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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国家的移民,命运自然就与国家联系在一起了”

2020-08-20李慕琰

南方周末 2020-08-20
关键词:三峡长江移民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三峡移民新县城巴东对岸的居民正在修建新房,三峡新景观带动了房屋买卖生意。 黎明 ❘ 摄

2007年,宜昌秭归三峡大坝前,几个青年在大坝前的屈原广场玩耍。 黎明 ❘ 摄

大多数拍过三峡工程的摄影师此后再没经历过那样波澜壮阔的场面。2002年,第一次拆除爆破在古城奉节,摄影师颜长江在场,山坡、房顶、江滩上密密麻麻站了几万人。镇政府大楼最先起爆,烟尘腾起,火电厂的烟囱断成几截,倒入雾中。整个过程不到10秒。

他感到历史就在眼前发生,如同一本史诗,一部场面浩大的电影。“那个时候你才会真的认为,人的命运像命运。”

大楼拆剩骨架,人们敲打钢筋,一吨可以卖上千元。废墟之上,一位老太拨弄砖块,对颜长江说,“这是我的屋”。她对拆迁补偿不满意,一直不答应,等到孙子生病住院,她去陪护,回来一看,房子已经推平了。“谁知道祖宗可能还有什么宝贝埋下了哟! 现在挖也挖不成了。”她表情呆滞地走了。

汶川地震后,摄影记者晋永权去了灾区,同行问他为什么看上去无动于衷。他说拍三峡的那些年,从大坝到重庆沿江630公里,“所有的东西都要坍塌”。

等待淹没的11座县城、277个乡镇、1680个村,沿岸都是废墟和垃圾。一群人拿着喷雾桶给垃圾场消毒。“这几个人怎么弄得了? 千年累积的垃圾堆,这个时候都要处理,没人去翻动它,翻动不了。”晋永权说。

2000年,晋永权到三峡的当晚,首批外迁移民第二天就要启程。夜里没人睡觉,亲戚们赶来送别,四处是哭天喊地不肯走的人。五天五夜,“江渝九号”载着639个重庆云阳人,开往上海崇明岛,顺利的话,永远不再回来。

船抛锚在了江面上。和后来晋永权跟拍的很多次移民之路一样,途中并不顺利,有人情绪激动要跳江,有人到地方不肯下船,有人因船上伙食贵而闹起事来。甚至有一次,一位老人身体不支倒在他面前直接死去了。

“把人连根拔起搬到另一个地方,看似平静、结构特别坚固的这么一个社会,突然之间断裂了。”晋永权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为了记录21世纪初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世界各地的摄影师都赶往三峡,为它拍下最后的影像。走在三峡,人们远远看见抱着相机的人,会跑上前来迫不及待诉说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非常急切,非常焦虑。”颜长江形容,那是一种悲欣交集的状态,所有的人性和命运在此展开,既有告别的悲伤,也有“最后的癫狂”。

二十年来,一切沉入江底。“后来到过这里的人,如果不了解这段历史,那只能得出结论,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晋永权感慨,“许许多多这样的故事,在这长江两岸像烟尘一样,升腾又消散。很快便无影无踪。在历史的长河里,个体的命运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绝不会因生活的危险而惧怕生活”

即便在消失之前,库区大大小小的麻将馆依然满座。晋永权回忆,走到哪儿都是麻将声,日子照过。“你就没点忧伤感吗? 吵得不行。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生生不息的状况。”

就连坐船的一会儿功夫,也要支起桌子来一轮。在木洞镇,颜长江搭船渡江,一位产妇坚持不到河对岸,娃儿就生下来了。孩子没地方放,就被放在麻将桌上。

颜长江生于秭归——三峡边的山城,父亲为他起名“长江”,意思是俯瞰峡江而终归大海。他相信就算不是大坝拆迁,三峡人也随时处于“战斗状态”,“长江随时充满着危险,在泰山压顶的时候打麻将、打牌、嗑瓜子,绝不会因生活的危险而惧怕生活”。

大坝修建后,139.76万人搬离家园,16.6万人迁移到外省市。一位就地“后靠”的农民告诉颜长江,水淹上来后,仍会守在这里,守到老人过世,“最不习惯的是看不到大河了!”

每次组织外迁移民都在七八月,农闲时节,又是放假,只是天气“要了命的热”。2000年夏天,晋永权跟随一家人,登上了“江渝九号”的五等舱。这是最低等的铺位,窗户有一半浸在水里。床板挨得紧,空气不流通。

晋永权发现,对于移民这件事,老年农民和年轻农民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虽然故土难离,但老年人大多认定,国家需要自己,就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一些人甚至为此滋生出幸福感和价值感。而青年人更多把修水库看作公司行为,既然是公司,那就应该与他们协商,满足他们的条件。

28岁的唐诗英和丈夫在镇上卖肉为生,他们把剁肉刀装进了行李。为了老人,他们不愿意搬,但七岁的女儿在一旁嚷着要看上海的大桥。他们一家子很幸运,首批移民经过了认真筛选,上海方面要求是“比较好的群众,有发展潜力的、有素质的”,护送组的干部解释为“觉悟高、表现好、无违纪违法不良前科、无超生”。

晋永权遇到的另一个女孩小米在广东做小姐,挣钱回家盖了村里最好的房子,第二年,要移民了,全都得拆掉,补助不比别家多。不过,移民这个新身份,让她多少摆脱了职业身份的困扰,心里踏实了很多。“自己成了国家的移民,命运自然就与国家这个大靠山联系在一起了”。小米毫无惧色地直视晋永权的镜头,一点也不拘着,摄影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后来见到她都要躲着走。

移民安置点是按照水位线来分配的。比如,如果住在145米的上和下,就要分别去往不同的省份,即使同属一个家族,也必须要分开。对一些人来说,这意味着“一辈子都不会见着了”。

临近搬迁,婚礼和葬礼都多起来了。新人赶紧结婚,户口才能迁到同一个地方,父母也会劝:在家乡把过场走了,给亲戚朋友一个交代,以后出去谁也见不到,你们爱怎么就怎么样。

巫山的古镇里,有些老人不愿意离开,又不想拖累家庭,于是躲进山里。子孙们敲锣打鼓,喊叫寻找,山上也能听见。双方有默契,不用真的找,只是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以示孝心,一家人都有面子。当地人告诉晋永权,这是巴蜀隐秘的古风。

一位81岁的老人在家中平静去世,按照遗愿,他要葬在175米处——恰好是蓄水的高度,往下就要被淹没,儿女们为他在那个巨大的标记旁找了一块地方。

为了防止人们在淹没前偷偷搬回来,很多人被安置在临时点,房子要预先拆毁。在万州,晋永权见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坐在自家的废墟上,周围孩子都说,“他疯了他疯了!”据说他每天都回来,坐一整天,一声不吭。“实际上,谁会关注这些对一个孩子的影响呢?”晋永权按下快门,少年茫然地转过头。

颜长江一行人走到云阳,六七个人把他们围住,要反映问题,为他们安排食宿。他们带他去见当地的人大代表,那是一位残疾人,穿着背心,递来材料。情况大致是拆迁过程中的补偿不公,颜长江帮不上忙,只能假装收下。

这段故事被颜长江写进了书里。直到一年后,三峡开始蓄水,他再去云阳,整个县城都在岸边观看大桥爆破。人群中,他又见到了那位人大代表,颤巍巍坐在小板凳上。他们打了招呼,无话可说,“他也知道我帮不上他忙,大家都很无奈”。

颜长江撕下书里写到对方的那两页,塞到他手里,想告诉他,“他没有任何问题得到解决,但不管在哪儿,有人留下了一点记录。”人大代表拿着那几张纸,愣在风里。这是颜长江没有拍下的画面。

“什么叫沧海桑田?”

淹没之前,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混乱和躁动。晋永权住的宾馆里有时只有他一个人,半夜来人卸窗户、偷东西。

地下埋葬的棺木都要挖出来移走,否则蓄水完成,它们被水一泡,可能会漂零浮起,影响航道。为了鼓励亲属们行动,政府给予奖励。这催生了商机:有人开着小卡车,到处挖棺材,一百元一个,签字走人。挖出来的尸骨送去火葬,再之后,连县城火葬场也淹了,“那就谁也不知道弄哪去了”。

颜长江赶回家乡秭归的时候已经迟了,那几天前炸的,变成了“阳光下灰扑扑的废墟”。以前拍过的人们不知道四散去哪儿了,“来晚了”。在三峡他总觉得来晚了,水从东边开始涨起来,他从东拍到西,有时候想回头再拍,已经没有了。

有一回颜长江和朋友去巫峡下段寻找碑刻,栈道一半入了水。船停在江心,朋友高声问另一艘经过的渔船:“浪淘英雄碑还在不在? 浪淘英雄! 浪淘英雄!”颜长江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最后的镜头:“还有人吗? 还有人活着吗……”

1996年,美国作家何伟来到涪陵,这座城市后来部分淹没。每当他造访白鹤梁,都会“为远古的题刻和永恒的江河交汇而深深赞叹”。但那里除了他通常没什么其他游客,他发现涪陵的大多数人没有时间、没有兴趣去参观白鹤梁,“对于人和自然的关系也丝毫不用劳神费心”。

那是三峡工程论证和争议最多的年头,何伟在书里写:“中国这个国家早就习惯了作出困难的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可能美国人连想都没有想过。”

法籍摄影师曾年也在1996年来到三峡,那时没有高速公路,要从古老的盘山公路绕进去。建大坝、移民搬迁,“都在传说,谁都没当回事,因为还早着呢”。

2003年,三峡蓄水,曾年开始“玩命拍”。年轻时他曾在长江下游做水手,拍摄有一种雷厉风行的风格。当他还在奉节,得知兵书峡的悬棺要从山上取下来,马上搭上了最快一班飞艇,一路奔跑到现场。虽然拍到了,但这张照片没有发表,他主要为国际媒体供图,“对国际媒体来说不是个事儿,老外不懂这个”。

曾年看好了一座佛像石雕,给骑摩的的小伙留下电话,让对方在水涨上来后通知自己。离开以后,打回去问,对方说“早着呢”。再打,已经迟了。他气得不行,灰溜溜坐班船赶回去,叫人在中途停船,人家不肯,班船哪有说停就停的。

古庙下岩寺的守庙人杨志富正在打捞庙产,桌椅、锦旗、瓶瓶罐罐都漂在水里。这座庙的佛像是新修的,唐代古佛被杨志富在“文革”时率红卫兵打碎了。为了忏悔,他一直守着这座庙。杨志富帮曾年租了一艘渔船,近距离拍摄佛像。佛身已入了水,只有脑袋露在水面,脸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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