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行囊,我们走向何方
2020-08-18吴涵彧
吴涵彧
一
对大多数被变相软禁在城市高楼中的现代人而言,旅行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一块拼图。每每临近假期,朋友圈内,便满是火车票预订加速包与酒店打折链接,课间闲谈,也不乏马来西亚深潜和北海道看雪的愿望。
若不深思,在我的潜意识中,旅行自古有之。杜甫意气风发,吟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消磨自由时光的泰山青年游客;李时珍踏遍山河、埋首草木以求医学真意,是自费国内游客;郑和带领浩荡船队,万里航行下西洋,是公费出国游客。
然而归根结底,它们都不算真正的旅行。
旅行本质是非必需、无意义的美好堆砌,是对庸常生活的急速反叛、短暂逃逸。候车时靠在彼此肩膀上消磨时间,比赶早课早班时分秒必争更舒服;即使手边还有残余的工作在怒视着你的良心,但是因为是在旅行嘛,好像偶尔闭上眼睛偷偷懒也没有问题;社会角色层层堆砌,不断做着加法,每一秒时间都被不同的角色切割细分,这分钟属于工作,那一秒归于家庭,然而至少在旅行的这一刻,我们可以完完全全属于自己,时间从被密密麻麻文档覆盖的电脑屏幕和需要家长签字的试卷前挪移,移到眼前被月光笼罩的海面之上。
这么说来,旅行像险恶现实战场中的乌托邦。我们都明白,没有人可以永远在乌托邦里结茧。当我们还在为生计皱眉的时候,美丽的泡沫是华而不实的;当我们被过于拮据的生活缚住手脚的时候,任何形式的逃离都是一种不负责。所以,旅行的日常化,并非由绮丽的憧憬心情促成的,相反,帮助我们实施逃离计划的恰恰是我们最想逃开的。
几乎从有记忆开始,旅行就算是生活中较寻常的部分,寻常到我以为它已经自然地存在很多年。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1978年,中国的旅游业外汇收入排行世界第41位。
初一暑假,得知我要去北京旅游时,爷爷翻出张老照片,拍照地点是老一辈几乎都向往的天安门前。他不紧不慢地拉出抽屉,就像在缓缓地推动充气筒,精准地向每个字里注入骄傲,最后,合适地操控着放气的频率,让这股骄傲的气体在房间里徐徐散开——“这是我年轻时候在天安门的照片。”我若有所思:“爷爷也是去北京旅游吗?挺舒服啊。”跨越时间,我竟然和爷爷成了旅伴。“你懂什么,爷爷是去北方做工。”爸爸话音刚落,“啪”,微小的清脆的一声,气球爆炸了。我沉默着,直到最后一丝骄傲挤出纱窗的网眼,飘散在空气中。那毕竟是不一样的。
2019年,中国旅游业对全球GDP的综合贡献排行世界第二。
当某些事像钉子一样在生活中刻下难以抹去的痕迹时,我们总会默认用深度判断长度,觉得它与我们同龄共生,存在已久。就像对现在的小孩子来说,智能手机是从出生起就司空见惯的必备电子产品之一,不知道在出生前多少年就存在了。而它不过是普及不到十年的年轻产物,用人类年龄换算,也堪堪是个半大孩子。而我逐渐了解到,中国人的旅行,与我类同,是个青年。
只不过它略胜我一筹,生长得更迅速蓬勃、更一往无前。
当我回顾自己的成长时,就像在回顾它的成长。当我扑开岁月的尘埃,凝视自己的瞳孔时,也能在褐色的虹膜间捕捉到它的影子。当我向过去的自己抛出问询,在时间的深处,也如同石子惊起飞鸟,一遍遍荡开它清亮的回音——
当我背上行囊,我曾去过何方,我要去向何方?
二
我决定回溯时间的轨迹,来回答这个问题。说实话,我的旅行初体验不仅没有美好到能让我反复回想品味,反而促使童年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视旅游为洪水猛兽。
如果郊区旅游也能勉强加入旅行套餐的话,那么我人生第一次出游,是从郊区开始的。
再具体一些,是从摩托车开始的。
一家三口挤在一辆小摩托车上,毫无疑问,我是中间部分,体验了“腹背受敌”“进退维谷”的人生压力。两三个小时之中,在活像月球表面的坑洼乡间小路上颠簸时,咬紧牙关;在平坦广阔的国道省道上纵情驰骋时,勉强能感到一丝自由如风的快意。抵达目的地后,忍不住对摩托车说声“辛苦了”。到景区大门口后,我们也并不按常规流程操作。面对恩格尔系数高而马斯洛需求层次低的严峻考验,我们往往会隔着景区的围栏悠悠散步,谈起幼儿园春游来访此地时尚鲜明的回忆——那艘通体纯白的三层游船边因为晕船而号啕不止的隔壁班小孩,那条绿色的蛇从驭蛇人的鼻子间穿行而过,那个涂抹着拙劣绿色眼影的人妖在翠竹围起的舞台上生硬地互动。我们像躺在床上的许三观一家一样,嘴唇不住地上下翻动着,一字一句地搭建出一个只存活在记忆里的景区。
而后,到隔着十分钟路程的水库边的草地上坐下,开始简易的野餐。不同于景区的热闹,水库边总是人烟稀少,却也创设了清净的氛围。我也确实很少见到那样平整浓绿的湖面,遂支着脑袋能耐心打量十余分钟。这时候妈妈会从包里取出在密封空间里酿出微腐甜味的橘子,一个个剥了送到我嘴里。
没有手机,没有有共同话题的同龄人,至多20分钟,我就厌倦了。然而想起在摩托车上浑身颠簸、腿脚发麻的体验,一时又犹豫着是痛苦着走好还是无聊着留好。
这是我对短途旅行的初始记忆。它的架构很简陋,是拥挤摩托车的突突声、飞驰在省道上时耳边轰鸣的风声、景区外往事掉落的窸窣声和水库边时而惊起的二三鸟鸣。
正式的第一次长途旅行是小学四五年级。交通工具自然也是大幅进步。
第一次坐动车出远门,一面要淡定扮从容,一面无法掩盖面对新奇事物的澎湃激动,已经在心中匆忙打好了如何向同班小朋友炫耀的腹稿。列车车厢的主色调是纯白的,乘务员的制服没有褶皱,走路姿势也别有一丝风雅,和绿皮火车里叫卖“花生瓜子口香糖”的阿姨有所区别。
然而,当妈妈从包里拿出奶奶煮的茶叶蛋时,我趴在小桌板上,新奇劲儿的潮水缓缓退下去,凝神看着茶黑色的汤汁从蛋壳的缝隙中涌出,心里升起一丝孩童的悲戚——这个和纯白动车格格不入的茶叶蛋像一个黑洞,一瞬间把我吸回奶奶家厨房的餐桌前,一两只苍蝇在搓手小憩,鸭汤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那时我有了一些对世界的认知与压力,诸如不漂亮的单眼皮、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学成绩。旅行对我来说,或许是短暂地从它们的魔爪下逃开。但是,存款数额不多,存在感却很强,四面八方布下隐形的天罗地网。葛朗台式教导如立体声环绕——出门旅游,少在外头买东西,在景区消费是绝对的不理智行为,也别总想着吃这个吃那个,家里煮好了鸡蛋,买好了水果。如今摆脱孩子的任性,是能看到字里行间来自生活的理性约束的,然而当时觉得横竖写满了“虐待儿童”。
所以越是旅游,越是常常碰到委屈的时刻。在卖橘红糕的小摊前流连,和妈妈进行精神意志的对峙,看谁先败下阵来掏出钱包或拔腿离开;被走马观花的行程推搡着到处跑,景色还没有稳稳装入眼中,要先担心着跟丢仿佛要参加奥运会竞走预选赛的导游;坐在铺着大红色塑料布的圆桌前和团餐的“蛋汤”大眼瞪小眼,看那白水上漂着一粒葱花和西红柿皮。
要说旅行,我确是在旅行,断桥也走,游船也坐,花茶也尝。然而那时我们去向远方,灵魂走远了,却总有那么一两个时刻,脚踝被现实扯着向后退。
背起行囊,我无法拥有方向。每一条路的终点,都直直指向名为“现实”的迷雾。
三
“高德地图持续为您导航。”
伴随这一声电子音,每逢节假日便如期而至的家庭自驾游拉开序幕。
我横躺在后座上,车窗外视角翻转的世界飞速后退,变化为被线条分割的流动色块——深浅不一的绿色是草木植被,平滑广袤的蓝色是高远晴空。前座偶尔传来爸妈因为路线而发生的小声拌嘴,他们互相质疑着对方认路的能力。而我则舒服到有了微醺的错觉,希望这段旅途没有终点。
待我进入高中,四轮小车越来越普遍地出现在普通家庭,爸爸也努力考了驾驶证,买了车。从此,家庭旅行的工具便鸟枪换炮。与儿时相比,我也从呼吸困难的夹心状态转换到有了独自占有的广阔后座。每逢节假日,趁着阳光晴好,我们便会一起到邻近的城市进行自驾游。毕竟,比起草草了事、走马观花的跟团游,在旅行社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时间方格中来回横跳,越来越多家庭开始倾向于自己握住方向盘,加之导航的安全加持,从而把选择权留在自己手中。旅行时,时间的所有权、地点的选择权,完完全全归属自我、随心而动。
从前会把我刮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的疾风,此时被隔绝在了窗外;那些因为误入歧途耽误时间而爆发的争吵,湮没在温和的导航声中;曾经在妈妈包里孤单发酵的水果,被我提前打探好的人气餐厅所取代。旅行,渐渐真的有了旅行的样子。当我思维的触角碰到这两个字时,再也不是无趣或委屈,而是一日日按捺不住、蓬勃生长的期待。
伏在深茶色车窗之后,我像《窗灯》中的绿藻,窥视的眼神在一辆辆车间跳跃盘旋,心中一边做着数据统计分析,一边暗自添补许多情节。比如,似乎70%的家庭都是母亲稳居副驾驶宝座,孩子在后座或熟睡或玩闹。假日的高速公路上,看着向各自心仪的目的地飞驰而去的一辆辆小车,想着每一辆车里都有一个正载着平凡幸福行驶在人生轨道上的小家庭,不知为谁而起,我心中涨潮一般缓缓漫上隐秘的快乐。
三个人,自由行,无尽头的公路,有节奏的摇滚乐,恰如公路片里不受拘束、平凡简单的惬意。
行至这时,背上行囊,无论何时出发,去向何方,答案都稳稳地躺在我们自己的掌心中,那是难以被惊扰的幸福。
四
18岁的夏天,我独自出发,飞向东京。
原本惴惴不安已久的独自出国,比想象中还要轻松。签证委托旅行社办理,笨重的行李已经提前托运,我只需要一身轻松地走过海关。东京郊区的田地切割得整齐,像静静躺在大地上的抹茶生巧克力。
和朋友相会后,我们正式开始东京之旅。
在隅田川的花火大会,穿着浴衣和木屐,捧着炒荞麦面,我们在花火升到最高处时笑着对视,看到烟火绽放在对方明亮的眼眸中;在六本木的美术馆,65 层的观景台,我们对着玄妙晦涩的现代艺术展品,发表朦胧浅薄的见解,俯瞰东京夜景之中马路连成绚金色的河流;在秋叶原,我们像孤注一掷的赌徒,在抓娃娃机前伫立半小时,大胆“投资”;在涩谷的动物咖啡厅,猫头鹰过于柔软的羽毛让人沉沦,水獭在膝盖上不安分地窜动;在东池袋的中国食堂,体验在日本吃担担面和麻婆豆腐的割裂感……
身在异国,关键时刻最重要的是归属感,而搭建归属感最重要的桥梁是语言。
当我在药妆店的专柜前久久徘徊,因为复杂的日语专有名词而不知作何选择时,总有说着中文的导购能及时赶来排忧解难,准确地指出当季新品所在。当我在商场大包小包地结账时,操着软糯南方口音的收银台阿姨会用熟悉的语言善意地提醒:“买到5000 元就可以免税了,那样划算得多啊。”当在早高峰人流匆忙熙攘的地铁站,我忽然被闸机关在另一侧而焦虑慌乱时,服务台的两名工作人员中有一人是来自中国的姐姐,她会耐心地听我语无伦次地复述刚刚的突发状况。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丛林里,我们因为熟悉的乡音而产生了无形而稳固的联系。
甚至有时不需要语言,仅仅是一串数字也可以顺着海风传递慰藉。
决定一个人去镰仓看海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高楼尽头,我扶着电车扶手,看着东京慢慢被黄昏吞噬。是乘兴而起的不成熟念头,还笼罩着一层说走就走的莫须有的勇气,也没什么具体的计划,以至于抵达镰仓时已经入夜,坐一站江之岛列车,在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车。未承想四下竟漆黑到像有人从身后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朝海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竟失去了返回的方向。索性打算先用镜头好好记录下这片纯黑的海水,却不小心打开闪光灯,似乎冒犯到了前方的大叔。
他猛烈逼近的步伐、扭紧的眉毛和不耐烦的眼神是比对话更有效的语言,在我头脑中发送着红色警报——我很危险。
我一边大声道歉后退,一边在余光中解锁手机,瞥到第一页就是大使馆的紧急拨号页面,那是我原本以为在旅行中绝不会用上的数字。被逼近、逼近,步步后退,我甚至一个踉跄,然而从那一瞥开始,理智从半空缓缓回落,思绪有了方向,仿佛浓稠的夜色中亮起了明亮温柔的灯塔。我的背后并非空无一人的沙滩和昏暗暧昧的灯光,而有使馆、祖国,有十几天来我在各时各地不期而遇的与我语言出身血脉相同的人们。
朝着能看见人群和灯火的方向退去,我不再只磕磕巴巴地道歉,而是努力平复心情,使用敬体一字一句地慢慢解释——我是中国游客,如果因为文化差异造成了冒犯,我很抱歉,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联系使馆来解决问题……
随着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他在最后赠我一记凌厉的眼神后,转身离开。
骤然脱险的我只知道呆呆凝视着月亮。我眼前这轮镰仓的月亮,和妈妈收完衣服合上窗时看见的月亮,何尝不是同一个?夏目漱石说“今夜月色很美”的那一地清光,和杜甫提笔写就的“故园松桂发,万里共清辉”的朗朗月光,又何尝不是同一抹?无论旅行到何处,隔着几重山海,祖国的那抹月色始终是落在眉间心头、最为温暖的羁绊。它一面让我们惦记着、思念着,一面又将我们托举着、呵护着,安安稳稳地走到更遥远的彼方。
当我们背上行囊,无论去向何方,都自在如清风,明快如流云——那不仅是我们的形状,更是时代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