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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爱”江湖十年灯 文学网站上的“耽美”“同人”和“CP”

2020-08-18王丹阳

睿士 2020年6期
关键词:江湖

王丹阳

圈子太复杂

那天之后,辛珈立刻打开她的LOFTER账号,447个发布,看起来都在,但同号群的人告诉她,那些大作都搜不到了。她立即换个马甲去围观自己,果然是狂风横扫后的景象,连载都没了,剩一地鸡肋。她感慨地发了一句,“我的喜欢和推荐炸掉了好几百”,楼下那句还是三个月前发的心情,“今天的我,是个快乐得不可说的女孩。”

从18岁开始,她磕了六年CP,不算老,学生妹式的圆圆的脸蛋,马尾辫配着一副玳瑁眼镜。那天杭州气温接近25度,她还是把尼龙夹克忽脱忽穿,罩在粗线毛衣外,穿一双粗重的白色运动鞋,跟成年女孩的讲究不沾边,举止却娴静有礼,随时钻进手机书里。她毕业就去了连城读书网做编辑,每天能看掉二三十万字。

“所以我们都觉得很奇怪啊,我都不知道粉丝们生气的点在哪。”她至今没看过《下坠》,自己的同号群“霆峰吧”多少也在那场腥风血雨中见识了饭圈的战斗力,“可能也是个警钟”。霆是陈伟霆,峰是李易峰,从《古剑奇谭》开始的,这对CP是她磕的第一对,自然如亲妈般呵护着。

在她看来,CP圈里有三种粉,第一种是唯粉,只爱明星本人。第二种CP粉,只爱剧里的CP,好比说《陈情令》,爱的是魏无羡和蓝忘机这一对,而不是肖战和王一博。像辛珈喜欢的就是百里屠苏和凌越,而不是霆和峰本人。第三种为“双蛋”,不磕CP,但是,是两个明星的粉丝。

CP粉的心头好来自于原创和剧情,磕成了潮流后被营销商盯上,开始“官方卖腐”,被迫“出圈”。肖战和王一博后来被捆绑成“博君一笑”,延伸出无数同人作品,他们演过的角色被粉丝天马行空地“拉郎配”。

同人本指对原有作品的再创作,最早的同人作品其实源自《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经典,那些人尽皆知的人物被重新刻画组合到衍生作品里。只是如今,虚构的人物和流量明星密不可分,粉丝磕着磕着容易越界,不自觉闯进“真人明星CP”的是非地。

“这个圈子太复杂了,各种层次和含义,也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辛珈说。她向来是个安分守己的同人作者,当初入寨LOFTER伊始,就有资深作者提示,“就算你们喜欢明星本人,也不要告诉读者你们喜欢,不要让他们有精神负担。”

尽量写角色,防止它与现实中的人“模糊掉边界”,是辛珈一直恪守的,“不要让真人一口气从剧里出来”,就比如还残存在她LOFTER里的“启邪微信对话体”,头像用的是两个明星,但人设是张启山和吴邪(来自《盗墓笔记》),一个让另一个“要考试了,注意身体”,或一个给另一个发红包,浏览量都是百万级的。这也算是同人作品,影响力不输小说,还是独属她的“一人分饰二角”,一个人的乌托邦。

法国哲人让·鲍德里亚曾经提出个概念“超真实主义”,提出了符号发展的四个阶段:“最初符号是基本现实的反映,到第二阶段符号遮蔽和颠倒了基本的现实,第三阶段符号甚至遮蔽了基本现实的不在場,最后一阶段符号与任何形式的现实都没有关系,它是其自身的纯粹拟像。”

这套理论同样可解释“真人CP”的阶段,流量明星在衍生作品里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是一种区别于其明星、演员的身份之外的、已经被粉丝高度创作化的符号。

但同人圈里有约定俗成的一套,你可以写明星饰演的角色,但不能写明星本人。辛珈觉得,如果用明星的名字去按在一个跟他八杆子打不到的角色身上就容易起口角,更何况这次惹祸端的那个文里的肖战,还是个有异装癖、性别认知障碍的“发廊妹”,那不是丑化了明星吗?

其实,这几年同人圈里充斥着大量唯粉,到底是以创作之名还是以追星之名也很难界定,因为“真人CP”敏感在于容易侵犯名誉,所以大型文学网站是不让发的,它们就涌到了外网。“说到底,可能还是一个人的这部分粉丝跟另一部分粉丝之间的矛盾”,写的人跟捣窝的人都是那个爱豆的粉丝,辛珈觉得现在解释起来好烧脑。

霆峰这对CP,产量最高的是在2014年到2016年,有些重要作者每天连载两三部,挂在贴吧置顶,每天千把个帖子的流量,看得目不暇接。也就是2015年左右,掀起一股搬家LOFTER的风潮,主要是因为手机贴吧的回复框有字数限制,而LOFTER不会,评论跟帖都能展开一段独立创作。

早年时辛珈还磕过“歌诗”(胡歌和刘诗诗),现在男男CP太多,那就写成了耽美。大家都觉得男男CP“可以随便玩”,但男女的有道德忌讳,反而麻烦。但男男CP,辛珈选的都是未婚男明星,“已婚的尽量不碰”,免得惹口角。

有人喜欢兄弟情,有人喜欢爱情,辛珈有时候会在标题下注明,“此文主打兄弟情,要看爱情的免入”,这样子免得吵架。现在圈子慢慢冷下去,贴吧上早已没了活泛度,LOFTER也如惊弓之鸟。其实这也正常,CP年年在出,每过两年成明日黄花。

她有时候觉得,再也回不到同心团结的过去。有一次圣诞节,霆峰吧里有人预告,要搞一个圣诞主题的创作,结果24个作者报名,他们要在24小时里每人一小时一篇原创作品接力下去。这对CP只要是他们演过的角色,怎么拉郎配都行。

“一到节日就慌,还好他们说‘自愿自愿就行。”圈子里出过不少牛人,画师、剪刀手、设计师、作词作曲的都有,辛珈佩服那种可以把CP所有的角色混剪在一起烘托一个金玉良缘设定的剪辑师。有时候也有人突然发帖说感谢这份工作,“我以前是个废柴,现在海报、视频、写歌都会了。”

如果你同时磕着另一对CP,最好是有一个马甲,否则同号群里容易闹掰,说你是叛徒。别的作者不喜欢这对CP的就会来攻击你,之后群里所有人得选择站队。

“有一次《镇魂》(朱一龙、白宇)那边的粉丝踩了我们家一脚,在豆瓣上说你们家不如我们家红了,结果战火烧到QQ群里,他们开始攻击艺人,我说这事情作者吵架就算了,不要上升到艺人,就被孤立了。”辛珈觉得特别烦,这都是很影响心情的。一旦同人作者圈饭圈化了,也难怪圈子会冷下来,这是阻挡不了的趋势。

腐女的曾经

“耽美中包含了同人创作,同人创作又有耽美的成分。”辛珈说。在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近二十年里,耽美和同人始终存在交集,这两种特征交织的作品从犹抱琵琶半遮面到火山爆发,要归功于腐女群体的壮大。

耽美和同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这两个概念皆来自日本,耽美原初跟唯美主义小说有关,取之于“耽于美色”,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一批女性漫画家创作成漫画。等由台湾传入大陆后,内中的诸多性向收窄为BL(boys' love)。沉迷于耽美作品的读者被称为腐女,耽美的创作和受众绝大多数也是女性。

近年来,耽美“出圈”,耽改剧风靡网屏,成为资本涌动的新山头。《陈情令》便由晋江文学城刊载的原著《魔道祖师》改编而来。但谈到耽美影视IP化等问题,晋江一位内容编辑这样回复我,“耽美相对更敏感,我们能谈的有限,耽改剧也是个例,剧里也不是表现耽美情节。我们网站上多数是言情作品。”而敏感的原因,正如这位编辑犹豫后的只字片语,“可能跟主流价值观不符。”

在饭圈作为新兴阶层以破竹之势“入侵”之前,商业还不及把CP附体到真实世界的流量小生。耽美圈、同人圈是个浸润在纯爱的唯美里的古典世界。作者不会抱团创作,也没有同号群的概念,她们只散落在独自的角落里,互不打扰,更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孩子”泼到影视圈。

耽美跟红袖添香、榕树下上的古风言情小说没有本质的区别,蒙着一层暧昧又凄幻的轻纱,只是因性向为男男而多少被遮掩。但这个不曾被阳光照射的地下阅读圈却热闹纷呈,从来不见面,却马不停蹄地加筑着网络狂欢夜。

“是‘sheng美,不是‘dan美,反正腐女的圈子都会念,门外汉才念成‘dan”。写了十年耽美小说的初吻江湖(下称“江湖”)纠正我道,她是连城封神榜上前十的作者,至今发表了17部小说,体量都在百万字以上。如果都印成纸质书摞起来,大概正好等身,但江湖才34岁。这般“成就”是每天一小时噼里啪啦打3000字攒起来的。

写了十年,她觉得从未江郎才尽,反而还灵感喷薄不断,“有时候手(打字)跟不上脑子。”江湖出生在大庆,从未离开过大庆,窗外是铅灰色的钢筋楼宇,她坐在小租屋的台式电脑前,对时间流逝没有太大的知觉。6点一过,她热了热隔夜饭,叫了两盒小菜,去侧门的铁栅栏上伸手一撩便是,任凭小区是封锁的,她的生命脉搏接通着一个平行的玄幻世界。

大学毕业那年,她迷上了连城上的耽美小说,太多作品读着读着就变成了“太监文”,那是写到一半断更的那种。起一个新篇叫开坑,写下去叫填坑,日更不了,久而久之就断更,读者和编辑就知道那是写崩了,放在那儿几年不更,成了“太监”。江湖的开笔,是因为被文荒憋的,读到半截再从头开始读,重复N遍后,她闺蜜跟她说,要不你写一个吧。

“千萬别追怜惜凝眸的,好是好啊,特别好的一个修真,叫《神级直播系统》,写了三年了还没完,想起那小攻,我会忍不住乐。”江湖说到一半噎住了,神经质地咯咯笑着,卡通式的五官蹙在白团团的脸上,更加憨态可掬。

“她那小攻叫沈行督,卡在那关键时刻,她生孩子去了,也不能催文。我们在评论区里起了个名字叫督督,‘你那督督怎么啦?本来是周瑜那个都督的督,不知道谁打错字了叫嘟嘟,后来都叫嘟嘟哥,我说你再不来你那小攻要被当成宠物养了。”

大多数腐女,看不了虐文,包括大虐和小虐。大虐是那种大起大落,进一步退三步的剧情,攻与受历经千难万阻,腐女会哭得稀里哗啦。小虐是偶尔有艰阻,绕一下就过去的。“斜阳深殿那个,还开放式结局,我和闺蜜忧郁了三天没开心起来。”

那是个年少的皇帝,亲政必须结婚,小受的姐姐临婚出逃,小受就男扮女装嫁给了他。小受的师兄是武林盟主,有一次带皇帝去见世面看盟主会盟,皇帝一看那武功对江山有威胁,就把掌门关了起来,逼他自废武功。小受知道自己闯祸了,作天作地,朝廷蒙哀。后来对撞太强烈,特别悲惨,江湖不喜欢,想尽量忘记它。

为什么有的人写小说能那么虐心呢?为什么不能快乐一点?腐女都会这么问。但腐女走上写作路不是因为文学梦,而是对一个乌托邦的情感投射和共振,她们必须拥有迥异于一般人的上瘾型体质和自我代入能力,才能造出一个耽与美的世界。

编织一个梦

她的第一篇小说是“兽人文”,就是其中有个主角可在人兽之间转换,叫《东北虎的男朋友》。那个“娘化”的小受从小过分讲究,被家人嫌弃,离家出走途中不慎掉入水沟,就穿越到了森林里被一只长着白色翅膀的老虎捡到了。在白雪皑皑的冻土森林里白色是不祥的征兆,但这只老虎是狩猎之王,养活族人的,所以足够叱咤,小受受尽他的护佑。

真的写起来,就知道日更六千字的不容易,但做读者的时候总如饥似渴和好奇作者为什么不多写一点。闺蜜怕不过瘾,让她每天更十万字,“姐,你是让我卖眼珠子吗?”她说。其实江湖和闺蜜是快用完了VIP的铜板,想靠开坑来赚一点铜板,满足阅读的胃口。

她喜欢看着他们在自己的笔下快乐得生活。有一个场景,是东北虎小攻去找小受,开了辆路虎,穿着大棉裤,脚丫子上穿了双老头鞋,她边写边笑。原型是当时打工着的小数据公司的老板,有一次从上海买了辆路虎回来,穿的却土得掉渣。江湖不会对任何同事说,偷偷把它写进小说,自己偷着乐,有编织一个梦的感觉。

一首歌都能让江湖千愁万绪,当时听许嵩唱的《天龙八部之宿敌》,歌词到“当天上星河转,我命已定盘”,思绪却接到洪荒流神话谱系里的三千魔神之罗睺,就把自己新的小攻的性格定了下来。

久而久之,生活中的其他追求都消淡了,曾经在那家公司上班的时候,早上9点上班,她会7点起来跑一圈,回来吃了早饭写一章。4点下班,在外面小饭馆吃了回来5点,洗个澡,约莫6点先挂上《逍遥情缘》联机游戏打一圈,用来消遣,等级“只是个渣渣”,之后开始写作到半夜。形成规律后就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从没想过离开大庆,更不想要舟车劳顿的生活,一方面也是因为晕车晕机,“对所有平行世界有激烈的反应”。

她后来还做过一阵证券公司操盘手,那是得益于她的日语,所以专门盯境外盘。当时她很喜欢左晴雯的东邦系列,里面六个男主角都天赋异禀,还有个语言天才,她为了看齐同时去学了日语和韩语。但盯盘实在是耗费精力,每天打开电脑像看心电图,还要腾出一半脑子编织剧情。

每逢连城上有激励政策,上了封神榜推荐就能在热文上有一个月展示,她就很激动,但每天的日更字数是有标准的。说白了文学网站靠字数来勾住读者,利润和发布量有直接的关系,所以百万字的销量肯定比几十万字的要好,这里没有“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一说,只有不停地穿针引线、升级打怪,把胃口吊足。

“我电脑上的时钟比连城网站上慢两分钟,一不留神就第二天,编辑说你这样下个月怎么办呢,是给你读秀还是热搜呢?”每个作者都会在乎这些。江湖有一次开足火力地更,是因为在盗版网站上搜到自己的文,《初吻江湖:滚刀侯+番外篇》,她很冷静地、悠悠地留言道:“我就是作者,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番外啊?”

那一阵她跟盗版杠上了,早上5点爬起来更一章,早饭后更一章,中午更一章,这样每天错落式上传,一天写了三万字。编辑问她“你是出啥问题了”,就连最初的偶像怜惜凝眸都在作者群里冒泡,“太佩服你了,我做不到”。

但盗版永远还是赢的,因为创作总有结束的一天。江湖只是觉得有这份责任,特别是在她辞了工作之后,耽美就成了她的港湾。

她现在在填的那个坑是她喜欢的历史架空类型,在那里,怀渚州,慕华郡,白头山,白家山庄,一个灵气充足的风水宝地,有个修炼道场。她的“小受”白泽在现代世界坐飞机遭遇气流,醒来感觉是个泡在羊水里的婴儿,被白氏族人环伺。他的穿越开始了,将一路伴着金手指飞升,遇到他的“小攻”……

这一类不需附着在具体历史背景上,毕竟多数腐女作者并不追求精通于历史,只是架空后更是个庞大的虚构性的时代背景,细节设置起来处处凭空无依也麻烦,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但耽美重要的在于剧情而不是常识,哪怕二战片里看到大兵们被投入监牢,都能启发她一个新故事,来一个“牢狱主题”。

丁田穿越到了青朝,“跟清朝就差一个字”,但那是汉人统治的世界,不用剪辫子,他到了“大青东北三省牛角县丁家村”,继承了原身父亲的职位:牢头。王佐,大青八大异姓王之一,允文允武,在朝中举足轻重,却因一次贪腐案被人构陷,投入边疆大牢。从县牢,到边疆,到天牢,脑洞要开得大,主题挖得新,就能在瀚如烟海的同类里勾住眼球。

读者和“大大”

腐女读者有时候会把这个梦一起编织完,日更让梦的发展更有嚼味又欲罢不能。铁粉读着一篇小说上瘾,就会唤作者为“我家的大大”,于是全网的评论区上到处可见“大大”之称呼。作者的手里就像有根调皮的引线,稍向虐走就会刺激泪腺,甚至是情绪失控型的谩骂,稍向甜走又会让他们破涕为笑。这里的情节设置永不以情节设置为考量,而以读者的情绪反应为锚,因为虐过了是要掉订阅的。

比如在《白泽》里,她让小攻和小受在洞房花烛夜飞升成仙,路上出了岔子,小受独自当了一把皇母娘娘,小攻不见了。评论区里惹来一片众议,“小攻什么时候回来啊?”,有人说一个星期后,但其实江湖攒着的下文是几十年以后了。

有人说,“换个小攻吧”,“别瞎说,江湖从来都是从一而终的”,“小受自己在仙界浪了”。江湖乐着看完,但他们都说她当后妈了。虐文都是后妈写的,会强行把笔下的那对拆开,但腐女觉得CP就像作者的亲儿子,是应该倍加呵护的。而虐文的另一极是爽文,就是从一个世界吊打到另一个世界,级级碾压。

那个《神级直播系统》也是强行把那一对拆开,开头有多欢乐,中间就多委屈,江湖在作者群里对怜惜凝眸说:“你什么时候更新,现在吊得我晚上睡不着觉。”对方说尽快,她还问尽快是多快。

读者的“上身”都是可以体恤的,她们有时候很龟毛,打错的字、替代的字都不放过。为了避开对禁词的筛查,圈里造出了日新月異的新词组合,“赤裸裸”换成了“红果果”,文章里出现“红果果的眼神”,新读者就没那个默契,截上来当纠错。还有一个跟了五年的读者,看得特别仔细,江湖为了赶午夜十二点,难免打错字,把“漏夜”打成“漏液跑去成都府禀告城主”,也被截图。一开始诚惶诚恐,后来习惯了,就索性不理会。

她的QQ读者群有两百号人,进群的条件是说出她新文的文名,“那都是她们弄的”。奇葩读者太多,有一次,有个人特意来表达敬意,说看她的《小大夫》,“你写得比较精益求精,我把里边所有的医药偏方抄下来去问家人这是真的吗,他们说都有。”江湖诧异得不行,因为她自己出生在中医世家,从小背过中药药性400味口诀,不料还有个读者也是医学背景,还会抄下来去问。

还有海外读者来问她,“我能把你的文翻译到国外去吗”,现如今,海外电子发行是各个文学网站在攻城略地的领域,连城本身就在做英语和泰语版权。江湖对扬名海外没啥热情,说“行吧,你不费劲的话就翻吧”。后来那读者告诉她翻译失败,发现很多古词没法翻译,江湖笑翻了。

她在乎的点统统在那个乌托邦合众国的内部,而不在外部的功利世界,她和读者关心的譬如是:“攻和受组成家庭的话领养一个孩子好还是两个好?”“如果想把小攻调走,不能被人欺负,也不能出车祸,该用什么理由呢?”剧情明摆着就要进入一阵虐了,大家探讨着一种稍微能接受的方式,或者就让他自然生病,才没那么伤心。

江湖会征求读者的意见,“下一个写星际或者修真,你们自己选”,他们联合起来逼她两个都要,她只能都写以飨读者。但有些情节走向的秘钥她是不会透漏的,任凭他们猜得死去活来,就连江湖要离开电脑去吃个饭,他们都会猜她是吃饺子还是米饭。

拒绝第三者

“吸引读者读下去的要素到底是什么?我告诉你,在这一行,大家的文笔都差不多,真文笔不好的也混不下来。在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活下来,就是人物的性格呈现。你要在公众文(免费章节)里就展现符合读者胃口的性格,性格展现得不好,就直接崩盘。”在连城写了十年的血儿总结了这一条。

高中毕业就走上耽美写作之路,血儿的成长伴随着连城的创办,她是第一批发文者。这些年,她不停地在总结窍门,居然发现主角的性格很重要,几乎锚定了读者的胃口。

“宠文”,血儿不假思索地说,宠文里包含着如今流行的性格设置路径。十年前,热情开朗的小受是受欢迎的。五年后,一味元气爆棚、卡哇伊的小受便有点“圣母白莲花”,遭人嫌弃了,只能用来做配角。宠文是攻宠受、或者受宠攻,把对方捧上天的,小受作天作地都没关系。血儿觉得,可能是现实中的男欢女爱总让女孩失望,所以被宠爱的小受,是腐女的一种心理投射。

但她不喜欢宠文,明显的强弱对比不是她所爱,她想要双方都势均力敌,哪怕丢失一部分读者。她希望CP离开任何一方都能独当一面,双方会有激烈的摩擦,然而正是某方最后总会退一步,才能让剧情百转千回起来,反照出真爱,“立刻就不一样了”。

有的读者会留言,希望小虐程度赶紧过去。有的就偏激了,血儿会一致回复,“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看不下去就右上角点叉”。其实如果一直是如胶似漆,也会流失作者,重要的是掌握火候。流行的宠文一般不出现第三者,但并不能保证不掉粉。耽美作者很少跟你讲文学性、普世性,这更像是地下圈层社会里自娱、自给、又取悦大众的职业。

读者流失了还是涨了,后台数据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天每一次发布,数据都能及时反馈到作者。通篇“流水文”“清水文”,会让读者有了看不看无所谓的情绪,如果继续原来的行文风格,可能会崩,那么就要破局,比如让个出彩人物出来,也许风华绝代,形成压迫感,或者是一对带来冲突性的副CP。

“对作者而言,要聪明,要会根据收益来调整节奏,但估计有这脑子的人不多,网文作者太多了,又有多少人真正出头?”血儿说。至少她已经出头了,专职写了十年,三十岁不到,如今攒了千万字。

但说到这个出来破局的角色,可以风华绝代,可以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却很忌讳是感情上的第三者,除非想直接让读者弃坑,破罐子破摔。在耽美小说里,第三者最好是当炮灰的,专门用作被主角打脸。“如果真成了墙上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那这部小说就毁了。”

我很好奇读者如此忌讳于三角恋情,但血儿觉得很好理解,她们要看的是现实里不存在的从一而终的情感世界。“如果是主动出轨,那基本上毁了,原来有一百个读者的,最后只剩十个,就那么夸张。”耽美作品不能以一般文学作者来衡量,它更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梦,这个梦一旦被现实的沙子掺和,梦中人会气得跳起来。“人们喜欢一对一”。血儿很能理解这种心情,耽美不是现实主义文学,只是梦的二次元而已。

以前,激情描写在作品里非常普遍,十几年前的文学网站初期完全是野草疯长的姿势,后来年年有净网运动,扫掉若干阴暗的区域,编辑作者慢慢摸索出点尺度。但2014年的那次更为猛烈,后来脖子以下的部分就不能写了。“两年前我还说,想看具体环节,欢迎移步博客,现在就只能以剧情取胜了。”血儿说。不过,现今的耽美仿佛已找到统一的价值模式,以打怪升级为主情节走向,感情线已趋弱化。

耽美的规则

血儿出生在江苏丹阳下面的一个村庄,除了丹阳市,她不想也不需要去其他的地方。高中毕业后,她很明确不想再读书了,唯一的爱好就是读那些台湾言情小说和一些耽美的“口袋书”。为了买一个三千块的笔记本,打了些短工,往后就专职写作了。一开始她在潇湘书院上写了三年言情小说,但总觉得不够味,言情的秘诀是女主必是“白莲花女生”,痴情又弱智,她不喜欢这样的女性。看言情的人往往一看个开头就能猜到结局,写的和读的人都腻味了。

“我告诉你,你看过耽美,就再也不可能回過去看言情了。”血儿严肃地说,正如诸多受访者都这样告诉我。现在的她是个单身妈妈,在那个土生

土长的村里,把自己关在水泥新砌的祖宅的二楼房间里写作。早上9点,她父亲带着她两岁的女儿出去晒太阳,她可以稍写一会儿,中午饭后就不是她的时间了,她要陪女儿午睡,直到5点母亲收工回家,她又有空隙......她这样的专职写作似乎并不是很需要现实中的家庭束缚。

如果是“清水文”,报流水账的,她一小时能输出六千字。看电脑刺眼了,她偶尔打开手机上的迅飞语音,躺在床上对着手机把新故事念出来,女儿在身边咿咿呀呀,她给她吃块糖,让她出去找外公。一小时八九千字是有的,再粘贴一下就是,迅飞帮了大忙,在完不成字数量的午夜时分,她还用迅飞来提速。

“整个帝都B市算不得有头有脸的都知道,近几个月来,有个摆摊算命,谱比天高的天师神棍神准无比。断姻缘,掌乾坤;说祸福,测天机;评八字,改运道......据说,鼎鼎大名的军红世家白家,为了那病罐子的幺子求到了出名的神棍身上!不料,那神棍居然很摆谱很作死,只说了一句话,‘想他好,除非让我娶他为妻。否则,三月之内,他必死无疑!于是,整个帝都哗然了。”

以上文字来自于《神棍娶妻》,她认为是自己的代表作。这小说如今散落在各盗版网站上,标签有“血儿”、“一对一”、“宠”。这部作品可归于“天师文”类型,主角有灵异功能的,比如算卦师,在她眼里,《盗墓笔记》也算得上是天师文。耽美作品卷帙浩繁并日夜繁衍不息,写着写着,同类的多了便归于一类,定格成一种历史模版,再由新的来充斥和颠覆。

《神棍娶妻》之前,天师文一贯不温不火,但她说,“《神棍娶妻》之后,天师文至少排名在连城前三大类。”哪个文火了,后面必一阵跟风。这类架空背景的文,对作者的历史知识考验最小。

“我哪怕重点大学中文系高材生,也不能保证把某个历史阶段写得清清楚楚。你让我写现实中的古代官场,打死我也写不出来。”血儿承认,她从没看过经典小说,对历史更不熟,但耽美写作世界,有它独立运行的规则。

“我写神棍,天师不是常规流的,我可以在百度上搜正统的咒语怎么念,但我想用自己的文字填充。谁说咒语就一定得‘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如果对比男频网站(男作者与男读者为主),比如著名的起点中文网,会发现那种汪洋恣肆、雄奇诡谲是区别于女频的另一种的格局。男频小说能写得很长,千万字也没问题,但耽美最长写不过两三百万字。

男频上流行一种“种马文”,像后宫小说的变形,男主被投射成彪悍的雄性动物,可以遇到一个又一个女人,没完没了地加码,百转千回地续下去。还有就是大玄幻里的战斗场面,“是实实在在的描写,女生写不了”。

血儿最怕写战斗,在这个环节上往往捉襟见肘,男生写一次系统升级,一个太极气流转遍全身都有五六千字,耽美写不了千把字。字太多了读者反而骂你注水,她们要看的是更细腻的感情进化。

二次元的情感补偿

耽美小说发展到现在,在分类体系上就像好莱坞电影,基本已经定格了几种类型(genre),玄幻、天师、快穿(穿越)、末世、都市修真、最新的叫ABO。这个类型的问世曾让辛珈倒吸口气,“非常厉害”,它把人分成alpha、omega、beta等六种类型,各赋性格与生理功能,“这是新的社会分级系统,里面有特定的统治关系,很难写。”辛珈说。

血儿觉得,类型的更新与社会出现的新元素息息相关,不可能凭空而造,但产出过程也是可遇不可求。

“新冠肺炎算不算新的启发点?”我问。

“那你说末世文呢?在耽美里,末世文就是特定的僵尸来袭,但僵尸仍由某种病菌演化的,病毒入侵不是现在才有的,它娘不是还是它老子吗?”血儿说。它不喜欢如此残酷的主題,就像初吻江湖告诉过我的,她没法描述这里面人性的成分,“为了一桶水都能够争起来,我受不了。”江湖曾说。

在连城做了十一年编辑,今年刚生宝宝的金磊认为自己见证了耽美小说发展的整条脉络。当年缘起于网络文学的勃兴,连城曾招募了一批编外的编辑,金磊就是由读者变成一名兼职编辑的,至今都还是一个全职的数据管理员。

见到还处在哺乳期的金磊时,她穿一件宽大的粉色棒球衫,娇瘦的模样,鸭舌帽在不施粉黛的脸上投下半片阴影,如果不说,你不会猜到这个茫茫人海中的普通女孩是资深耽美读者。

“一般人觉得阴阳才是天理”,她一落座就发出带有纠正语气的感叹。现在在宝妈群里,热衷于探讨《陈情令》,外行不知道,此剧正由晋江发行的耽美小说《魔道祖师》改编。金磊忍不住在群里戏说从头,宝妈们会问,“耽美是什么呀”?“就是男人间的爱情。”金磊爽快答复。

其实,她早年读的都是末世文,会强烈地感到,也只有男男可以抵御这样残酷的末日图景。这个世界里没有女孩子存在的位置,因为腐女天然地以为,在恶劣的极寒天地里,女孩子的姨妈痛就是个大患,姨妈巾也没处生产了,所以根本无需假设末世会有有女孩。

这就像一种心理补偿机制,女孩自身无法企及的能力,在虚构作品里被赋予完美的呈现。所以第三者在腐女看来也是难以接受的,特别是那种为了家庭的目的而被安排的未婚妻,在作品里只有被碾压的份。

有一段时间,金磊发现读者圈里“太左了”,她们会说男女只是为了繁育,而BL才是真爱,有的人会消极地说,“如果我是男的,也许会在这世上走得正当一些。”现实中的不如意,在这个秘密的地下管道里得到名正言顺的宣泄和补偿。“一入腐圈深似海,从此良知是路人。”金磊这么说。

血儿在离异后,跟父母认真地谈过,她她说:“我再也不想找个人来麻烦自己了。”这在农村仍是极少见的,好在能足不出户地养活自己,也活得挺滋润,就堵住了亲邻的嘴。曾经,丈夫知道她在写耽美,却不知道她在网络上叫什么名字,问她要文章来看看,血儿很强势地拒绝,“你一个男人看这个干嘛,万一你喜欢上了男人,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有的亲戚也会问她要文章来读一读,说是给她贡献铜板,她根本不想惹那麻烦,搪塞说:“我的小说有什么好看的,看一部要七八十块呢,有这点钱还不如买吃的。”她要杜绝一切潜在的流言和枝节。血儿承认,一旦读过了宠文,就不再对现实中的男女情爱有期待,那种感情需求,男性是给不了的。

金磊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常在业余编辑和作者的QQ群里觉察到,不少腐女是母胎单身,一会儿抱怨相亲对象矬,一会儿提不起兴趣,总之多是颜控。毕竟耽美里的男主都是盛世美颜。她和丈夫是相亲认识,他在日本工作过,她也是暗藏心机,步步试探,先是说自己喜欢日本美型漫画,对方说他也喜欢,她就挑头了:

“哎呀,我喜欢《冰上的尤里》,你看过12集动画片吗,可色了。”

“你不觉得那两男的总怪怪的吗?”

“哎呀,有什么好怪的啦,人家就是耽美啦。”

她没想到他跟她聊起耽美的新番,于是知道对方是半个“自己人”。等关系稍稳定了,金磊才坦白自己是做耽美编辑的。为人妻后她更能体恤她的作者,耽美之所以也被称为纯爱,也是因为男女之间总有缺憾,女孩把感情匮乏的症状投射到同性之爱——就因为不能生育,且还要面临世俗挑战,所以那反而是一种更情比金坚,可白头到老的“纯爱”。

“其实真的挺好的,两个人的感情不需要理会别人怎么想。”江湖时常把这句看破红尘般的感叹挂在嘴边,她不理解为什么在现实里会有骗婚,实际上他们可以远离尘嚣。有一次,她在商场里看到两个小男生,其中一个穿一件粉红色毛衣,乖巧可人,呆萌呆萌的,她看得入神,他们就像自己笔下的小攻和小受,幸福地降临人间。

家人都知道江湖的工作是写网文,但只有嫂子知道她在写什么,她不可能跟父母解释她写的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嫂子说她就像活在梦里,她说她喜欢这个梦,“我不想醒过来,我妈问我你不想有个家吗,我说现实中有很多纷争来自于爱人。”江湖说着转入严肃的沉思,她真心觉得可以一直单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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