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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组诗)

2020-08-20黄金明

广州文艺 2020年8期

黄金明

沉醉

春水涨起,父亲用鱼笼

捕捉到了草鱼、河虾、塘鲺和镰刀鱼

天色未亮,你被母亲从梦中唤醒

一瓦煲热气腾腾的鱼粥里有切段的小葱和拍碎的花生米

青青河岸,繁花怒斥着山冈

而手脚笨拙的麻雀

被长着刀子嘴的马蜂讽刺

青蛇擅长读唇术而蜘蛛爱说腹语

这山坳的小果园里埋伏着一伙明火执仗的暴徒

口蜜腹剑的荔枝像火苗在蔓延

木瓜像流星锤对准黄雀一次次挥舞

一棵心乱如麻的芒果树

像投石机将果子接二连三地乱掷

你荡漾在女同学从一帧黑白照暗送的

秋波里

宛若树上裹着铁甲的菠萝蜜因无法压抑的甜蜜

而突然在空中爆裂如一只木酒桶被打翻

风箱在拉动,塞入灶膛的劈柴无名火起

这清贫岁月里也有社日

一大锅猪骨头在清汤里骨碌碌地翻滚

面容枯槁的守林人犹如老杉树在秋风中

枝叶散尽任由宰割

而土地、耕牛和我们仍在苦熬。

烟火

夏日天空的云朵变幻多端

有着虚幻和真实的二重性

晚霞席卷过来犹如天堂的动物园着了火

如铁锅里煎熟的鲢鱼、豆腐和五花肉

整个村庄沉浸在晚餐的滚烫热辣里

在晚间,手捧煤油灯在相思树上摸蝉蛹的孩子

经常被披着黑斗篷的蝙蝠惊吓

在青石板上乘凉的大蛇

头部扁平,目光如磷

有月光下露出神秘的笑容

夜风中有不可知的翅膀在你的肩头上掠过

唉,乡村的夜晚对孩子来说

有着无数恐惧的事物以及不由分说的幽暗

犹如大铁锅倒扣下来。群星黯淡

犹如翻炒过头的栗子发出焦味

锑煲上的铆钉也被这人间烟火磨损

这飞萤,这香头,这石头相撞激起的火星

这万家灯火的明明灭灭

这万山千壑的草枯草荣

非非永恒亦非非轮回。

幻想曲

门前有菜畦,屋后有竹林。菠萝蜜布成了铁桶阵

龙眼树打出的飞蝗石

如骤雨落入池塘。用来晾衣服的长竹篙上

晒着的衣服没有一件不缝着醒目的补丁

木柜雕龙刻凤,条凳四脚朝天

水缸飘荡着瓜瓢

屋脊两旁的青瓦如鲫鱼的鳞片被一阵风

吹乱

木窗格子里有一对清澈的眼睛凝视着雨水

鸡披着暮色钻入了鸡笼,这笼眼里的空间

跟天空相通而又束缚着这些翅膀短小的

家禽

露珠滋润过的青草,喉咙里有一支欢快的歌谣

鸡鸣振荡着星光,迫使拂晓时的下弦月在鱼肚白中退隐

土地庙的残旧祭台上摆着新蒸熟的猪头

米糕、烧酒和黄芽茶,先点香烛,再烧

纸钱

一挂鞭炮如火蛇缠绕在木架上

这人造的炸雷将村庄的阴霾一扫而光

你年少时持着竹竿牧鹅,在河滩上

这些白鹅模仿过天鹅对着天空扑扇翅膀

你也模仿过戏台上的文武生在草地上

翻筋斗

你曾经幻想这些白鹅之中有一只会驮着你飞离村庄。

晚风

那双习惯了敲打键盘的手也曾翻过地

插过秧,施过肥,喷过药。你跟父亲在

午夜

用连枷给稻穗脱粒。月光黯淡而看不清

彼此的面容

拍打声单调而有力,谷粒激射而出

晒坪坑洼,碌碡深陷,犹如记忆里的一堆铁疙瘩

不可摇撼而又面目模糊,它被细密的草

举起

而又跌落,它有无数张密密匝匝的脸

在叠印而最终被时光的锉刀磨平

蟲鸣像草叶分割着月光,叩合了晚风中的神秘节奏

蟋蟀的鞘翅(主要用于鸣叫而不是飞翔)

犹如两面铜钹在合击

木门上的铁锁形同虚设,人人知道

每一家的钥匙都搁在门框上

人人知道,每一家都有同一个祖宗

但仍有人偷鸡摸狗,通奸斗殴

两个农妇在水渠边突然放下戽斗,扭打成一团

村口的水稻常毁于如狼似虎的家禽

而家禽又因吃了鼠药而被毒翻

小母鸡啄食着嫩苗,火鸡像披着大氅的

暴发户雄视阔步

水牛的嘴像一部微型割草机在田埂上发动

菜畦上围着木桩和篱笆墙

韭菜吐气如兰,苦麦菜的清淡气息压过了豌豆的呼喊。

故园

在一次次被你梦到的那个秋夜

青草呜咽,一场漫长的细雨中仍有黑白

影片

在放映机上缓慢地转动

在故园,仍有大片低矮的房屋

在竭力挽留离散的灰瓦

和越来越厌倦于支撑的木柱

卧室里仍有边角镶铜的旧木箱收藏着新婚的红被套

庭院凋敝而桂树繁花满枝

长着斑斓黑纹的苦楝树叶子掉光了

而一串串青黄果实仍未坠落

香蕉树无视季节的转换在分娩巨大花蕾

每一片花瓣都藏着一枚银色的曲别针

荷塘清浅,淤泥深厚

在那些垂垂老去的莲蓬里有一颗颗青莲子在鼓凸

一只灰鹳从戳穿虚空的莲梗上振翅飞离

这干裂秋风的焦墨之美

让一张赤裸的宣纸羞愧难言。

残梦

祠堂的案桌上摆着神祇牌和香炉。

文武庙里

搁着摆醮和游神的用具:

旗幡、木轿、狮头和神像……锈蚀的刀叉仍潜伏着锋刃

你将在草帽和镰刀中度过一个筋疲力尽的夏天

被割倒的稻穗将装入畚箕挑回去

你在重担的压迫之下红肿溃烂的肩膀

跟你多年之后伏案工作而造成的肩颈劳损

有不同的起源而更容易痊愈

在二十岁那年,你终于仓皇逃离了这个

村庄

犹如池塘里的鲶鱼趁着山洪逃出了堤坝

当你再次返回时你和故园都已面目全非

你没有见过比你年岁小的人

村庄曾经像你从未见过却因饥饿而早逝的爷爷

那样年轻但如今就像响螺

被掏空肝胆而村巷和屋角长满了荒草

比疾病缠身的你还要委蘼不振

你遭遇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而他是你

儿时的玩伴

他俨然是村庄的古老幽灵——在一刹那间

你和他都从对方身上认出了残留的春花、细雨和童年

也有双方被带走或丧失的欢笑、眼泪和

叹息。

泪目

一阵急雨从远山骤然而至,屋檐下雨水

断续

犹如残章残简

从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中掉落

雨势越来越大

天井上的大肚子陶瓮被粗如锁链的水柱

瞬间注满

远山仿佛刚从宣纸上出世,水墨淋漓

山坡上有海碗般大的白茶花

被一个边放牛边割草的小姑娘捧在怀里

她最终靠去深圳打工逃脱了一场包办婚姻

那废弃了的水磨坊、舂臼和井台

也曾涌起猛烈的风暴如今早已平息

那因无人采割而疯长的白茅、须芒草和

铁芒箕

在犬牙交错中酝酿着一场野火

那源头枯竭的小河眼看就要断流

那无人打扰的紫薇从灌木长成了乔木

更多的泥房子在绵绵秋雨中接二连三地

倒塌

篱笆墙骨折,稻草人号哭

用塑料盆栽种的红艳艳鸡冠花

仿佛是一只只断线风筝

被一阵狂风吹远

雨势越来越大,村庄在你的泪眼中一片

模糊

最终白茫茫一片不可重现。

阵风

芋种在残骸上长出了新一代芋头

这简单的循环犹如火焰的复活

淮山或木薯,俨然是最短小的道路

被饥饿的铁锄从土中掘取

白鹤在一株白头的芦苇上伫立

如翅膀交叠的天使(它有一飞冲天的能力

而不滥用。它的胸腔间

有无边无际的天空而无需节省)

它仿佛在跟芦苇一起沉思并领悟了

空无……

龙骨水车将水送到高处

耙好的水田平滑如镜

斜坡上的秧苗,将被铲起并重新安插

池塘里有鱼,有虾。一群鸭子

无所事事地浮在水面

不像是在游泳,而更像是散步

柳树垂下的枝条有惊心动魄的美

犹如女子长发及腰而你无数次擦肩而过

你在龙眼树和相思树之间攀援跳跃

只为了安抚浑身发痒的马骝

而你更宁愿自己是一只安静的白鹤

你也最终安静下来

手捧半部残破的《水浒传》坐在树杈上

被花和尚和九纹龙的刺青打乱了思路

而又一再被高衙内和殷天锡激怒。麻雀

絮絮叨叨

而白鹤守口如瓶。阵风乍起

一大片蘆苇都立足不稳

而白鹤仿佛被风托了起来就像莲花在虚空中现身

而又倏忽不见

你鼻子一酸,想起了表姐在薄衫下鼓胀的胸脯

曾经在十亩桃花中跳荡而她已在金风细雨里出嫁

你强忍着泪水

在土路上狂奔恨不得跑到每一条路的

尽头!

鲜美

三月的杜鹃花如盗匪在山林啸聚

五月的苦楝树繁花汹涌

犹如被霞光染紫的小河腾起了细浪

在七月,满园的黄皮果在鹩哥的环伺下

成熟

因种子繁殖的欲望而开裂

你在尘土飞扬的泥路上滚着铁环

避开了土拨鼠设置的陷阱

也曾在乡间的阡陌上飞快地骑着自行车

而你还是在星空下掉进了爱情的阴沟——

(你四十岁那年遭遇了一个海浪般的女人

她有星空般的浩瀚之美而更像是黑洞)

出于对资产阶级不事稼穑的厌恶

你决定支持穷人

但不支持贫穷

唉,家乡的人蓬头垢面至今仍未脱贫

唉,豆角叶、通心菜和煎咸鱼

黄芽白里的两片猪油渣

至今仍是不可替代的人间美味——

一小勺鱼汤里有万古江河浩浩荡荡的

鲜美!

钓鱼

盛夏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使河湾变得沸腾而危险

犹如烧开了的铁锅,推掇着浊黄的波涛

(仿佛铜镜的内部哗变着风暴)

你和镇上返回的表哥用自制的钓鱼竿到了河边

将欢蹦乱跳的蚯蚓套在鱼钩上

再往上吐了一口唾沫才抛入水中

他穿着雪白的上衣,衣领笔挺

(而你上身赤裸只穿着粗布短裤)

犹如衣冠楚楚的仙鹤

但对捕猎的技艺久已生疏

你一连钓到了几条小草鱼、菩萨鱼和

钠锥鱼

都不大,但异常生猛

在装着水的木桶里相互追逐

仿佛被利钩撕裂的鱼嘴不会疼痛

你每次钓上东西,他都红着眼睛盯着你

仿佛有炭火在将他灼伤

他脸容扭曲,眼看瞳孔就要滴血

他急促地喘气

仿佛有一头野兽在胸口里扑跃

你装作若无其事,抛竿,起钓

当下一次有鱼上钩,也压抑着喜悦

某个片刻,一阵倦意袭来

细雨仍在飘降,头上的草帽

与其说是遮雨,不如说是饰物

你突然发现,他本应时刻留意浮标的眼睛

在盯着你。你抓起那尾最大的鱼

放到了他空空如也的桶中

他脸色煞白,像一座小城镇被暴风雪袭击

他突然提起水桶冲着波涛倒转过来

那尾鱼像一块烂银滑入了流水中

你收好钓具提起水桶转身就走

你忍住了哭声

犹如堵截着峡谷里奔突的狼群

而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明月

你趴在小木凳上写作业,就着月光

能看清蚊子的脚爪

而无法看清门前远山野猫般的毛皮

月亮如台灯(但乡下人从未目睹过真正的台灯

正如乡下人从未用过电冰箱)

但无法拧得更亮并在且战且退

那个方格簿里稚拙的铅笔字迹

将会成为一把在语言世界中开山裂石的

十字镐

还是止步于从珠三角寄回故乡的一封

家书?

三十年后,你在手提电脑试图重现那一轮圆月而不得

报废的词语

宛若在火堆上阵亡的昆虫

三十年后,月亮从乡村追随你来到城市

就像过早白头的女人

依然有皎洁迷人的面容

这一切就像是你在童年开始写的作文

(你耗尽了万吨语言的矿渣

而无法冶炼出一个闪光的句子)

那么短,那么平淡

但至今没办法结尾

圆月就像是冰冻湖面上的一个窟窿

(某个人在你的记忆里失踪

就像你也曾在楼梯上一脚踩空)

你坠入往事的深渊

你眼睁睁地看着砖塔内部那锥形的穹顶被洪水削平

被晚霞烧红的天空

犹如在铁锅边缘磕破的鸡蛋

犹如彩色玻璃珠在旋转中迸裂

月亮被拉长像一只鱼鳔

月光下的蚝壳墙犹如不同年代的锣声在

堆砌

在干旱的夏天

被舀光的井底有一堆闪光的碎片在还原成镜子。

夏日

你分开树林里乱石般的鸟鸣

(众鸟以声音编织的鸟笼囚禁着大小不一的翅膀

又因灰白枯枝在焚烧而分崩离析)

而去捕捉一株兰花的低语

在一个寂静的面包圈里

把守着一个开放性的声音的洞口

山上的野果已和野兽一样稀少

只有山稔子尚未被驯服

还有白鹇和山洪逐渐恢复了野性

捕捉鹧鸪的人举着塔状丝网在山坡上匍匐前进

他在野花和草叶之间露出了獐头和鼠目

成熟的布渣子像纸上的墨迹

在浸染。群山也会向一株树苗低头

草原也会向一株小草求爱

在清晨割青草的小女孩

突然在一株金银花前放下镰刀——

那是大自然的啤酒瓶在将白花花的泡沫

喷涌

一只蚊子使整个夏天红肿

过了四十年,你依然奇痒难消

飞蝗聚焦在金黄稻田的上空

如父亲额头上的乌云

将会倾泻一场雷雨

蒸笼里炊着艾籺和芋头糕

河粉如白布,酱油如剥蚀的民俗

山体在持续滑坡

芦苇在持续蒙羞

刚浣洗好的一箩筐麻绒

挂在竹竿上晾晒

像误入白昼的月光

就像你在一场白日梦里遭遇了夜晚的城堡

而又在黎明的吊桥上踟蹰不前。

谦卑之美

山坡上开着山稔花、牵牛花、金银花和

蒲公英

没有一种不是天然的

人工种植的疏果也在开花

番薯、通心菜、白萝卜、西红柿、芒果、杨桃和番石榴

栽种它们不是为了观赏

而是为了获取果实或下一季繁衍

一簇姜花如野兔从溪畔的草丛中跃出

其实姜花羞涩得如一个孩子

這种植物不会结出能吃的果子

也没有什么用途

它们的美常常让人熟视无睹

这个念头像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他于是看到乡村的美无处不在

不仅有此起彼伏的鲜花

还有不事张扬的黄叶、青藤和枯枝

不仅有羽毛斑斓的飞鸟

像会飞动的坛坛罐罐在树林里升降

还有炊烟和稻草堆

最终在一把灰烬里相遇

落日煮沸了河水

一大片金色的黄沙在河床上翻滚着细碎和苍茫。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