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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影像中的三峡

2020-08-20李慕琰

南方周末 2020-08-20
关键词:纤夫三峡黎明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2000年8月,三峡首批外迁移民在重庆云阳开往上海崇明岛的轮船上。晋永权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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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长江也曾去过下岩寺。他往返三峡十多次,越来越觉得拍照已经没有用,他无法安顿内心的痛苦,开始尝试行为艺术。他会情不自禁地跪下来磕头,往地里埋藏装着三峡记忆的“黑匣子”。再后来,他用绳子把自己吊在水边拍照,在下岩寺就是如此。

当时水已经漫上来了,天刚亮,颜长江穿着衣服游了十几米,用梯子爬到亭子上吊挂,一位农民帮忙在底下抱住他的腿,朋友负责拍照。每次只能用几秒钟迅速地拍一张,歇歇再继续,否则会窒息。

万州城也淹了一半,晋永权眼看着水一点点涨上来,有些位置今天是一片江岸,明天变成孤岛,后天就完全没了。他去探访以前住过的人家,要雇一艘船,渔民撑船到水中间,指指底下,这就是当年住过的地方。

“原来我们说沧海桑田是多么遥远的事情,那是一万年的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是你第二次来,这个地方完全是两样了。”晋永权说,“什么叫沧海桑田? 这个就是沧海桑田。”

看待山海变迁,民间自有一派古老的哲学。不止一个当地人向晋永权讲述远古的神话,他们相信三峡过去是一片海洋,就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后来慢慢被大陆挤压隆起,才形成了山。如今往东移民,是时隔千万年终于回归大海,这是命定的轮回。

有一天,晋永权看见一个老人用毛笔在石头上写字——“天若有情天亦老”。他问,“这石头是要带走吗? 还是怎么样?”

“准备扔水里。”老人答。

“奔腾不息的河流竟然静止了”

新一代摄影师黎明开始拍摄的时候,三峡已经度过了最戏剧性的几年。他用刻舟求剑般的方法,在同一些地点拍下涨水前后的对比。码头在消失,老房子变成高大的江景房,还有些地方,再也找不回原来拍照的位置了。

“看上去是一个平静的景观,但是人类使它发生了改变,而不是自然形成的。”黎明生活在宜昌,“那些移民在新城的码头上观望每年的涨水,整个库区变化特别大,有时候找不到参照物,有点茫然。”

大坝初建时,黎明在当地报纸做美术编辑,工程宣传需要,他也出去拍些照片。有一次民众排队观看爆破现场,人们站得稀稀拉拉,摆好的椅子空空荡荡,照片没用上。很多年后再看,黎明突然发现这个场景反而有意思。

黎明拍下了失业的移民、无证的野导游,拆迁废墟上打牌的、打瞌睡的人们。他记得以前的人在江滩上遛马、玩耍,和水亲密无间。现在一切变得疏离,人们聚到一起,谈论的多是旅游和房地产。

人们也不再争相诉苦,更愿意展现出自己过得不错。只有在某些时候,仍可以窥见压抑的苦闷。黎明遇见过一群生活在蓄水影响区的人,土地和生活大受影响,无论怎么沟通,他们都不愿意被拍,“因为他觉得你们作为摄影师无能为力”。

对摄影师们来说,大多数三峡人的命运定格在了那几年。之后再回去,很多人搬走了,颜长江很少找回当年拍过的人。“我看一眼过去,可能一张照片都不会拍”。不过,他喜欢往两岸的山里走深一些,见到那些老房子、无名小河、无人打理的古桥,但凡残存着一点点三峡文化的遗迹,就会欣喜若狂。

晋永权带着央视纪录片频道团队回去走访,有些相熟的移民躲开不见。他们外迁后无法融入当地,偷偷搬了回来。有人把移民点的房子卖了,回家乡镇上安置绰绰有余,毕竟辜负了国家工程,他们害怕见记者。

曾年最后一次回三峡是在2012年,去寻找初次在三峡拍摄的照片主人公孙礼高。辗转要来他的电话,对方全无印象。曾年告诉他:十六年前,孙和两位老乡在瞿塘峡古栈道上砍柴,曾年拍下他们手持镰刀望向江水的画面,刊登在《纽约时报周刊》上。

“我们都老了。哈哈哈!”孙礼高说。

时隔这么多年,曾年才知道孙礼高并非樵夫,当年只是为了施工,在山上找锄头的橛子。他现在是四个生产队的队长。他邀请曾年在他家住下,和他同睡一张床,用一块毛巾洗脚、洗脸。毛巾很黑,但曾年不好意思推辞。他一共回去探望孙礼高两次,冬天山里冷得睡不着,夏天再去,又被蚊子咬个半死。

他们回去看当年照片中的地点,古栈道已经沉入江水之中了。古往今来诗人吟诵的瞿塘峡,曾经峡谷曲折、江流咆哮,杜甫在此写下“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而今再看,夔门是一池清水,安安静静,一声不响。

曾年总被人问道,去了三峡那么多次,它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他说,“简单说,我看到那样一条奔腾不息、千古传诵的河流竟然静止了。”

“脑子里该有何等记忆的深沟”

江上古老的职业和生活方式消失了。颜长江在巴东拍过纤夫,四个船工组成一支纤队,拍一次要价50元。讨价还价中,中年纤夫卖力兜售,加一点钱还可以“打条条”(裸体)。“不用打条条了!”颜长江打断。

拍摄时,他们扛起纤绳摆出昂首阔步的造型,然后又齐齐垂下双臂和头,做受苦受难状。颜长江哭笑不得,反复对他们讲,自然地走路就行了。

后来这些年,黎明去拍“三峡最后一个纤夫”。其实他已不是真正的纤夫,只是为游客表演,卖明信片。老人很骄傲,说起以前那么多外国人来拍照,给了不少小费,让他一下声名大噪。

2015年,广州艺术家们为巴东做了个画展。画展上的主体形象还是纤夫。巴东的官员说,现在纤夫没有实际用处了,高速通了,巴东到宜昌不过两个小时。“当真是借三峡工程的光,富了。”写下这件事,颜长江感叹,“我的内心复杂难言。”

最早曾年去拍三峡,有人怀疑在中国很难拍出那种西方纪实摄影大片,“因为中国人在镜头前,总是没有劲儿”。曾年很不同意,最后作品也证明了,“有没有劲儿应该是摄影师拍出来的”。但重访三峡之后,曾年发现,“哪来的劲儿啊?没劲儿了。”

黎明用“荒诞迷离”描述后三峡景观。“实际上是讲我们人类自己,不断离开故土,又到处寻找内心的家园……三峡也象征着中国人的文化乡愁。”

很多年了,颜长江经常梦到流水,梦到故地重游,长江依然奔腾,他欣喜若狂地在梦里大喊,“原来蓄水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拍三峡是他生命中最丰沛的几年,他发现,在三峡的经历也让自己产生了创伤。其中一条是,“经历三峡的人,会知道现在的城市,是多么乏味,平庸,没有生机。”

晋永权面对三峡时更加冷静,作为异乡人,他保持着抽离。“第一次经历那么多人拉着你,跟你诉说利益、情感、内心的纠结、对未来的迷茫,我觉得我挺受不了的”。

不过这仍是晋永权人生中情感卷入最深的拍摄经历,几年后在汶川,同样是满眼人间悲苦,他也同样拍摄和聊天,但他意识到,自己已收起了心房,再也无法那样投入了。某种意义上,他的职业生涯中断了,后来他很少拍摄,转向了学术研究。

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写道,“摄影是一种挽歌艺术、一种薄暮艺术,大多数被拍摄的主题,都只因为被拍摄而沾染动人哀感的力量。”

晋永权想到,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三峡、被外人称呼或自诩为“移民”的人,“脑子里该有何等记忆的深沟”。“一个摄影者,纵有天大的勇气,也难以潜到这沟壑的底部。”晋永权严厉地自问,“拍照能够干什么? 能够见证这记忆的深沟吗?不能!”

高峡出平湖,长江归于平静。“这段历史场面一去不复返了。你想想唐僧去西天取经、马可波罗走了一辈子,咱现在飞几个小时就到了。”曾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不光是修大坝,整个时代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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