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袜皮:写悬案与人心
2020-08-20刘远航
刘远航
悬案告破的消息忽然传来,南医大杀人案的疑团终于水落石出。何袜皮看到了新闻,想起自己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往事。虽然被抓住的并非最著名的“南大碎尸案”的凶手,但南医大的案子同样是被人热议多年的一桩大案,学生时代的何袜皮就曾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过。
仅仅隔了一天,何袜皮就在自己的公众号“没药花园”上梳理了这桩28年前的悬案,同时她也梳理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南京发生过的多件疑案。
何袜皮的身份是人类学博士、青年小说家和曾经的媒体记者,但她在网上更广为人知的身份却是“悬案分析家”,她像个摇椅神探一样,通过爬梳资料、追踪采访,寻找蛛丝马迹,写出了一篇篇对各大案件的分析,北大学生吴谢宇杀母案、朱令案、汤兰兰案,以及数十年前国外的“黑色大丽花”案,她都进行过研究。
很多人痴迷于她的分析,当然也有人对她自顾自地“民科探案”不屑一顾。无论如何,她的存在都是独特的,人类学博士的学术背景,热爱分析真实罪案,还出版过几本探究心理和精神世界的悬疑小说,在中国,像她这样的作家很少见。
这些天来,全球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也影响着远在美国的何袜皮。她现在住在西雅图,美国首例确诊患者和死亡病例都出现在这里。迟迟无法确定的“0号病人”和传播轨迹,还有各式各样的阴谋论,都引起了何袜皮的关注。
2月5日,她在公众号上撰写文章,分析实验室病毒泄露的传闻。在她看来,恐慌不安的社会情绪,被破坏的公信力,让阴谋论有了市场。她想匡正一些东西。
“此次事件折射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许多人不信任科学家,不信任官方信息?要建立信任是很漫长的,需要长期被‘验证的诚实,但要失去公众的信任很容易。如果有一次曾把真消息当做谣言处理,那么以后对真谣言辟谣的效果自然大大降低。”何袜皮说。
烈日与影子
何袜皮给自己的微信取的名字叫Q,熟悉侦探的人知道,那是《唐人街探案》“世界名侦探排行榜”名列首位的神秘人物。
2016年,吴谢宇弑母案引起了外界的关注。带着名校光环的吴谢宇涉嫌以令人惊异的方式杀死了身为教师的母亲谢天琴,随后不知所踪。弑母的动机,家庭关系,后来的去处,都成为了外界关心的问题。在当时的媒体报道中,吴谢宇被描述为一个没有缺点的“完美少年”,一个高智商犯罪的样本。
何袜皮联系过主办吴谢宇案的警官,但对方拒绝回答一切问题。她也找过最早报道此案的媒体记者,同样收获寥寥。2017年年末,何袜皮在自己的公号“没药花园”上发表文章《头顶烈日,站在黑暗中》,开始分析吴谢宇案。在她看来,吴谢宇在他人眼中的阳光形象只是展现出来的影子,内心有一个另外的自己。
“我真正写的是母亲的道德洁癖与孩子的高智商所创造出来的,一种难以为继的完美和洁净,它与人活在世上不可避免的‘脏的欲望之间的矛盾。而一些人不得不在某个时刻做出选择,以达到内心的平衡。”何袜皮写道。
到了2019年,吴谢宇在重庆江北机场被捕。在逃匿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夜店当男模,做着与母亲的精神洁癖完全相悖的工作,像是一个隐匿的影子,逃离了曾经的道德烈日,最终走向那个“完美少年”的反面。
三年的时间里,何袜皮仍然在跟进这个案件,她也接触了大量的知情者,并写了《人,危险的绳子》等系列文章,她对比此前的上海冰柜藏尸案,通过对分尸与藏尸的分析,推翻了很多人所认为的“完美犯罪”,指出犯罪过程中的仓皇与非理性成分。而跟进的媒体报道和吴谢宇的自述逐步印证了她的很多结论。
何襪皮和她的“没药花园”就是依靠这样的抽丝剥茧积累起百万级的读者。“没药”是一种香料,也是一种药材,被认为具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她在这个阵地上,一点点化解那些悬案中的血瘀。去年10月,她以《没药花园》为名出版了一本非虚构作品,讲述了她分析的诸多国外著名罪案。
两个自己
现在,何袜皮也算是个宽泛意义上的“网红”,粉丝众多,但她的生活仍然跟读博时一样简单。她一般早上9点起床,晚上12点睡觉前,大部分时间都和工作相关。每天她都会浏览新闻,看看新发生的案件,对一些案件跟踪进展。她也会针对性地读一些心理学、社会学等理论书。
悬疑世界里的何袜皮很擅长解码案情,条分缕析,这需要较真儿的精神。生活中的她则比较“马大哈”,从小就是Miss Forgetful,书桌也总是很乱,经常丢三落四,丢手机和钱包的历史已经成为朋友们的“笑柄”。
和动辄写下数万字分析文章的那个摇椅神探不一样,生活中的何袜皮经常“潜水”。她曾经描述过自己,在教室上课,她总是坐在末排位置,去餐厅,也喜欢坐在角落里,倾听别人的聊天。
何袜皮出生在苏州的一个乡镇。小时候,她常常听到妈妈的方言里夹杂的一个高级词汇—心理作用。化学考试的时候总是会听见窗外低沉的鸟鸣,羽毛球比赛时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这些无法寻找到病因的奇怪毛病,都被母亲归结为心理作用。
何袜皮的父亲是一名画家,上世纪80年代,他常常穿着沾满颜料的短裤和马夹,在国营印染厂里设计图案。1989年,镇上最大的湖被填平,建起了全国最大的纺织品市场。父亲爬在脚手架上,为东方丝绸市场画海报,一位侧卧的摩登女郎,长着西方女人的脸,穿着国营工厂生产的丝绸睡衣。
上世纪90年代,苏州从一个水乡变成工业城镇,父亲也下海经商。商场鱼龙混杂,辽宁帮上门来讨债,拿着不存在的欠条,要求偿还。临近世纪末,乡镇企业改制,父亲常常为放弃绘画而叹息,后来终于关掉公司,重新拾起画笔。
何袜皮喜欢文艺,但父亲并不希望她走上自己的老路。初中时,她看了大量的侦探小说,读的最多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大学期间,何袜皮加入了诗社,写诗。办诗歌活动的时候,她负责画海报,色彩浓烈的一张人脸,一半红润健康,一半白骨嶙峋,取名为《两个自己》。
在南京大学,何袜皮读的是新闻系。课堂上,一个女老师详细地讲述了两个很著名的案件,一个是南大刁爱青碎尸案,另一个是南医大林伶案。许多年后,案情的细节已经印象模糊,但她对于下水道发现尸体的部分仍然记忆深刻。2020年初,后一个案件终于告破,而前一个案件仍然悬而不决。
大学毕业后,何袜皮成为了一名记者,后来曾给一些杂志写过罪案方面的深度报道。她也写小说。在她的印象中,新闻像是摄影,需要对拍摄对象进行如实客观的呈现,而虚构如同绘画,需要发挥想象力。
毕业五年后,何袜皮决定辞掉工作,继续读博,那是在2009年,她去往威斯康星大学读人类学,研究方向正是空间安全、都市犯罪、恐惧感。人类学不好读,短则八年,长则十年,还被一些人称作是“屠龙之术”,要读许多枯燥难懂的书籍,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用到。但看得出,这是何袜皮真正的兴趣所在,无论她分析真实罪案,还是写虚构小说,她的专业与她的工作一直在相互成就。
悬案的密码
2017年,何袜皮回上海做田野调查,待了大半年。她研究空间安全,論文跟商品住宅小区的保安有关。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的许多小区,无论高端还是低端,都配备了保安,数量跃居世界前列。
保安都站在小区门口,这成了一种隐喻——他们虽然身体属于小区门内空间,但经济阶层属于门外,和小区里的中产居民不一样,通常来自较低的社会阶层,边缘又尴尬。他们最大的功能不是打击犯罪,而是有利于小区维持房价,以让中产阶级业主能保持财富。
何袜皮对五六十位保安做了访谈,这些普通人的命运起伏和生活梦想让她觉得很触动。更重要的是,这些经历让这个久居书斋的何袜皮得以走入真实的社会肌理,去见证真实的人心与社会百态,也让她进一步明白了城市与人的关系。这使她日后分析那些罪犯的动机和心理时有了更准确的锚点。
城市空间的变化也与犯罪有关。何袜皮分析过“南大碎尸案”,将犯罪手段与社会空间联系起来。“如今,中国二线以上城市普遍人口、房屋、监控密集。所以我们看到在中国城市中的作案,分尸是一种很常见的毁尸灭迹的手段。在农村则主要是丢弃枯井、荒野、就近掩埋等等。”何袜皮在文章中写道。
正是在做田野调查的这大半年里,何袜皮的时间充裕了很多,经常在夜里研究这些悬案。看到南大碎尸案的某张照片后,曾经连续一个星期都睡不着。她开始把自己对悬案的看法写下来。她开通了公众号,最初只有几百人关注,都是生活中认识的亲朋好友,或者是她的小说读者。但很快,关注人数开始激增。毕竟,人们都对谜团感兴趣,更何况她笔下还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谜团。
接下来的时间里,何袜皮有些“上瘾”,每次打开电脑,搜集一桩案子的各种信息,列时间线,都让她觉得心情愉快。据何袜皮介绍,她开始写一个案件时,首先会找相关的书籍和纪录片,做笔记,看论坛上的网友讨论。然后是梳理时间线,将已经掌握的信息重新组织起来,甄别出那些真假掺杂的证据,整理出案发前后的时间顺序。如果心底还有疑问,譬如报道漏掉的、矛盾的地方,会有针对性地搜索答案。
虽然何袜皮笔下国内的各大案件备受关注,但实际上,她写的更多的还是和国外案件有关的文章,因为国外的很多证据都是公开的,譬如验尸报告、口供视频、痕迹勘验报告等等,都可以在网上找到,此外还有非常详尽的媒体报道,为案情推理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说。
那些匪夷所思的悬案里,透露出诡谲的人性与欲望,也隐藏着时代病理和文化密码。何袜皮分析过著名的“黑色大丽花”案。女主人公的成长与美国的大萧条时期缠绕,青春期又赶上了二战,年轻人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情感关系变得随意。
到了案发的1947年,大量退伍军人已经回到美国。为了给他们腾出工作机会,政府宣扬女性的归宿是家庭。女主人公也希望嫁人,她频繁和不同的男性约会,但仍然找不到可以结婚的人。另一方面,战后的美国社会人口流动大。警方没有及时转变思路,从熟人作案转到陌生人作案上来,最后错失良机。
“无论是罪犯、受害人还是侦探,每个人的决定都可能留有时代、社会和文化的印记。每一次分析,我都会考虑它们在案件中扮演什么角色,有时重要,有时则不。”她说。
随着“没药花园”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催更”的压力也变大了,但何袜皮仍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有时一周更新两次,有时半个月才更新一次。这背后是每天超过八小时的工作时间。
写朱令案的时候,何袜皮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准备,又用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七万多字。最后半个月,焦虑挥之不去,她一度患上神经性皮炎。
有人好奇于她的动力来源。她在一篇自述中曾提到一个小众的电视节目,一个退休的女检察官和犯罪现场侦查员一起调查各种冷门悬案,节目对现实产生的影响让何袜皮惊叹。这也是何袜皮的一个英雄梦,虽然过程很难。
(赵静荐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