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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批“画意本”(四种)及“田本”《西厢记》的刊刻年代考论

2020-08-19张正学

文化遗产 2020年4期
关键词:徐文长刊刻西厢

张正学

在所谓徐渭“批点”或“参订”或“批评”或“批订”(以下统一简称为“批”)的九种《西厢记》中(1)徐渭也是“合评”者之一的《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记〉》不在其内。,共有五种《西厢记》(2)这五种《西厢记》,其中四种均题《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第一种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书号为14496;第二种为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所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号“平图019546-019547”;第三种原为郑振铎旧藏,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书号为16232;第四种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索书号为853.557/1035-01。另一种题《田水月山房北西厢藏本》,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均有藏(藏书号分别为16226、GJ/EB/116046)。为了行文方便,我们分别简称为国图本、平图本、郑藏本、文学所本和田本。,单就其正文来说,如果后出者少量的铲改不论,分明就是同一个版本。这其中,郑藏本第一幅画意图有“万历辛亥(万历三十九年,1611)冬日虚受斋漫笔”款署及“以中”钤印(见下图)。由于这是此五种《西厢记》中唯一的“纪年”线索,所以学界在对这五种《西厢记》特别是对其中的郑藏本的刊刻年代做出判断时,都或多或少受到它的影响。如张人和认为“此似为绘图年月,恐非刊刻全书的时间”(3)张人和:《〈西厢记〉版本三题》,《东北师大学报》1986年第1期。,王钢认为该图“系后来重印时所补”(4)王钢:《也谈徐渭评本“北西厢”》,《文献》1988年第3期。,张新建认为郑藏本“大约就在这时刊行”(5)张新建:《徐渭论稿·徐文长本〈西厢记〉考》,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276页。或成书“大约就在这以后不久”(6)张新建:《〈田水月山房北西厢〉与〈重订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之关系》,《文献》1986年第2期。,而陈旭耀、杨绪容则均认为此即郑藏本的刊刻年代(7)陈旭耀的观点见其所著《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1页),杨绪容《徐渭〈西厢记〉评点本系统考述》[《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虽未直接讨论此款署,但认为此种《西厢记》刊刻于万历三十九年,分明是据此得出的结论。,分明是据此得出的结论。

本图片取自中国国家图书馆在线发布“中华古籍保护计划”-“中华古籍资源库”-“数字古籍”郑藏本《西厢记》,特此感谢。

然而,笔者以为,这五种《西厢记》,国图本是原刊本,郑藏本(或平图本)(8)平图本与郑藏本为同版书。此点笔者将在另文中讨论,不再赘述。、田本和文学所本,依次分别是国图本、郑藏本(或平图本)、田本的改版重印本(9)这五种《西厢记》的关系,笔者另有专文讨论,不再赘述。。事实上,它们的原刊国图本的刊刻时间也不会早于万历四十二年,更何况其改版重印本郑藏本呢?可以肯定,郑藏本首幅画意图题署中的“万历辛亥”不可能是郑藏本的刊刻时间,也不是该图的绘画时间,甚而恐怕连临摹、摹刻的时间都不是。

对此,我们不妨从这五种《西厢记》的原刊国图本和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以下简称王本)的关系说起。

国图本的眉批,至少有如下数条和王本的“尾注”是几乎相同的(10)如果就五种中的田本而言,其眉批明显与王本“尾注”有相同或相似之处者,更多达一百四十余条。:

西厢记王本尾注国图本眉批第二折第四套【斗鹌鹑】曲末二句,指昨日开宴时,未拜兄妹之前,犹是夫妻……“他做了”三(二)句,指昨日开宴时,未命拜兄妹之前,犹是夫妻……第三折第一套【胜葫芦】曲“挽弓”,拆白,张字也。“酸俫”,调侃秀才也。“挽弓”,折(拆)白,张字也。“酸俫”,调侃秀才也。第三折第二套【四边静】曲“人家”,指张生,犹他家、伊家之类……言我今日非为张生,怕他日逐在此调戏,万一老夫人见出些破绽,则你与我将如之何?是大家不好看也。故今日我汲汲于你二人之成就者,亦为你我自身计也。若张生病势危难,我那里管他……“人家”,即伊家、他家之谓……言你执吝不成就,恐怕他家调犯不已,万一夫人见些破绽,则必累及张矣,而你我何安哉……我今要你与他成就,省得他犯出此样,累及你我,岂是管张危难耶?第三折第二套【耍孩儿】曲“小则小”,谓莺莺年纪虽小,却揣摩不定,如转关然。“三更枣”,六祖事。“小则小”句,谓莺莺年纪虽小,却揣摩不定,如转关然。“三更枣”,六祖黄梅园传佛事。第三折第二套【三煞】曲“为头看”,犹言从头看也,谓莺约你偷期,而又以恶言伤我,我且从头看你这离魂倩女,与掷果潘安两个,到其间如何故事,如何瞒我也。“为头”,犹言打头也,从头也,言我且从头看,只倩女,却怎生掷果与潘安。此红言看他怎生瞒过己也。

与之类似的,还有国图本的“异文”。据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首《例》及相关注文,他校注《西厢记》,博采众长,参考了碧筠斋本、朱石津本、天池生本、金在衡本、顾玄纬本、夏本以及各种坊本,所以,在其《西厢记》的注释中,一共“校”出《西厢记》的“异文”220多处。这其中,有多达72处,就只有国图本和王本是相同的。具体情况如下(笔者说明性文字加下划线以示区别):

序号“异文”所在位置“异文”1第一折第一套【油葫芦】显2第一折第一套【天下乐】高源3第一折第一套【胜葫芦】宫样4第一折第一套【寄生草】掩5第一折第一套【赚煞】怎不教6第一折第一套【赚煞】缠7第一折第一套【赚煞】依然8第一折第二套【上小楼】把小张9第一折第二套【小梁州】渌老10第一折第三套【络丝娘】投正11第一折第四套【沉醉东风】寿考12第一折第四套【沉醉东风】曾祖父13第一折第四套【折桂令】乔林14第一折第四套【锦上花】莺唱15第二折第一套【鹊踏枝】念得句儿匀17第二折第一套【六幺序】堝17第二折第一套【么】半万来贼军18第二折第一套【元和令带过后庭花】安存19第二折第一套【赚煞】下燕20第二折第一套【端正好】虽然是黯21第二折第一套【滚绣球】逃禅22第二折第一套【五】驳23第二折第一套【五】忑忐24第二折第一套【收尾】绣幡25第二折第二套【粉蝶儿】列仙灵26第二折第二套【粉蝶儿】一缄27第二折第二套【小梁州】闹28第二折第二套【满庭芳】蜇29第二折第二套【耍孩儿】美景30第二折第二套【收尾】梅香31第二折第三套【五供养】串烟32第二折第三套【乔木查】酬和33第二折第三套【甜水令】畅34第二折第三套【甜水令】古本有“则见”两字①35第二折第三套【乔牌儿】黑阁落36第二折第三套【离亭宴带歇拍煞】脂唇37第二折第四套【乔牌儿】铁骑38第二折第四套【圣药王】娇鸾雏凤39第三折第一套【赏花时】消香40第三折第二套【小梁州】我为你

还有,在这五种《西厢记》剧终【随尾】曲后,有四句诗:

郑衙内施巧计,老夫人悔姻缘。

杜将军大断案,张君瑞庆团圆。

这四句诗,与如下只有王本第五折才有的“正名”仅一字之差:

郑衙内施巧计,老夫人悔姻缘。

杜将军大断案,张君瑞两团圆。

王本卷首有《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署“万历甲寅(万历四十二年,1614)春日大越琅邪生方诸仙史伯良氏书”,据此可知其刊刻于万历四十二年。而郑藏本首幅画意图有“万历辛亥”(万历三十九年,1611)的款署,这个时间,要比王本刊刻的“万历甲寅”早三年,而对于郑藏本据以改版的国图本来说,似乎就早得更多了!特别是还有学者认为,包含郑藏本在内的“画意本”“当即暨阳刻本”(11)杨绪容:《徐渭〈西厢记〉评点本系统考述》,《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另:王钢《也谈徐渭评本“北西厢”》(《文献》1988年第3期)一文也隐含此意。,而据王本卷六《〈西厢记〉考·附评语(十六则)》,“暨阳刻本”乃徐渭“初年厓略之笔”(12)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万历四十二年香雪居刊,卷六,第59页。。如果上述两款题署无误而且还是这两书各自的刊刻年代的话,特别是如果“画意本”就是“暨阳刻本”的话,那么上面的问题,自然也就不是问题了:后出的王本不过“抄袭”了先出的“画意本”的某些批语、某些“异文”以及剧末的“郑衙内施巧计”诗罢了。

然而,至少下面的三个证据,证明“画意本”不可能是“暨阳刻本”,即使是作为“画意本”原刊的国图本,也肯定刊刻于王本之后。

第一是王骥德“首创”的两处《西厢记》的“异文”:“缠”和“闹”。关于前者,王本第一折第一套【赚煞】“尾注”说:

诸本俱作“透骨相思病染”,“染”字属廉纤闭口韵,非。朱本作“相思病蹇”,“蹇”字亦生造,不妥。金本作“相思怎遣”,又与前“难消遣,怎流连”下“怎当他”重甚。盖【仙吕宫·赚煞】第三句末四字,法当用平平去上,此本调也。亦有间用平平去平者,如……凡数十曲皆然,故此曲断为平声“病缠”之误无疑。俗子本不识此格,欲求合上声,则为“染”,而不知失韵。朱本明知其误,却求上声韵中,无可易者,则强为“蹇”,而不知语不雅驯。金本易“怎遣”,于义稍妥,而不知重复之非体。盖北词平仄往往有不妨互用者……此一字,去声既不可用,上声又不可易,则求之平声韵中,无过“缠”字为稳者。又“病缠”二字,见白乐天《长庆集》中,亦本诗语。今直更定,然总之非妙语也。(13)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一,第10-11页。

王骥德的意思是说:“染”属廉纤闭口韵,而且从词格考察,“染”断为平声“缠”无疑,因为“求之平声韵中”,“缠”字是最稳妥的。既然现在诸本都错了,那我就“直更定”为“缠”吧。王本《例》(三十六则)第三则说:“古今本皆误宜正者,直更定,或疏本注之下。”据此可知,王骥德所谓“直更定”,针对的对象就是那些“古今本皆误宜正者”,而“更定”本身也是他校注《西厢记》的原则之一。尤其关键的,是王骥德对“缠”的“更定”,还可以从今传各种《西厢记》得到验证:笔者查阅《西厢记》的明代刊本四十余种(含王骥德所谓朱石津本和金在衡本),除王骥德本外,只有“徐批”和“徐批”相关者共九种《西厢记》作“缠”(14)凌濛初本《西厢记》眉批谓:“‘病染’,‘染’字犯廉纤韵,必有误。朱石津本作‘蹇’,金白嶼本作‘怎遣’,王伯良改为‘病缠’,以为独得。盖此字原可平声,三字皆可,未知谁为本字耳。”《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眉批谓:“‘缠’叶韵。讹‘染’,非。”封岳《详校元本西厢记》眉批谓:“‘殄’,时本作‘染’……王伯良改为‘缠’”。汤若士批评、沈伯英批订《西厢会真传》眉批谓:“‘染’,方本改‘缠’,亦未妥。”延阁主人订正本《北西厢》夹批谓:“‘缠’,旧作‘染’,不叶。”毛甡《西河毛太史评点〈西厢记〉》夹批谓:“‘相思怎遣’,诸本作‘相思病染’,‘染’字属廉纤闭口韵,固非。若朱氏本改作‘病遣’,王本改作‘病缠’,则亦非是。初见而曰‘病缠’,‘病蹇’,情乎?且【赚煞】第三句末二字须用去上,‘病缠’为去平,终是误也……”看来,王骥德改“染”为“缠”,评点家们早就注意并发表过诸多不同意见了。,这其中,没有一种是早于王本的,说明王骥德的话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后者,王本第二折第二套【小梁州】曲“尾注”谓:

杨用修《秇林伐山》云:“角带闹黄鞓。”今作“傲黄鞓”,非。……今从杨。(15)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二,第24页。

意思是说,作“闹黄鞓”,是王骥德依据杨用修(杨慎)诗自作主张“改定”的。验之“画意本”,正作“缠”和“闹”。既然“缠”是王骥德“直更定”的,“闹”也是王骥德“改定”的,都属于王本的“首创”,那么“画意本”的“缠”与“闹”,其源头就肯定在王本了。相应地,“画意本”就肯定晚于王本了。这无疑是“画意本”的刊刻晚于王本的铁证。

第二是“画意本”原刊国图本《西厢记》卷首“东海澹仙诸葛元声书于西湖之楼外楼”的《序》。据《两朝平攘录》等材料,知诸葛元声即祁彪佳《远山堂剧品》所著录的创作有杂剧《女豪杰》的诸葛味水,浙江会稽人。《两朝平攘录》外,诸葛元声还著有《滇史》(又名《滇事纪略》)。陈禹谟万历四十六年(1618)七月《刻〈滇事纪略〉序》云:“余友诸葛生,博洽士也,别去三十余年,近一再会于故里,客冬诣隆中,至郧造余,语次出所云《滇史》者示余。”(16)陈禹谟:《刻〈滇事纪略〉序》,诸葛元声《滇史》,万历四十六年刻本,序第1页。所谓“别去三十余年”,据清咸丰二年抄本《南宁县志》、诸葛元声《滇史·小引》、陈禹谟《刻〈滇事纪略〉序》等,知指诸葛元声约万历七年后远赴云南,万历九年客临元道贺幼殊幕,后又隐居南宁(曲靖),三十多年后方以七十八岁高龄从云南曲靖回到老家浙江之事,而据前陈禹谟序,诸葛元声回浙江时已“近”万历四十六年了(17)诸葛元声从云南回到浙江的时间,裴喆《明曲家诸葛味水考》(《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年第3期)认为在万历四十二年前,似略早。笔者基本赞同刘亚朝《〈滇史〉校点说明》(德宏民族出版社1994年,《校点说明》第1页)的描述:“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他到云南临元道贺幼殊(字少川,长沙人)处作幕客,直到万历四十五年(公元1617年)始离滇,在云南一直生活了三十五年之久。”。假定“画意本”问世于王本刊刻的万历四十二年之前,其时诸葛元声尚远在云南,又怎么可能在“西湖之楼外楼”书写他的这篇《序》呢?那会不会是诸葛元声远赴云南即约万历七年之前就写了这篇《序》了呢?这也几乎没有可能。据诸葛元声《序》,知国图本《西厢记》分明“苧罗乡”人的王起侯所刊,但综合考察徐渭辑《选古今南北剧》卷首陶望龄《序》、陶望龄《刻徐文长三集序》、商维濬《刻徐文长集原本述》三文,知“徐批”《西厢记》万历二十八年后方“传布宇内”(18)国家图书馆藏《〈西厢记〉考》,卷首有张凤翼《新刻合并〈西厢〉叙》,无撰写时间款署,但南京图书馆藏《新刊合并董解元〈西厢记〉》卷首亦有此《叙》,署“万历庚子仲秋十有六日吴郡冷然居士张凤翼伯起撰”, 表明张叙也正好作于万历二十八年。张凤翼《叙》显然为屠隆校正、周居易校梓“合并西厢”而作,被移录到《〈西厢记〉考》后,其中的“海虞周子”与“金在衡”分别被改为了“江东洵美”与“又徐文长”。张凤翼《叙》作“金在衡”不作“徐文长”,也间接表明万历二十八年徐批《西厢》尚不为普通人所知。,而王起侯“得见文长手稿”并将其刊刻问世,也必在此年之后。其时,诸葛元声已远赴云南二十多年了,他怎么可能再“分身”西湖写他的这篇《序》呢?总而言之,诸葛原声的这篇《序》,只可能作于他从云南回到老家浙江之后,其时,王本已经刊刻行世了。

第三是王本第五折第一套【醋葫芦】的“尾注”,谓:

古本“泪点儿固自有”,犹言“元自有也”。词隐生欲作“兀自”。“固”“兀”,声相近,北人元无正音也……。(19)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五,第6页。

据此可知,作“兀自”,本是词隐生(沈璟)的主张。验之“画意本”,正作“兀自”,说明“画意本”注意到了王骥德的这一条“尾注”,将《西厢记》的原文“固自”改为了“兀自”了。

综上可知,即使“画意本”的原刊国图本,也要比王本的刊刻晚!上述国图本的那些眉批、那些“异文”以及剧末的“郑衙内施巧计”诗,统统都是从王本抄来的。

“画意本”原刊国图本的刊刻不早于万历四十二年,而其改版重印本郑藏本的画意图却偏偏有“万历辛亥”亦即万历三十九年的题署,是不是太奇怪了呢?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但是,当我们弄清事实的真相后,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郑藏本该图题署为:“万历辛亥冬日虚受斋漫笔。”它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该图的作者是“虚受斋”;二是“漫笔”的时间是“万历辛亥”。然而,依据现有材料,这个款署是很有问题的!包含本图在内,郑藏本共有十幅画意图,除最后一幅画意图的左半幅及各图题署外,与江东洵美辑《〈西厢记〉考》中的《会真卷》完全相同,而《会真卷》的原创者,江东洵美明署为“钱叔宝(榖)”,据此知郑藏本的画意图实出钱榖之手。钱榖画“会真图”,王世贞《题画〈会真记〉卷》有明确记载:“撰《会真记》者元微之,演曲为《西厢记》者王实夫,续‘草桥梦’以后者关汉卿。此卷八分题额者文彭,小楷书记周天球……画者钱榖、尤求……千古风流艺文,吴中一时翰墨能事,尽此矣。”(20)王世贞:《题画〈会真记〉卷》,《弇州续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二八四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51页。钱榖准确卒年无考,但陆时化《吴越书画见闻录》卷四《钱叔宝水墨山水树石册》引王穉登语谓:“寿宁密公秀而文,经禅之暇尤工绘事,为钱叔宝征君入室弟子。此册盖征君图以相授,而黄征君淳父题之也。二征君化后,密公宝此不翅若衣珠然。……万历甲申六月王穉登。”(21)陆时化:《吴越所见书画录》,乾隆四十一年怀烟阁自刻本,卷四,第81-82页。据此知钱榖卒于万历甲申即万历十二年(1584)之前。至“万历辛亥”,钱榖已至少去世二十七年了。既然如此,钱榖怎么还会在他已经去世之后为其生前所画的“会真图”题上“万历辛亥……漫笔”的款署?这说明,“万历辛亥”不可能是该图的绘画时间。

不是绘画时间,那是不是“虚受斋”临摹钱榖“会真图”的时间呢?确实,万历年间,临摹钱榖“会真图”以作《西厢记》的卷首图或插图,并不罕见。大约万历中期,吴江汝文淑就曾摹过钱榖二十幅“会真图”,万历四十二年王骥德刊刻《西厢记》时,将其置于卷首(22)参见王本《例》(三十六则)第三十六则、卷首“会真图”首图“长洲钱榖叔宝写”“吴江汝氏文淑摹”款署及王骥德《千秋绝艳赋》序。。其后国图本及其改版重印的郑藏本,依据江东洵美辑《〈西厢记〉考》,其画意图无疑也摹刻的是钱榖“会真图”。因此,如果要说“万历辛亥”是郑藏本画意图“临摹”钱榖“会真图”的时间,在逻辑上是成立的。但问题是,既然是“临摹”,为什么不像吴江汝文淑摹绘钱榖“会真图”的款署“长洲钱榖叔宝写”“吴江汝氏文淑摹”那样老实明写谁“写”谁“摹”,却偏偏要强调自己是“漫笔”呢?

更进一步,那它会不会是该图的“摹刻”时间?这从逻辑上讲,同样是成立的,但是,如前所述,即使是郑藏本据以改版的国图本,刊刻也不早于万历四十二年,特别是从其卷首的诸葛元声《序》考察,其刊刻似更晚在万历四十五年之后,作为其改版的郑藏本,其刊刻更在其后了,它的画意图“摹刻”于六、七年前,可能性固然不能排除,但却并不大!可见,“万历辛亥”,恐怕连该图的“摹刻”时间都不是。

“万历辛亥”不是“绘图”的时间,也不是“临摹”的时间,甚而连“摹刻”的时间都未必是,剩下的,大约就只能是清初毛先舒《诗辩诋》所谓“市佣伪托”出来的时间了。

综上可知,即使是作为“画意本”(四种)及“田本”这五种《西厢记》的原刊国图本,其刊刻也约在万历四十五年之后。即使退一步说,其刊刻也在王本刊刻的万历四十二年之后。这无疑是作为原刊的国图本刊刻年代的上限。

至于国图本的刊刻下限,应该仍在万历末年。这有槃薖硕人《〈西厢〉定本》为证。槃薖硕人即徐奋鹏。他曾增改《西厢记》《琵琶记》为“词坛清玩”《〈西厢〉定本》《〈伯皆〉定本》。其中《〈伯皆〉定本》卷首有翔鸿逸士《题〈琵琶记〉改刻定本》序,谓:“一日,过考槃薖中,听硕人之歌,叩柴而入,见几上《词坛清玩》一书,其下卷乃《改定〈西厢记〉定本》,其上卷则所改定《〈伯皆〉定本》。”(23)翔鸿逸士:《题〈琵琶记〉改刻定本》,槃薖硕人增改《〈伯皆〉定本》,天启元年暮春序刻本,第3页。据此知此两书为合刊本。该书原为日本宫原民平所藏,今已不知去向,然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支那哲文学研究室曾据以影抄,今存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又据陈旭耀兄介绍,其师黄仕忠先生曾花重金从日本购得“词坛清玩”《〈伯皆〉定本》,从旭耀兄所示该书翔鸿逸士《题〈琵琶记〉改刻定本》序首页有“大阪大学图书之印”钤印看,日本大阪大学也藏有此书影抄本(24)前引序文,即旭耀兄提供。又据旭耀兄介绍,《〈伯皆〉定本》尚存日本金泽细野藏本,之前曾有人请黄仕忠先生做过鉴定,但今不知藏于何处。据旭耀兄判断,该书与大阪大学所藏为同版书。。翔鸿逸士《题〈琵琶记〉改刻定本》署“翔鸿逸士书此于槃阿馆中,时辛酉(天启元年,1621)暮春”,据此知此两“定本”刊刻于天启元年暮春,而其成书,自当还在此之前。《〈西厢〉定本》不但在其《刻〈西厢〉定本凡例》中提到“徐批”《西厢记》,谓“迩来海内竞宗徐文长碧筠斋本”(25)槃薖硕人:《刻〈西厢〉定本凡例》,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词坛清玩”(《〈西厢〉定本》),第3页。,而且还一共82次提到“徐本”,其中73次针对的是“徐本”《西厢记》正文,八次针对的是“徐批”,一次既针对“徐本”《西厢记》正文又针对“徐批”。这82次,除四次当属“笔误”外,以国图本核验,无不一一吻合。下面即是《〈西厢〉定本》中针对“徐批”的八条批语与国图本“徐批”的对照表:

《〈西厢〉定本》批语国图本“徐批”徐文长以“颠不剌”解作“不轻狂”,而以下“尽人调戏”三句正是“不轻狂”处。“不剌”,北方助语也……“颠”者,轻狂也。言闺态美矣,而所犯者轻狂耳。今崔既美而不轻狂,何以见之?下“尽人调”三句是不轻狂处。“折了气分”,徐文长解作“失体面”。“气分”,去声,犹体面之谓……“折气”,犹云折气与他也。“分”即“名分”之“分”,为人所移,是折倒名分也。“无干净”,正指海棠新红……徐文长以为“人死方干净”,是何说?人死方得个干净。今好煞而犹不得干净,如业缘未尽,死而还好,甚言其好之至也。“无干净”,犹言不了结也,甚言缠绵之极。乃诸本不作“卖”而作“凭”,未是。今从徐文长解而定之。“美玉”句,是言不敢韫椟而藏此帖不达。是红娘调文袋、作谜语也。谑词也,甚有趣。“处分”二字,解“不去”,徐文长解作“打发”之意。“处分”,犹言“打发”也。文长本“呆打孩”,言如呆子与孩儿打做一队也。“呆打孩”,北方语言,如呆子与孩儿打做一队也。此段文长病其太俗,然此传奇,亦不可少此语。俚俗且凑从来诸本俱作“腿儿相压”,徐文长亦病其恶俗而未改。俗而俗

这无疑说明,国图本肯定先于《〈西厢〉定本》面世。既然《〈西厢〉定本》刊刻于天启元年,那么很显然,国图本的刊刻就应不晚于天启元年了。天启元年上距万历的最后一年——万历四十八年,也就一年而已。所以,国图本《西厢记》的刊刻下限应该不会晚于万历四十八年。

由于国图本是其余四种的原刊,所以,这四种的刊刻年代当不会早于国图本。但是,它们的刊刻年代特别是刊刻下限又是如何的呢?很遗憾,其中只有田本可以大致推断:田本显然得名于其卷首的那篇“秦田水月”《自叙》,除文学所本外,明山阴延阁主人订正《北〈西厢〉》(亦即《徐文长先生批评北〈西厢记〉》)《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记〉》都“转录”了这篇叙文,其中延阁本《北西厢》有庚午(崇祯三年,1630)清秋陈洪绶《题辞》、仲秋李廷谟《跋语》、辛酉(崇祯四年,1631)春初董玄《〈西厢〉序》,说明其刊于崇祯四年。延阁本《北〈西厢〉》如此,为其“提供”“叙”的田本的刊刻自然就在其前了。

总之,上述五种《西厢记》,其原刊国图本,刊刻上限不早于万历四十二年,下限不晚于天启元年;郑藏本(或平图本)和田本,当重印于国图本之后,但其下限,田本不晚于崇祯四年,郑藏本(或平图本)则无考。至于文学所本,重印于田本之后,但下限同样无考,只是依据情理推断,应仍在崇祯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将其定为“明崇祯刊本”,当属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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