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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社教二三事

2020-08-18北京王山雨

金秋 2020年9期
关键词:社教吴起边城

文/北京·王山雨

1964年,我正在陕西师范大学读大三时,学校突然决定让我们去陕北参加几个月的农村社教。

出发定在2月17日。立春过了,但黄土高原还是北风肆虐的季节。我站在大卡车上,里面穿着小棉袄,外面裹着棉大衣,还是挡不住凛冽的北风。不一会儿,我就哇哇地吐起来。“刚离开西安还不到半天,就受不了了?这将来还敢去哪里啊?”我默默地想。

到了延安,我和一些人被分到吴起县,还有的人留在延安。吴起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终点,位于延安的西北方,其西边是甘肃华池县,北边是内蒙古。我们在吴起先学中央文件(双十条),大致明白了社教的目的:通过社会主义教育,解决农村基层干部(在前几年困难时期)存在的损害农民利益的贪污盗窃、多吃多占等问题。学习地点设在一个学校的教室里,地上铺着麦草,被子就放在麦草上。开会、睡觉都在这儿。教室里有100瓦的电灯,但屋里不亮,只有灯泡里发红的钨丝看得一清二楚。学习结束后,大家分赴各公社并驻队开展工作。

我去的铁边城公社在头道川,得走两天才能到(因为只有步行的路)。第一天走了60里,到新寨天就黑了。当晚住在一个农户家里,农家用“小米干饭”招待我们,也就是把小米和洋芋放在锅里一起煮,熟后就着咸菜吃。每顿饭交一角钱,随便吃。“随便吃!”我非常高兴。因为从1959年起,我差不多每顿饭都不能“随便吃”,粮票有限啊!记得1960年的一天,一位客人见9岁的弟弟学习很用功,就问他将来长大干什么?“当炊事员!”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令在场的人都有些扫兴。“因为炊事员能吃饱!”弟弟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在大学里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帮厨。每次帮完厨,炊事员都会给你盛满满一碗菜(水煮白菜)。所以,我们的饭碗越来越大,最大的简直就是个小洗脸盆了。招待我们吃饭的主人是一位健谈的老人,他说:“你们南方(指关中)前几年遭灾,粮食不够吃,我们这里也一样。不过今年粮食丰收了,光景好多了。”虽然丰收了,但要想运出去交换,很难。一是没有路,二是没有车。关中常见的架子车,这里一个村都没几辆。“穷乡僻壤,大概就指这儿吧?”我想。

铁边城公社下辖五六个生产大队,我住在离公社不远的拐沟生产队,和我在同一个大队的还有工作队长梁安、队员雷明等。当时社教干部要吃住在贫下中农家,拐沟只有一户贫下中农,主人叫李九秀。他住的土窑洞叫“羊圪土劳”,所以我吃住就都在“羊圪土劳”了。九秀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说话不多,但看得出态度很诚恳,很热情。儿子狗胜和弟弟穿着补满补丁的小棉袄,补丁的颜色很杂,白布、花布都有,而更显眼的还是那几块毛线补丁,好像是从旧羊毛袜子上剪下来补在肘部的。拐沟是一个地广人稀的村子。说起来是一个生产队,但人口不多,住得也相当分散,有一户和九秀家竟相距20多里。

在吴起,无论穷家富家,厚道的农民给工作队管饭,都会拿出自己最好的饭。荞面是吴起的特产,但产量并不多,主要粮食还是小米。所以荞面面条一般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吴起人做荞面面条用特有的工具,刀就有两个把。先把和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擀成约半厘米厚的面片,再双手拿刀剁面,剁一条,双手一转,面条就直接被送到锅里了。“三同”是中央的规定,但是老百姓并不知道。大队长李九刚见我每天都在李九秀家吃饭,就劝我说:“你瓜(傻)的,总在一家吃饭,谁有多少好的给你吃?还不如轮着吃呢。”他的好心,我当然明白,但“你是队长,我去你家吃饭,谁还敢揭发你的问题?”我心里想。

1964年,城市里已不演古戏,只演现代戏了,可在这偏僻的山沟里,人们还什么都不知道。一位从县里初中毕业的学生李忠,还在兴致勃勃地往新油漆的柜子上画着关公、赵云等戏里的人物。我告诉他,古戏不能唱了,他不以为然地说,为啥不能呀?农村不唱古戏,就没有文化“误乐”了。“应该是‘文化娱乐’,不是‘文化误乐’,你读错了”,我纠正他。“我们这里都说‘文化误乐’,这是我们的方言。”我无话可说了,因为那时候的吴起,从县里到公社,干部们读文件、讲话的确都说这样的“方言”。设施的落后导致了信息不灵通,也使文化科学知识得不到普及。在铁边城,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一辈子没去过县城、没见过汽车的也大有人在。有一张1958年“大跃进”时期的年画,一辆汽车上就拉了一只公鸡,本想用夸张手法表示公鸡养得又肥又大,没想到有人真以为汽车就是公鸡那么大。甚至有人听说汽车跑得很快,还问“汽车肉能吃吗?”

到了7月,社教结束了。我们从吴起来到延安,参观枣园、杨家岭等革命旧址,并在宝塔山下、延河边上留下了我们年轻的身影。因为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雨,延河里有很多从山上冲下来的漂浮物,还有人赤身裸体地在水中时隐时现,手推着身边的木料或带着根和枝叶的大树,顺水漂流而下。几十年后,我问一位延安的朋友“如今还常发大水吗?”他告诉我:“自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家实行退耕还林和水土保持的政策后,延安再也看不到洪水和自然灾害了。”现在的延安和北方其他地方一样,雨水稀少。延河水如今就像小溪流水,翻不起大浪了。最主要的是,延安也建起了高层的居民楼,雨再大也不怕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来

天呐!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小啊。36年过去了,我居然又见到了我的小“炕友”。虽然因年龄差距(11岁),当年我们交流甚少,但今天在北京重逢,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了,而且眼前的狗胜已是县科协主席了,我太高兴,太激动了。“来,咱们一起照张相,让你妈看看还认识我吗。”交谈中得知,他的父亲因车祸去世了,现在母亲和他们全家都在县城安家了,大家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到北京,在中国科协农函大(现农技中心)从事农村实用技术培训推广工作。2000年,农村党员基层干部实用技术培训班第一期,在北京房山基地开学了。参加这期培训的学员主要来自陕西省延安和榆林两市。我想这里面会不会有我认识的人呢?我在报名处见到一位中年人是吴起的,于是就有了下面的问答:“你是吴起县的?”“对,我是吴起县来的。”“我去过吴起县。我曾在那里搞过社教。”“哦?真的?”“我社教在铁边城公社。”“我家就是铁边城的。”“我住的那个队叫拐沟。”“我家就在拐沟。”“我住的那家人叫李九秀……”“李九秀是我父亲。”“哎呀,这么巧?你是李九秀的儿子?”我有点惊讶,又问了一句:“那你当时不叫这个名字吧?”“对,这是我的学名,我小名叫狗胜。”“对对对,狗胜。咱俩还在一个炕上睡了几个月哪!我们是‘炕友’啊,你还记得吗?”“记得记得。”“你那时候才10岁,还有个弟弟。对吗?”“对,我有个弟弟,我今年已46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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