人并没多想，本来，刘各庄距离娄家庄不过1000里路，步行需要10多天。如果路上出现点状况，最多晚一两天，也就回来了。可是，一家人一连等了十来天，刘成全都没回来。这下一家人心里长了草，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刘成全迟迟不归呢？

刘康再也等不下去了，决定回到娄家庄看看。他娘千叮咛万嘱咐，说：“快去快回，快过年了，别给东家添麻烦。”刘康说：“我记住了。”

2

刘康脚下如飞，走了不到六七天，就到了娄家庄。可是等来到娄财主家一看，头发都炸起来了，惊出一身冷汗。原先那气派的瓦房和高耸的门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瓦砾、残垣断壁和散发着焦烤味的灰烬。心想：“天爷爷，娄家发生了什么？我爹和娄家人又在哪儿？”

他见到一个老人，急忙上前打听他父亲的消息。老人说：“你不是在娄家做工的那小伙子吗？你还敢回来？胆子真不小哇。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刘康闻听，感到怪怪的。

他又问其他人，知不知道娄家人哪去了。大家都说不知道，然后指了指那大片的瓦砾和断壁残垣说：“半个月前，娄家忽然起火，谁也没见里边的人跑出来，也许烧死在里边了。你是不是要工钱的？完了，还是回家吧，没指望了。”

刘康一听，赶紧找来铁锹，边哭喊：“爹——娄东家——你们在哪里？”边在废墟上乱挖。这时，有乡亲凑过来，说：“别挖了，刚才那人说的，我都听见了。我敢用性命担保，里面没人。我亲见你爹走后时日不多，娄财主和他儿子也走了，他们去哪儿就不知道了。”

刘康想，既然那样就回家想办法吧。于是他脚下生风往回赶，一路上也顾不上渴，顾不上饿，一个心思想见到爹，可是进了家门一看，他爹还是没回来。一家人分析来分析去，也想不出他究竟去了哪儿。最后断定，一定是凶多吉少。从此，一家人唉声叹气，好好的年也没法过了。

这天，刘康娘在家里上供，吩咐他到祖坟上烧纸，求祖宗保佑他爹平平安安回来。刘康点头称是，按照母亲吩咐往外走，忽然跟正要进门的刘成全撞了个满怀。刘康惊呼：“爹！是你回来了？”一家人立马围了上来。只见刘成全胳膊挎着，腿一瘸一拐，明显受了伤，脸色十分难看。刘康娘问他是怎么受伤的，刘成全搪塞道：“出门在外，磕磕碰碰平常事，有什么奇怪的？”

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既然刘成全不愿意提及，一家人也就不问了，毕竟人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只是儿子刘康不甘心，又问，娄财主家怎么遭的火灾？乡亲们为何怀疑我们？刘成全还是支支吾吾搪塞，说：“这个我倒是知道一点，往后的日子很长，我会告诉你们的。眼下该准备过大年了，咱还是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吧！”

这天早晨一家人正在吃饭，亲家来了。亲家姓张，是北边张店村的，离他们家2里路。听说刘成全父子回来了，也过来看望。张亲家试探着说：“大哥，这一年没少挣银子吧？过了年盖房，转过年来给孩子们办喜事没问题吧？”刘成全一听，脸就红了，支吾道：“嗯……对，办办。你还没吃饭吧，快喝碗粥。”

张亲家喝完粥，又闲聊了会儿就走了，可是他掀开的话茬并没结束。是啊，东家的事可以不说，但是一年前就说好向东家借银子的，银子呢？借来多少？总该说一声吧？一家人七嘴八舌一通问，问得刘成全双眉紧锁。最后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看来还是无可奉告。那就再等段时间吧，会闹明白的。

没想到，等着等着，却等来了意外情况。这天，一个邻居玩命似的敲他家大门，喊着：“刘成全，快开门，有人从千里之外来投奔你了！”刘成全吃惊不小，赶紧去开门。打开家门一看，门外直愣愣站着一个小伙子，正是娄少爷，身后有辆老牛车，车上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正是娄财主。只见他蓬头垢面，双眼紧闭，一副憔悴的模样。刘成全说：“东家，少东家，怎么是你们？快进屋吧！”

众人七手八脚把娄财主抬到屋里。少东家说，牛车是雇用的，自己家已经没了这些东西。刘成全一听，马上结账，打发车主走了。

刘康见东家这副模样，心里既很凄凉，也很纳闷，不知道他回家后，娄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少东家说：“当时我正去走亲戚，没在家，我回来后，这一切就发生了。衙役勘验现场后说，有歹人放火又打伤我爹，抢走钱财。有些人说是刘叔干的，我坚信这纯属诬陷。虽然现在还没找到凶手，但是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我只知道要不是刘叔相救，我爹就葬身火海没命了。”这时，大家凑近娄财主再次仔细查看，除了一起一伏喘气之外，跟死人没两样。

娄少爷说：“郎中说过，往后的日子，我爹怕是得长期卧床，很难清醒过来了。”

娄少爷接着说：“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本地无亲友可投，我是一路乞讨来到你们家的，但凡有办法也不会这么远来投靠，实在是没辙了……”

刘成全说：“你们尽管住着，有我们一家人吃的，你父子就不会饿着。”

3

不知不觉他们父子住了一年多，眨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有一天，娄少爷颤颤抖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满是皱褶的纸，说：“叔，我实在是没办法可想了……我们父子在你们家住了这么长日子，并且我爹吃药瞧病，已经花了不少钱，但是这些银子我还是得向你讨要。过几天我打算出去做点小买卖……这是借据。”

刘成全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给东家打的借条，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借银6两”。刘成全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心想，也许这才是他千里迢迢来到我家的真正原因吧？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满口答应下了：“好，这些银子我一定尽快想办法还你，现在少爷有难处，我就是房子不盖，媳妇不娶，我也要还银子。”娄少爷无奈地说：“我也知道你们偿还这些银两不是件容易事，可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就当是在帮我吧！”刘成全拍着胸脯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就见外了。其实见到老东家这个状况，我就该主动归还，可我却疏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俗话说：“亲戚远来香，近邻多烦恼。”这话一点不假。这事，被人们疯传成刘成全欠债不还，被人家找上门来了。这种丑闻，这么近的亲家能不知道吗？几天后的一大早，张亲家风风火火又来了，他指着刘成全的鼻子说：“你总说娄东家对你这么好那么好，你却趁人家伤重昧人家银子，多亏少东家把借据拿出来，不然你到死都不会承认吧。限你明天一天时间，再不还银子，亲事就一刀两段！”

刘成全听了，十分伤感。他怎么忘得了，十几年前，刘成全的爹乞讨到了娄家庄，由于天气突然变冷，又没讨到饭吃，老人又冻又饿病倒在街头。是娄财主收留了他，一日三餐煲粥热饭，请医治病，这才捡回了他爹一条命。这些刘成全当然记得，也就是从那年开始，他成了娄家的长工。他对张亲家说：“好，兄弟，我一定偿还，你放心。”

可是过了段时间，刘成全还没动作。张亲家听说后，就真的让媒人捎过话来：儿女的婚姻事从此一刀两断。

不过，也许是张亲家的做法有了效用，第二天，不知道刘成全的儿子刘康想了什么办法，竟然弄来6两银子，还了娄少爷。

4

年轻人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娄少爷拿着那些银子做本钱，去安国贩卖药材，半年时间就赚了些钱。那天回来后，他爹娄财主也奇迹般地站立起来，能下地，能说话，恢复了记忆。还意外见到了娄家庄的李财主、王财主，他们是收完租子，顺路来看望娄财主的。

娄少爷高兴地把所赚银两摆在娄财主面前，自己高兴，也让他爹高兴高兴。没想到，娄财主见到银子却突然变了脸，怒气冲冲地指着娄少爷说：“混账小子，你还有脸提银子？你办的好事我都听说了，我这口气要是上不来，你还不把你刘叔冤枉死啊！快给你刘叔跪下赔不是！”娄少爷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娄财主回忆了当时的情形。那是第二天晚上，娄财主特意为刘成全炒了俩菜摆酒送行。刘成全哪有心思喝酒，就直接掏出事先写好的借据，放在桌子上。娄财主懂他的意思，就说，你我谁跟谁呀？不用立字据。说着，把银两放在桌子上，连同那张字据一起推给刘成全。这时，他们发现窗外有动静，刘成全怕露白，赶紧把银子藏在桌子下，把字据塞进娄财主衣兜，还没来得及拿银子，这时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着火啦！赶快救火！”刘成全跑出屋外，发现火光冲天。他奋不顾身去扑火，不想被一个蒙面人从背后打了闷棍，晕倒在地。蒙面人又蹿进屋里，打晕娄财主，抢走了银两。

火势越烧越猛，好在刘成全伤势比较轻，醒过来后救出娄财主。可以说，要不是刘成全，娄财主怕是早已葬身火海化为灰烬了。第二天，娄少爷才回到家中，刘成全交代好老东家就回刘各庄老家了。他虽没从娄财主手里拿到银子，但也没太在意那张借据，后来娄少爷无意中从他爹衣兜里拿到了借据。因为刘成全没把东家保护好，回家后，受伤的事也就不愿意谈起了。

事情原委明了后，刘成全说：“本来就不怪少东家，是我没跟少东家说明这一切。老东家对我刘家的恩情，是6两银子能偿还得了的吗？我们借机报答一下还不应该吗？”

按照娄财主的意思，娄少爷道了歉，又退回了银子。

过了些日子，娄财主感到好多了，那天正打点东西准备回家，忽然来了两个本县办案的差役。他们对娄财主说，蒙面强盗已经归案，银子也追回来了，嫌犯是本庄上的一个恶棍。那天他发现娄财主四处借银子，就起了歹心，晚上溜进娄家，就杀人放火，抢走银子。他们今天来，一是退还银子，再就是有些情况还要核实，回去就要给嫌犯定罪了。

银子失而复得，让娄财主很高兴。他说：“这下，我们得到退还的银子，就可以回家盖房子啦。”差役阴阳怪气地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高兴那么早干什么？……这一路太不容易了，鞋子穿坏了8双，饭吃了50顿，那点银子还不够穿鞋吃饭的呢，回去都没钱了……”说着，把手伸向娄财主：“再来二两吧！”

刘成全和娄财主互相看了一眼，深知他们吃惯了这口食，要银子是没指望了，也知道两个差役惹不起，只好掏出些银两递了过去，他们才走人。

差役刚走，本村的孙大叔就来了。一进门就可着嗓子嚷：“我是给女儿来订婚的，亲家和亲家母在哪儿？”大家一听蒙头了，又来了一个亲家？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孙大叔是本村富户，虽说是富户，但绝不是为富不仁的那种。遗憾的是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考虑到以后养老，他早就相中了刘康，想叫他当上门女婿。孙大叔人好，刘家也不是不同意，可是他晚了一步，那时已经和张店村张家订了亲。虽说孙大叔没遂心愿，但是喜欢刘康这个好小伙儿。那天刘康被银子挤住脚，找到了孙大叔，说自己急着用6两银子。如果给借银子，就当上门女婿。孙大叔一听乐坏了：“你不是已经跟张店村张家的姑娘订婚了吗？”刘康说：“退了。媒人捎话来了。”孙大叔给了银子后，就猜想到他家可能有啥事，但是因为忙，一直走不开，现在才过来看看。

他一喊叫，刘成全两口子奇了怪了，你看我，我看你，不明就里，跟孙家订婚？没影儿的事啊！见一家人发愣，孙大叔更加笑得合不拢嘴，说：“我是开玩笑的，这么好的小伙子，我才不敢跟人家抢女婿呢。我是过来看看还有啥事叫我帮忙不……”

刘成全夫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孙大叔借给儿子6两银子，真是感激不尽。其实，一开始孙大叔对刘康的话就没当真，就是觉得刘康人品不错，趁机帮一把。

刚说完不敢跟人家抢女婿，张亲家就到了。他嗓门比孙大叔高得多，还没进院就听他大叫：“亲家、亲家母，我可没说过退婚啊！即便我说了，也是不算数的。实话跟你说吧，当初我之所以给闺女要条件，是听别人说亲家和亲家母为人刻薄，我怕闺女过了门受委屈，这才要房子、要彩禮，目的就是以后分家各过。这回我心里有底了，你们对外人都这么好，对自己的儿媳妇能错得了吗？看来传言都是假的。什么时候过门我不拦，房子、彩礼也不要了……”

刘成全拿出娄少爷退还的银子给孙大叔，孙大叔说：“既然有用，还退什么？”孙大叔又交给了娄财主，刘成全也诚恳地对娄财主说：“对，你就收下吧。银子由我来还孙大叔，你就踏踏实实回去盖房子吧！”孙大叔笑笑说：“我看行。我保证不逼债，不讨债，你就放心用银子好了！”

刘成全满面笑容，忽然他望着孙大叔和娄财主出神，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哪天自己牵红线，也许他们能成为儿女亲家。

（图◇阿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