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城市都在向屋顶要发展
2020-08-18姜浩峰
姜浩峰
2019年11月11日,意大利米兰,由意大利建筑师斯特凡诺- 博埃里(Stefano Boeri)打造的全球首栋“垂直森林”环保摩天大楼迎来秋季美景。
人口稠密的大都市兴起屋顶花园风潮,这是一种必然。在同济大学城市与规划学院建筑系副教授姚栋博士看来,对于楼宇屋顶的利用,是城市经过高密度开发后,人们对室外公共空间和接触自然机会不断增长的渴望使然。
钢筋水泥森林的新生机
“我最喜欢天气晴朗的夜晚,有朋友来小坐。我们就在三楼屋顶闲聊,一杯红酒,品出百种滋味!”坐在南京西路450弄29号的屋顶空间,尹立学向记者慨叹道。这幢小楼是邵逸夫家族的故宅,如今由葡萄酒专家尹立学女士租来,装修成一个别致的酒窖。而楼顶空间的神奇之处是——座下是20世纪中前期建造的小楼,放眼则有20世纪80年代早期的公房、90年代建造的高层和近年的新建筑。霓虹闪烁间,都是年代感。
“比起在新的商务楼宇中寻找空间,这处小楼让我寻到了一种舒张感。”尹立学说。曾为比利时布鲁塞尔葡萄酒大赛评委、澳大利亚葡萄酒大赛评委等的尹立学认为,此地是在大上海浦西市中心难得的闹中取静之所,是适合享受葡萄酒风情的所在。
尹立学在邵逸夫故宅找到的感觉,在上海来说,实则早已有之。20世纪早期,上海南京路四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都曾在顶楼乃至楼顶开设过游乐场。这堪称当代商业综合体的雏形。以先施乐园为例,其屋顶花园,“楼台起伏,花木扶疏,百戏杂陈,笙歌悦耳,尤具园林胜景”。为优待顾客起见,免收入场费,更配有汽车马车,专事迎送。永安公司楼顶的天韵楼游乐场,场内设有一塔名为绮云阁,高居于众楼之上,人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俯瞰上海全景。随着天韵楼持续盈利,为永安公司提供了有力的资金支持。
20世纪早期,上海南京路四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都曾在顶楼乃至楼顶开设过游乐场。
曾在欧美和亚洲多国访问讲学的姚栋认为,在城市经过高密度开发,经济高速发展之后,屋顶开发成为一种必然。“当代来说,最典型的城市是香港。”姚栋对《新民周刊》记者说:“20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地区就出现了一些屋顶公园、广场,包括百货公司的游乐场。当时开始,甚至一些开发项目在规划文件中就预设了屋顶的公共开发项目和用途。”姚栋认为,香港是一座海边的山地城市,平地资源有限。20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高速增长期,也处于房地产高密度开发期。这时候,如何将山体与屋顶平台连接起来,综合应用,成了香港建筑设计师們所需要动足脑筋的地方。如今,诸如中环Sevva酒店楼顶的360度阳台、湾仔Wooloomooloo牛排馆的露天屋顶露台等,早已成为一些人港岛之行打卡之地。
尽管香港有一些如此浪漫且对商家来说极具价值的屋顶,可在姚栋看来,香港的屋顶空间应用,不具有广泛性。原因在于香港的山地特征,低海拔位置建筑物的屋顶往往与高海拔的城市道路平接,确保了屋顶花园的公共性。可许多人是不得不利用屋顶,颇有无奈之感的。法国摄影师罗曼·雅克·拉格兹一组《混凝土上的故事》照片,历时四年拍摄,主题就是高密度建筑群中的香港屋顶。在这组照片中,普通香港市民在自家楼顶晾晒、种植,甚至有父亲陪娃开电动玩具汽车、两个小女孩在跳绳。“相比中国内地和世界许多地方人们可以在院子里交流,哪怕在客厅里交流,缺乏院子或者客厅空间的港人,选择了‘天上的院子的交流方式。人们来到屋顶,做完家务的同时开启闲聊模式,也不失为一种拉近邻里关系的好方法。这也算是一种人间烟火。”拉格兹如此表述以对自己的作品加以补充说明。
海军部村庄一景。摄影/ Patrick Bingham-Hall
至少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屋顶,就成为钢筋水泥都市里的新生机。或为商业开发,或为无奈涉足。如今的上海,以及中国各大城市,人们该从历史和当下的国际案例中,找到怎样的楼顶开发方向呢?
商业开发先行一步
在姚栋看来,日本2004年最佳建筑与环境设计奖获得者大阪的难波公园,是屋顶空间开发值得推介的案例。
难波公园原址是一座棒球馆,位于大阪传统热闹商业区,邻近难波火车站,离机场一站之遥。而如今所见,则是从街道地面上升至8层楼的高度,层层推进、绿树茵茵,直至楼顶。其仿佛是游离于城市之上的自然绿洲,与周围线形建筑的冷酷风格形成强烈对比,成为嘈杂背景下一处生动、温馨的街景。难波公园将城际列车、地铁等交通枢纽功能与办公、酒店、住宅结合起来,成为日本开发成功的城市综合体的代表项目。
姚栋认为,中国内地改革开放以后,真正 挖掘出屋顶这一建筑的“第五立面”公共性社会效益的,是北京的建外SOHO。无独有偶,建外SOHO的建设时间与难波公园恰恰在同一时期。尽管不能像难波公园直接通过街道到达屋顶空间,可建外SOHO的裙房屋顶也有其自身特色。
“建外SOHO的屋顶花园,不再单纯是个建筑平台空间,而是增加了绿化,改变了屋顶的次生环境。潘石屹自己似乎很喜欢这一屋顶花园,多次选择在这里接受专访。另一方面,这里对普通人的吸引力也大增。”
建外SOHO的屋顶花园吸引普通人光顾,并非仅仅因为潘石屹“代言”。建外SOHO在屋顶、街道和下沉式广场三个不同标高的公共空间有着细腻的客户画像。无论是屋顶酒吧,还是屋顶球场,都会有固定人群光顾。甚至还有人要做“屋顶认养小动物”项目。“因为建外SOHO里大部分是年轻的白领上班族。上班午休时间是1小时左右。在午休期间与小动物戏耍,可以减轻工作压力,同时也可以培养与动物的感情。另一方面,现有的流浪小动物寄养地大多在郊外,路途遥远,来回花费时间很长,行程成本较高。在屋顶寄养小动物,省却了这些麻烦。”调研报告如此写道。
在上海,改革开放后较早进行屋顶商业开发且较为成功的案例,在姚栋看来是位于徐汇滨江的正大乐城,堪称屋顶公园下的购物中心。然而,更早之前,上海曾推广过一系列屋顶绿化等举措,却鲜有大面积成功者。《新民周刊》记者了解到,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屋顶绿化的形式上,上海努力尝试多种形式,主要分三种:一是“地毯式”,主要针对承载力较弱的屋面,用适合薄土生长的草种密集种植;二是“花园式”,对承载力较强的屋面种植乔灌木树种;三是“组合式”,主要在屋顶四角和承重墙边用缸栽盆栽方式布置成花园式绿化。
然而,通过多年实践,却发现无法大面积推广。在姚栋看来,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屋顶绿化,或者屋顶空间利用,都需要具备一定的财力、物力和技术支持,特别是屋顶绿化的维持需要长期的维护投入,20多年前的上海,上述条件均不充分。更为重要的——是市民接触自然需求的催生了屋顶垂直花园的建设。十多年前上海市民对于接触自然的需求远不如今日强烈,参与治理和建设室外公共空间的条件并不成熟。
而如今,上海市中心可开发的空地越来越少。这时候,在已经有不少商业设施开发出不错的屋顶商业设施的情况下,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让社区空间更大更好
新加坡海滨湾金沙酒店,距离地面198米的顶楼无边泳池,是个能够让人“疯狂”的所在。在泳池建造时,边缘的围墙采用了一种颜色特殊的瓷砖,再加上水流会漫过泳池的边缘,因此看起来就像是没有边框一样。在这里一边游泳、戏水,一边俯瞰狮城风光,怎不令人激动?
“金沙酒店的屋顶花园是对全民开放的。然而,无边泳池只对酒店住客开放。”姚栋向记者解释道,“即使是金沙酒店的屋顶花园,本质上还是一个商业设施。商业设施是有排他性的,譬如社区居民如果进入属于商业设施的屋顶花园,意图如果并不在购物,相当于进入了一个‘私人领域的公共空间,这就具有争议性。甚至令人想到,譬如低收入居民进入这些属于商业设施的屋顶花园,多多少少会受到歧视。”
新加坡海滨湾金沙酒店顶楼无边泳池。
未来的都市将有更多阳台和屋顶成为垂直绿化和室外公共空间,开展让城市更美的行动。
同在新加坡,姚栋认为,“海军部村庄 ”的屋顶项目,不仅塑造了大面积的公共空间,还让社区居民受惠。姚栋告诉记者:“‘海军部村庄是位于新加坡岛北部海军部地铁站一侧的新类型公共服务设施,以马来语的村庄(Kampung)命名是希望设施能够重塑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的甘榜精神。比之商業设施项目上的屋顶空间开发,‘海军部村庄的屋顶开发,将居住在这里的所有人的生活连接在一起。”社区医院、老年人日间照料中心、幼儿园、商场,统统都容纳进来。还有新加坡著名的食阁文化,也就是我们上海习惯称为美食林、美食广场的所在,让“海军部村庄”成为打破区隔,促进各年龄层人群互动的所在。
尽管WOHA建筑事务所设计的“海军部村庄”是新加坡首个专为年长者打造的公共组屋综合项目,然而,其使用三年来,已被不少媒体誉为“未来生态住宅新模式”。在姚栋看来,“海军部村庄”使得居民能住在高楼而同时拥有容易接触自然的环境。“此种建筑模式的另一个典型是意大利米兰的‘垂直的森林。”姚栋告诉记者,“其更是在追求一种让每个住户都能在高密度建筑环境下接触自然。”
2016年4月,《新民周刊》记者曾在上海九江路501号“德必外滩”采访过米兰垂直的森林(Vertical forest)的设计师斯坦法诺·博埃里先生。这位米兰理工大学教授、前米兰副市长如此解读自己在米兰设计的这两栋高楼:“我在参加一次植树活动时,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将平铺的森林立起来,在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建造一处人与自然共同的家呢?”博埃里所说的植树活动,发生在1972年。当时还是个16岁高中生的博埃里,看见奥地利艺术家白水先生(Hundertwasser)在米兰搞一场艺术活动,宣扬他的建筑理念——围绕着树木,建造房屋、庭院和房间。2007年,已经51岁的博埃里在阿联酋迪拜真正动起了建造垂直森林的念头。“2007 年初,在新兴石油与金融资本的摇篮——迪拜,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建造一栋四周被树木环绕的塔楼。当时,作为欧洲设计学院《Domus》杂志的主编,我正在跟踪报道这座正疯狂建设摩天大楼的沙漠城市。所有的建筑表皮都由玻璃、陶瓷材料或金属构成。所有的建筑都反射着阳光,成为一个个巨大的加热器,炙烤着空气,炙烤着地面上的行人。”博埃里告诉记者,“当时,我也在哈佛大学设计研究院任教。扎埃拉·波罗在哈佛的一份校刊《哈佛设计杂志》第一期上发表了一份研究报告,其中提到,2000 年后至2007年新建的高楼中有 94% 的建筑外立面被玻璃覆盖。玻璃表皮、金属外观及人造矿物立面,在城市中越来越普遍。” 因为迪拜之行,博埃里产生了至今他仍认为是“一个冲动怪异的想法”——创造两栋生态友善的塔楼;他们从楼顶到各个立面,不被玻璃,而是被树叶覆盖,不仅是灌木的树叶,更重要的是乔木的树叶。
姚栋向记者披露,目前博埃里事务所正在国内三个住宅项目和一个大型公共设施项目中实践“垂直森林”的理念。“从前些年国内一些商品房消费者注重封阳台,包括一些开发商喜欢‘偷面积,到如今国内也开始有人更多追求在高密度人居中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无疑是一种进步。”姚栋说,“我曾在德国生活过一段日子。当地人们对阳台有着更多接触自然方面的追求,包括屋顶、露台等等。我觉得,这与两方面原因有关。一方面,德国城市住宅套内面积总体上还是比上海宽敞 ;另一方面,随着二战之后欧美家庭烘干机普及,‘万国旗晾晒不再出现,人们对阳台的使用有了更多追求。”姚栋认为,随着国家经济技术实力的全方位提升,市民对于室外公共空间和接触自然的需求也日渐增长,越来越多的上海市民正投身于城市第五立面的建设中。未来的都市将有更多阳台和屋顶成为垂直绿化和室外公共空间,开展让城市更美的行动。与此同时,在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也将有更多更美好地开发屋顶环境的案例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