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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要有生命力,就是外来人、下层人有生存的方式”

2020-08-20李慕琰

南方周末 2020-08-20
关键词:麻将茶馆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王笛的微观历史研究聚焦于商贩、工匠、茶客、堂倌等下层小人物。图为罗林·T·钱柏林1909年拍摄的成都东大街。 受访者供图

晚清时,成都有六百多家理发铺,是社交和传播小道消息的去处。图为成都街头的理发匠,哈里森·福曼尔摄于1932-1938年间。

受访者供图

★“当时的支持者主张对茶馆不要批评太多,随着社会发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娱乐的设施越来越多了,茶馆自然而然就会消亡。大家绝对没有想到,到了21世纪,社会生活水平已经极大提高,在成都,茶馆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越来越多。”

历史学者王笛写成都茶馆时,想象如果有时间机器,能把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同乡”送回1949年的一间街角小茶馆里,他会告诉在场的茶客和堂倌,自己要为他们撰写历史。他猜想一定会引来哄堂大笑,他们会觉得他在说疯话,用成都土话嘲笑他:“你莫得事做,还不如去洗煤炭。”

人们在茶馆里听评书、说历史,津津乐道的都是帝王将相、英雄传奇,素来没有平民百姓的一席之地。但在王笛的眼中,他们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

王笛生长于成都,1980年代从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任教,是当时中国史学界最年轻的副教授之一,早早出版了长江上游区域的社会史研究专著。1990年代,他留学美国,师从知名汉学家罗威廉。此后十年,王笛的研究风格发生了根本转变:过去他以精英的眼光审视社会,后来他陆续研究了街头文化、茶馆、秘密社会组织袍哥和麻将,关注点转向下层民众。

传统史学热衷宏大的政治叙事,在中国尤其有臧否历史人物、重视价值判断的传统。王笛认为这让研究者变成了历史审判者,“把过多的精力花费在对历史事件和人物性质的判定上,强调是进步还是倒退,正确还是错误,革命还是反动,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等等。”

与此同时,整个西方史学界逐渐发生转向,1980年代之后,关注普通人的新文化史和微观史学渐成气候。在近期出版的新作《显微镜下的成都》中,王笛把微观历史研究比作显微镜。他认为,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是不平衡的历史,人们事无巨细地了解宫闱秘史,对占总人口99%以上的小人物却一无所知,“他们每天也在创造历史,只不过创造的方式不同罢了”。

“从20世纪初以来,就有一种反大众文化的趋势”

南方周末:你研究了2000年中国第一例麻将引起的法律纠纷,一位女士因麻将噪音报警,结果引发了关于麻将的大辩论。这里面存在两种观念,一方面麻将这样的大众娱乐在主流话语里没有得到完全承认,另一方面大众生活又确实需要它,你怎么看待这种撕裂?

王笛:对麻将的批评从晚清就开始了,晚清采取的对麻将的控制比之后的国民党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末完全禁止麻将,打麻将是犯罪,警察如果听见哪家在打麻将,可以破门而入抓人的。到民国时期,倒没有像晚清这么激烈,但是也不鼓励,新生活运动提倡一种“卫生麻将”(即不赌钱的麻将)。

整个20世纪开始的现代化过程中,地方精英和官僚由于受到现代化思潮的影响,认为麻将是阻碍现代化的,属于落后的东西,必须要改造,如果不改造,中国就不可能进步。胡适计算过全国有多少人在打麻将,同时浪费了多少时间,认为麻将是“四害”之一。其实他自己在留美日记里就写经常打麻将,但是他每次打完都很后悔,他的老婆江冬秀也很喜欢打麻将,所以我估计他也是当时年轻,自制力有限,对麻将的诱惑有深切体会。

1949年以后,公共场所打麻将被禁止了,但还是有人在家里打。到了“文革”时期,麻将属于被破除的“四旧”,不仅不能打麻将,麻将牌也是要销毁的,因此这个活动走到了最低谷。改革开放之后,国家放松了对娱乐的控制,加上生活水平的提高、退休人员数量剧烈地增加等一系列因素,为麻将提供了发展的条件,所以很快就成了全国性的活动。麻将涉及从个人到邻里、城市、全国各个层次的问题,实际上已经超越了麻将本身,牵扯到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的冲突、城市形象和社会健康娱乐方式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南方周末:从晚清一直到改革开放,国家管理和麻将这样的大众娱乐之间一直存在紧张关系,原因是什么?

王笛:20世纪初以来,就有一种反大众文化的趋势,从欧美或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对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开始进行批评。如胡适写了一篇关于麻将的文章,他说看到日本人家里的灯光都亮着,大家都在读书;而中国却都是一桌一桌的麻将,觉得这是民族的劣根性,不健康,整个民族都沉溺于麻将的话,对国家是不利的。1949年以后,这个趋势延续下来了。改革开放以后,国家不大直接干预日常生活、娱乐生活,不直接限制麻将,居委会开始为老年人提供一些设施,像是社区中心之类。

“茶馆幸存下来了,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写到,民国时期很多精英对茶馆也采取批评态度,是不是出于他们对现代化进程和社会变革的焦虑?

王笛:从20世纪初就开始了,到抗战时期达到了批评的高潮,国家在危机之中,茶馆仍然非常热闹,特别是从江南迁到后方的这些人,看到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后方的成都人还在那里清谈,在茶馆里消耗时间,感到很不理解,所以批评越来越厉害。甚至当时支持茶馆的人也认为,茶馆确实是落后的,但一般的民众住宿条件比较差,在劳动之余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娱乐,这种情况下不能把茶馆消灭掉。当时的支持者主张对茶馆不要批评太多,随着社会发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娱乐的设施越来越多了,茶馆自然而然就会消亡。大家绝对没有想到,到了21世纪,社会生活水平已经极大提高,在成都,茶馆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越来越多。

南方周末:你写到茶馆在晚清民国曾发挥了社会自治、法庭调解等功能,茶馆现在还能作为公共领域存在吗?

王笛:茶馆在政治上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小,这是肯定的。但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好多社会组织,包括NGO、联谊组织,退休老人、慈善组织、读书会、业余爱好团体等兴起,他们没有办公室,就在茶馆定期聚会。利用茶馆来进行社会交往、思想交往,这在1980年代、1990年代特别普遍。后来最大的冲击就是网络,这些交往不需要面对面了,茶馆作为一个讨论社会问题的空间,变得越来越不重要,逐步成为了纯粹的休闲、日常生活的场所。

南方周末:茶馆为什么在成都会有这么强的韧性?

王笛:2018年我在成都参加世界文化名城论坛,按照市政府的宣传片所说,当时有9900多所茶馆,将近一万家,民国时期最多也就是六七百家,当然也和成都的地域扩大有关。但是茶馆确实在发展,并没有像过去人们所预见的那样自然而然被淘汰。茶馆幸存下来了,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

茶馆在成都能够生存并发展,我认为主要是它们能够提供各种服务,功能始终比较多元。咖啡馆是从西方引进的,功能比较单一,例如咖啡馆没有节目表演,也不可能有小商小贩,但是这些人都可以在茶馆活动,甚至还有掏耳朵的、擦鞋的、算命的等等。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茶馆成了商品交易会,比如钢材、水泥、中药这些都有专业的茶馆。1990年代全民经商、纷纷下海,好多“皮包公司”的老板没有办公的场所,夹个皮包做生意,很多生意都是在茶馆里做成的。那时候都用BB机,有人呼你了,茶馆就有电话,马上打回去。甚至有的茶馆还提供传真机,生意人一边在茶馆喝茶,还可以马上处理业务。后来茶馆出现了分流,我去过成都最高档的茶馆采访,经理告诉我,他们接待了不少电视台主持人、著名艺人、高官商人等等。而低档的也不少,大量农民工进城谋生,晚上休息的时候就去茶馆里混时间。好多茶馆提供录像,2-5块钱便可以混一晚上。所以茶馆的应变能力非常强。

茶馆(在一些城市)消失可能和城市的生活方式有关。民国时期著名的教育家舒新城1920年代到成都,写了游记《蜀游心影》,他说在北京、上海,人们生活就像“赶贼”一般,为了生存忙得不得了。但是到了成都,看到那种慢节奏的休闲生活,他很有感触,要成都人珍惜这种“农国”般的生活,不要因为现代化把这种生活发生改变了。当时大多数人还在批评茶馆,舒新城算是比较早地有了“后现代”的感觉,批评现代化、批评挣钱,觉得要珍惜这种闲逸的生活方式。

“每个街区不能都是一样的”

南方周末:近些年成都的生活方式得到了极大认同,这个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王笛:原来成都的知识分子、城市管理者、政府都很焦虑,说我们的城市形象太懒散了,我清楚记得,当时称为“盆地意识”——因为成都地理上是盆地,意思就是说眼光短浅,小富则安,稍微有一点成就满足了,没有什么大的志向。我在书里也写到,麻将官司打起来之后,有一个在深圳的成都人打电话给报社说,她在成都一点都没有进取心,但是到深圳以后受到很大的鼓励,大家要么就是在上班,要么下了班就开始充电学习。

1950、1960年代那时候市政府要把成都建设为工业化城市。当时《人民日报》记者到成都的规划办公室,墙上有一个大地图,规划的人告诉记者,这就是成都的规划,向东建一个卫星城、工业中心,这里看过去是一片烟囱,像森林一样。你可以想象这个观念的转变:1950年代说“烟囱像森林一样”,展示的是锦绣前程、一个城市光明的未来,现在你再说“烟囱像森林一样”,这就是一个灾难。

大概从最近十年,随着经济的发展,成都人、管理者、精英知识分子,从过去的片面发展经济和工业,开始转变为旅游、文化、教育、休闲的定位,现在成都的定位很明确,卖点就是要成为宜居的城市。

南方周末:社交网络兴起之后,成都变成了一座“网红”城市,你怎么看成都的新形象?

王笛:我觉得是个好事情,并不是说“网红”就不好,所谓的“网红”就是会引起关注,包括赵雷的歌《成都》唱遍了全国,发展旅游、建设花园城市,打造文化名城等等,我还是持比较乐观的态度。我去年出了一本书《消失的古城》,这个题目就带有批判意义。城市发展还是有教训的,真的反思得太晚了,基本上拆得差不多了。当然这也不只是成都的问题,是全国的问题,至少现在成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成都还有一些老街区,东郊的那些厂房现在也不轻易拆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讨论了城市形象,这个概念是晚清时从西方引进的,城市形象的观念在中国经历了怎样的演变?

王笛:在西方,城市的规划比中国更成熟,所以伦敦、巴黎,包括日本的京都、奈良都保存得比较好。如果当年按照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思路,今天的北京城并不亚于巴黎,可惜我们醒悟得太晚了。关键在于观念,过去中国比西方落后,所以始终认为现代化的形象才是正面的形象,认为摩天大楼就是所谓的城市形象,楼越修越高;还有宽阔的大道,这是从苏联那里学起来的,就是要宏大、庄严,而且要整齐划一。例如大会堂、大广场等,用来集会或者举行各种活动。后来,这种思想延续下来,动辄要修广场和大道,包括县城也修,政府的大楼都修得庄严肃穆。

我看过一个短片,讲一个法国人到了南京,头天晚上到得晚,直接住进了一栋高层公寓。早上出去买早点,再也回不去了,都是一模一样的几十上百栋高楼,他完全疯掉了,找不到回去的路。城市文化讲究多样化,而不是千篇一律,这种美学观还在不断发展。城市要发展,就要多元化,每个街区不能都是一样的,有博物馆、小卖部、餐厅、洗衣房、各种杂货店等等,才能吸引人气,才能给居民提供各种必要的服务,这样才是有活力的城市。

一个城市要有生命力,就是要住在那里的居民能够感到生活的方便,外来人、移民、下层人,在这个城市里有生存的方式。

南方周末:你生长在大院,不是“街娃儿”,你的研究兴趣是怎么形成的?是否会感觉到精英立场和底层视角的拉扯?

王笛:作为历史学的传统训练,我们所阅读的几乎都是精英视角,讲究宏大叙事。到了美国以后,我读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比如葛兰西所讲的文化霸权、汤普森所探讨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他们注重民众。过去我们也研究工人运动,但是几乎都是工人的领袖,而汤普森研究的是手工工匠、大众文化,从工人的根基开始考察。过去认为现代化就是进步的,站在国家、知识分子、精英的角度来评价社会的改造、改良和革命。但是观念转变以后,我就要考虑,那些没有任何话语权的人,他们在这个变革中间会采取什么态度,有没有得到好处。过去我们总是从上往下看,而从下往上看所看到的东西会不一样,就像从飞机上看一个城市和站在街头看一个城市,完全是两个观念。

南方周末:你曾说搜集普通民众的史料不容易,现在流行的非虚构写作,会对将来的历史书写有意义吗?

王笛:肯定有影响。我一直主张历史要有细节,我们过去写的历史经常是干巴巴的,看不到人,看不到故事。当然,非虚构写作的难点,在于怎样在历史学严谨使用资料与精彩的文学描述之间,达成某种平衡。我自己写历史,讲究每一句话都要有出处。我的写作首先考虑资料的可靠性,还有历史的分析;其次才考虑采用什么形式、吸引更多读者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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