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清源天门关
——从俗称讹传北流“鬼门关”说起
2020-08-20邓敏杰
邓敏杰
(广西壮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广西 南宁 530000)
当今一些史实、史事被胡说、戏说、传说为“信史”,或舍本求末,听风说雨。而真实发生过的史实、史事,则被淹没于久远的尘埃。所谓的广西北流“鬼门关”便是一例。
“鬼门关”作为一个文化现象或文化符号,在中国初始源于神话,因由人的恐怖心理而预设的与现实相反的“恐怖世界”,类如西方世界的“地狱之门”。继而随后的民间传说、恐怖文学,也就如此这般地虚构比拟出这一能够满足人们离奇怪异的“恐怖元素”,纯属虚设假托之境。原本与历史上发生过的真实事物无缘。但经由人们,尤其是宦官名士比兴渲染出内心世界,所谓“境由心生”,果真生出一个现实版的“鬼门关”,甚至以讹传讹逾千年,津津乐道的后人却忽略了以下诸多史实:
现实版的“鬼门关”原本为“桂门关”
地属广西桂门关被热议“鬼化”,或始见晚唐朝宰相李德裕《鬼门关》诗中,“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甭管有争议说此诗并非李德裕,而是另一宰相杨炎诗作(此以汪森编辑的《粤西诗载》等为据。不争的流传是,“鬼门关”因此一诗打响,传播力之强远远盖过史志古籍纠偏正名。就连一再编修完善的《辞海》第六版第0654也以“鬼门关”立条目载:“鬼门关,古关名。在今广西北流市西南,介于北流、玉林两市间,双峰对峙,中成关门。古代为通往钦、廉、琼和交趾的交通要冲,因‘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旧唐书·地理志》),故名。唐李德裕《贬崖州》诗‘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舆地纪胜》作‘桂门关’;明宣德中改名天门关。旧时亦常谓道路僻远险阻之地为‘鬼门关’。”这即使不算哗众取宠,也有舍本求末嫌疑。殊不知作为信史有关“鬼门关”的最早记载,为五代后晋赵莹、刘昀在《旧唐书·地理志》以“北流县”条目下顺便交待“南三十里,有两石相对,其间阔三十步,俗号‘鬼门关’。”志中未记该地地名正名和“雅号”,也未详“俗号”来源,甚至不明白此地其实在北流西而不在“南”。但不排除此说直接或间接受到李德裕诗影响。因为李德裕远非凡夫俗子,不仅在晚唐两度出任宰相,还是曾任唐朝宰相并编纂《元和郡县图志》的李吉甫之子,家门显赫并曾身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以被贬崖州司户终了一生。按照现在说法,是个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的贬谪重臣。因此,其带有纪事言志的“鬼门关”说法,难免不抓住《旧唐书》编修者眼球,故以“俗号”首次入志。没曾想北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志第三十七·地理上》,似为《旧唐书·地理志》纠偏,在“北流”子目下正说“北三十里有鬼门关”,把旧唐书的“俗号”变成了唯一正说。新旧唐书就如此般在地望地位不明的前提下将唐人“俗号”的“鬼门关”正名,且全然不顾起码地理位置。难怪第一个忍不住站出来辩驳澄清的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载云“本桂门关,讹称‘鬼门关’”。《舆地纪胜》被后人以其详赡分明,体例谨严,考证极其核洽,誉为南宋全国性总志中最善者。依常理常规,如此重要的补正后,接着传承传播的史志当从善如流记载桂门关。没曾想或许是诗词等文学的传播力远胜于史志,宋元以后的诗词歌赋依旧执迷于“鬼门关”讹称,这不得不深究始作俑者李德裕诗意及其衍化远播的贬官“境由心生”了。
桂门关所在位置示意图(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西汉·东汉时期·淮汉以南诸郡》局部截图标引)
明万历戴燿修、苏濬纂的《广西通志》所标识的北流天门关
方志记载“桂门关”更名“天门关”
桂门关最早因何得名始于何时?迄今未找到直接记载的可信史料,即使《舆地纪胜》也未给出具体时间。个人理解,若如一些史料记载属实,此关始名于秦汉,尤其是因马援征讨交州立碑碣石开始名噪于世,那或许与岭南秦设3郡,而北流与玉林交界一带不仅为桂林郡与象郡的交合点(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西汉·东汉时期·淮汉以南诸郡》,地图出版社1982年10月出版,1985年第10月第2次印刷),更重要的是秦汉皇朝兴兵南征经由桂林郡北流河水道,转折小段陆路下南流江的第一道关口,是经“桂”打“象”(尤其是控扼象郡析分后的交趾郡)第一门,故名“桂门关”。后随朝代变迁几经更易,到明宣德三年(1428年)改定天门关(据北流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天门关”碑刻说明)。因此,现存明清广西通志及其北流、玉林州县志,多以最后改称的“天门关”设目入志,再回溯到《舆地纪胜》说法,即本“桂门关”,讹称“鬼门关”,元廉坊使月鲁改名“魁星关”,明洪武初复改为“桂门关”(嘉庆《广西通志·卷一百二十五·关梁五》载“仍曰桂门关”),宣德三年(一说宣德初,一说宣德四年,一说宣德中)改为“天门关”。
2018年5月30日,作者考察天门关(摄影陈雄意)
换言之,现所见记载“桂门关”的广西省州县三级旧志,按志体规制与时俱进已是“桂门关”改为“天门关”之后编修,所以均于“天门关”设目纵写始末,首次较为详细记载“天门关”因革的明嘉靖十年《广西通志·卷三十七·关梁》四七七页(林富修、黄佐纂),同时将“谚云‘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入志,还案录入李德裕两首《鬼门关》诗。此后的清雍正《广西通志·卷十九·关梁》四十六页(金鉷修、钱元昌、陆纶纂)所记类同,但未详录李德裕诗,仅以“唐沈佺期诸名人俱有诗”交代。嘉庆《广西通志·卷一百二十五·关梁五》二十三、二十四页(谢启昆修、胡虔纂。下简称“谢志”),是所见旧志中最详记载“天门关”的。而且几成“抹黑集成”,首次将已往种种诗文虚写“鬼化”写实化。例如,将过关南去征战惨死沙场或客死流谪的极恐场景拉回“天门关”:先是写“汉伏波将军马援讨林邑(今越南)蛮路由于此……晋时趋交阯(趾)皆由此关。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回。谚云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随着录李德裕《贬崖州》诗以佐证。再就穿越写实“鬼门关,日暮黑云霾合,阴风萧条,苍鹧啼而鬼剿合,天鸡叫而蛇雾开。唐宋诗人谪此而死者踵相接也。行数步有一大石,壅中有骷髅骨,五色肠皆石乳凝化。予大书四字其上曰‘诗人鮓瓮’。见者毛骨倒竖。黄鲁直诗‘人鲊瓮中危万死,鬼门关外更千岑’”。为进一步佐证其实,又集中收录唐沈佺期《入鬼门关》、李德裕《鬼门关》等恶搞(甩)此关诗,最最配得如上写实电影“蒙太奇”灵异玄幻的,要数明朝礼部尚书周用正德十五年即1520年《经天门山,关在鬱林州境,旧名鬼门关,庚辰四月二十日》诗,“驱马欲何适,迢迢度天门。百鬼已鼠死,万灵皆骏奔。先王昔赐履,后天宜退坤。强颜作险语,清露濯炎暄”。诡异之极是,无论史志记载抑或民间流传,此关所在地从无战事和争斗暴尸影子,这些甩锅抹黑者何以无所不用其极。此外,谢志还就该关因革内容标引《一统志》《寰宇记》《方舆纪要》和县志等相关出处,并把他本载“元廉访使月鲁改名魁星关”记作“元廉访司月鲁改名阅星关”。《(乾隆)鬱林州志·卷二·山川》《(光绪)鬱林州志·卷二·山川》《(光绪)北流县志·卷二·山川》等旧州县志,多仅记“天门关”因革。
此外,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中国历史地名辞典》编委会编委编纂的《中国历史地名辞典》第83页(江西教育出版社1986年8月第1版),史为乐主编、邓自欣、朱玲玲副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第29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3月第1版,也以“天门关”设目入典。但后者引用《明史·地理志》记及因革称(北流县):“西有天门关,本名鬼门关。洪武初改为桂门关;宣德中,更今名。”《明史》编修九十多年,到清乾隆四年(1739年)在张廷玉手上才修成正果定稿,没想到如杨芳《殿粤要纂》一样泥古不化,继续沿用甩锅贬官和新旧唐书“鬼门关”地名标签说法,连没亲自到过该关实地考察的《徐霞客游记》也难免偏听偏信误记,可见国史名志名家也不能盲目相信,方志秉笔直书有多难。
无论是初始的“桂门关”还是最终的“天门关”,其在清以前的广西乃至岭南,的确地踞险要,控扼岭南,沟通中原与北部湾海域及周边要地,是通往钦(今广西钦州)、廉(今广西合浦)、雷(今广东雷州半岛)、交(交趾,今越南北、中部)各州的交通要冲。具体所在的天门山两侧为海拔170米的泥盆纪(距今4亿年)灰岩形成的嶂林,中为10多米宽的隘口,古时地势十分险要。但从东汉修通天门山通道,北来军旅商人经由湘漓水道南下桂江、西江转北流江,可经由天门山转南流江前往钦州、合浦、海南、越南,不仅成为中原皇朝管控交趾(今越南)等的军事要道,也日渐成为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北上转承地,自然也成为唐宋诸多朝廷谪配罪徒、流放遭贬大臣至钦、廉、雷、琼和交趾的必经通道。
因此,妖魔般恐怖化“桂门关”,或将此关“鬼化”的,似乎始见鼓噪于唐贬官罪臣。
贬官甩锅“桂门关”
粗略查看这些旧志收录的历朝历代贬官名宦以讹传讹感怀“鬼门关”诗文,不难发现泾渭分明妖魔化、豁达化两大类。
妖魔化鼻祖李德裕,身为唐朝宰相,因为在朝廷争斗中失势,被贬到了海南,途中经过桂门关,愤笔赋诗“一去一万里,千至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一说此诗并非李德裕,而是另一宰相杨炎诗作。此从明清旧志及清初汪森编辑《粤西诗载》等)。没曾想这像是咒语,他活着过了“鬼门关”,却死在了崖州,再也没能回中原。此君先后以《鬼门关》为题写了两首直抒胸意的“被贬词”,类同新新“甩锅族”,把罪臣被贬的种种不如意,一古脑地甩在天门关上。而这一番发泄,恰好迎合那些北人南贬之徒的灰暗心理,当以“南蛮”妖魔化被贬流放地还不足以泄愤时,惟有以“鬼门”抹黑自慰南贬之所了。正如其另一首《鬼门关》诗云:“岭水中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五月畲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望文生义,这首名为《鬼门关》的诗,状景咏物似非世人传讹之北流“鬼门关”写实言志之作,而是如《辞海》所言泛指“旧时亦常谓道路僻远险阻之地为‘鬼门关’”。但或许因其以身试咒“生度鬼门关”,客死无回还。两相互证,诗如其人,“名人效应”就如此这般使“桂门关”名符其实地讹传成“鬼门关”,甚至使疏于溯及事类发端的史官方家也弄讹成真,或以假乱真,或本末倒置地设立名目入志入典,再存异说,良莠杂陈,混淆是非,令一般读者一时难辨真伪。更使妖魔化“鬼门关”大行其道逾千年,迄今未了。包括远自唐《十道志》《两唐书》,近到《辞海》专目。类同境遇相仿的贬官沈佺期《入鬼门关》亦云:“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土地无人老,流移几客还。自从别京路,颓鬓与衰颜。夕宿含沙里,晨行冈路间。万危千仞谷,舟险万重湾。问我投何地,西南尽百蛮”。这就正如寻常百姓一旦碰上倒霉事都会随口咒一句“见鬼”一样,半斤八两。只不过这些自视高贵的贬官以诗泄愤,得以流传更广更远,或争相效传扬,或以讹传讹。权当“名人效应”,并非历史真实。
豁达化诗文的“桂门关”,虽然难以脱俗亦称“鬼门关”,字里行间虽也未对妖魔化的甩锅纠偏正名,他们或许并不知晓“鬼门关”的来龙去脉,但却不乏为“鬼门关”讲句公道话,或认为个人遭遇与此关并无必然联系。
宋朝诗词大家苏轼(东坡),同样因朝堂争斗并以“乌台诗案”被贬南来,两次经过“鬼门关”。但他“累贬琼州别驾”后,虽已年过花甲,仍怀揣“海南万古真吾乡”。所以“赦还”再经桂门关,竟诗性大发,《竹枝词·过鬼门关》:“自过鬼门关外天,命从人鮓瓮头船;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嶂天梯问杜鹃。”何以“北人堕泪南人笑”?苏东坡金句道破天机:此等“北人”,要么是朝廷罪臣贬滴南来,要么是背井离乡远征无回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己亥岁》),“泪奔前程”那是自古而然的常态,与此关无关。同样身处此关,因何“南人笑”?那是本地南人从不以此为“鬼门关”,而是《山海经》所指征的南方仙乡乐土,按现在习尚说法,从北流西奔玉林,就冲“荔枝狗肉香”而去,何乐不笑?当然,苏东坡也没忘自己曾为“北人”,但与怨天忧关甩锅“鬼门关”的罪臣不同,所以临到北流城,他又出口成章:“养奋应知天理数,鬼门出后即为人。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豁达知性的苏东坡不仅携子轻松走过鬼门关,还与北流民众互动赏景对吟。据说当时北流全城百姓都争相目睹苏学士的风采,整整一个下午,苏东坡在县官和众乡绅的陪同下观赏了北流河的“圭水秋波”,和大家赋诗唱和数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告别北流的老百姓,衬着斜阳撑筏北去。人们为了纪念苏东坡,在其登筏北归的地方,建了一座“景苏楼”,并将东坡乘筏北归的形象镌刻铭石,成为北流的一道人文景观。
与旷达心智感念“鬼门关”的贬官稍有不同,流(宦)官的幸存感也不乏跃入诗眼。明朝广东人氏朱琳琼山县卸任北返,其《出鬼门关》诗云:“北流仍在望,喜出鬼门关。自幸身无恙,从教鬓已斑。昔人多不返,今我独生还。回望琼山县,昏昏瘴疠间。”无独有偶,最能以平和冷静心态面对“鬼门关”人说人话,鬼说鬼话的,当属元代曾任两广廉访使的伯笃鲁丁,他的《过鬼门关》诗作,道出境由心生的大格局:“雷阳任满玉林还,过了千山及万山。但愿人心平似水,不须惆怅鬼门关。”在他看来,所谓“鬼门关”,只不过是命途多舛人生心头一道坎,是人在江湖、心存杂念、拿得起却放不下、凡事耿耿于怀的心理危情险关。如若心怀坦荡,荣辱不惊,对得起天地良知,就不会有或不在怪罪“鬼门关”隔山险水。尤其是面对建功立业的功臣,“鬼门关”也不乏太平盛世的景象。且不说早在近2000年前受命征讨征侧、征贰交趾之乱后凯旋再过此关的马援(伏波)将军,首个立碑碣石,立意高古,雄贯南天,未见“鬼门”狰狞恐怖。正如清代曹振宸的《鬼门关》诗云:“石势如门壁削成,郁葱佳气瘴烟平。苔封古碣难寻字,云锁群峰不辩名。榛莽薙除无虎迹,烟村福辏有鸡声。畏途转盼成周道,车马熙攘接两城。”
1986年,天门关被列为北流县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并立碑山腰,保护范围方圆两公里。(2018年5月30日存照 摄影 邓敏杰)
结 语
诚然,若以现在的视角审视初始的桂门关今日的天门关,宽阔平直的一级公路,以及沿路拓展的鳞次栉比现代楼宇,水车马龙的交通物流,已然难以让人想象当年骚人贬官笔下幽深可怖的“鬼”模样。曾经被甩锅逾千年的桂门关甚至被争豪斗富的品牌大Ⅴ们炫称为“贵门关”!只是著史续志别忘了此乃“天门关”,1986年列为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经国家核定的广西壮族自治区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登记号为450981)。其精准位置位于北流市北流镇甘村与玉林市玉州区茂林镇陂石村交界处的玉北一级公路交点,亦即东经110017′37″,北纬22041′27″,关底路面海拔高程为115米,关北侧峰顶海拔高程176.8米,关南侧峰顶海拔高程为210米,两侧的高差分别为61.8米、95米;两峰之间隔仅100米,原筑有石墙,中留关门通行,今已毁。然明宣德三年(1428年)镌刻在隘崖壁上的“天门关”大字仍赫然醒目,其下“行行万里度天关,天外遥看海上山。剪棘摩崖寻旧刻,依然便拟北流还”等小字诗句,为明代宣德四年(1429年)的文物遗存。
正本清源“鬼门关”,不仅给世人还原一个久被讹传歪曲的史实,回望那些曾被命途多舛改写的人生如何愤世妒俗,同时,也给史志工作者提个醒,面对众说纷纭的史说史事,不能只满足于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该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否则,当你执笔著信史时,有意无意会成为讹传的传承者或传播者。这是我们当引以为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