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女人的自由光

昨夜冷月

每个女人都有个情感库房

我所在的城市是个闻名世界的旅游胜地，往年春季，游客开始大量涌进，街上一派繁荣生机。今年因为疫情，旅游业遭遇重创，许多旅游企业相继关门，城市里清冷不少。曹姐的刺绣坊倒是个例外，在这时竟悄无声息地开业了。她微信我，让我有空去坐坐，喝喝茶，她免费教我刺绣。

曹姐曾是我的顶头上司，主管财务，我是出纳。我们公司不大，加起来二十余人，多数都在一线做服务工作。办公室共五个同事，只有我和曹姐是女人。

刚进公司时，我没有想到朴素得毫不起眼的曹姐，竟然跟我们老板梁总是夫妻，还是公司的股东之一。

梁总为人强势，有点大男子主义，喜欢发号施令。老板对员工发号施令完全正常，但他对曹姐一视同仁，甚至更严苛，这就让人疑惑了。有时他们说着公司的事情，梁总就开始激动，他的办公室门总是开着的，当着我们的面，曹姐被吼得面红耳赤，几次下不来台。

这样的工作氛围，初时我很不适应，心下嘀咕，这也太把员工当自己人了吧，你们夫妻要打要骂你回家关上门再作啊！后来习惯了，心想管他呢，他们闹他们的，战火烧不到我头上就行。

但是，曹姐到底是个女人，女人的天性就是心里藏不住委屈。刚开始她可能顾忌我是个新人，不知根知底，不好跟我交流得太深，后来大家相处久了，彼此的性格摸得差不多了，曹姐就开始对我倒苦水。这可为难死我了，以女人爱八卦的天性，我当然想把对梁总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啊，但我总不能蠢到在老板娘面前吐槽老板吧。于是，这就变成了曹姐一个人的倾诉会，我基本处于听和劝的状态。

“你别看我们现在开公司，每年进账不少，但当初我们穷得连房子都没得住。不过，那时虽穷，但你们梁总脾气没这么坏，对我巴心巴肝地好，这也是我能一直忍受他的原因。唉，都是靠过去的情分在撑着啊！”曹姐常念叨梁总曾经的好，我估计这些好都存在她的情感库里，用来抵消梁总如今的每一次言语伤害。也不知存货什么时候会用完。

这个料爆得有点大

一开始，我以为曹姐和梁总的摩擦仅限于工作上的意见不合，直到他们的女儿梁玉从外地回来，我才发现，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梁玉是梁总苦口婆心从上海“哄”回来的，说公司的发展遇到瓶颈，希望在上海大公司工作的梁玉回來帮他管理。听曹姐说，梁玉本无意参与公司的管理，但经不起老爸的各种许诺和恳求，还是回来了。

“我年纪大了，公司迟早要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希望你们帮我尽快让梁玉融入公司，把业务更宽泛地开展起来。”梁总在梁玉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召集我们几个管理人员开会，算是给大家交个底。

我们当然热烈欢迎。梁玉26岁，未婚，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上海闯荡，听说进的是外企，就算谈不上年轻有为，但经营理念肯定是新的，对于我们这个家庭作坊式的暮气沉沉的公司来说，是股清新的风。

梁玉是个很有想法和主见的女孩，情商也高。初到公司，她姿态很低，把我们当前辈对待，有什么新想法新创意，都会征求大家的意见。她还自作主张开辟了下午茶时间，遇到没什么事情的下午，叫了各种点心和水果，大家边吃边聊工作，一时间，办公室气氛前所未有的温馨和谐，我们的积极性也空前高涨。

梁总是老派生意人，看梁玉每天跟我们吃吃喝喝地办公，眼里有淡淡的忧虑，但表面上并没有干预。可能是碍于女儿的存在，他也很少再与曹姐发生争执。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在往更美好的前景推进时，我们又发现了另一个让人震惊且尴尬的事实：梁玉从不主动跟曹姐说话，也不叫她妈妈。

莫非曹姐不是梁玉的亲妈，是继母？就在我暗自揣测时，有一天办公室就我和曹姐两人，曹姐主动解开了我心底的疑惑。

“这事我以前都说不出口，现在我不说，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和梁玉关系很僵。别怀疑，我是她亲妈。”曹姐一开口，眼眶就红了。“在她小时候，因为工作原因，我对她疏于照顾，一直把她放在我娘家。可能是在那边受了委屈，我又没帮她说话，所以对我一直心存怨恨。”

“梁玉是个懂事的姑娘，对我们都那么好，没道理对亲妈这样啊。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以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把这个结解开呀。”我也是当妈的，当然理解曹姐的心情，十月怀胎的孩子跟你不亲就够让人伤心了，更何况是直接无视你。

曹姐摇头，“我试过，她根本拒绝跟我交流。她外表开朗，心里其实是有阴影的，这都怪我们做家长的，没及时疏导。”曹姐叹口气，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般继续说：“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怕跟你说破。几年前，梁玉刚上大学，我跟梁总因为她的问题大吵一架，还动了手，我被打得头破血流。那次我失了理智，怪罪梁玉，让她以后都不要认我这个妈。她记恨我，从此再没叫过我，也不愿意回来……我知道我当时说那话时面目狰狞，她肯定被伤透了心。”

原来如此。还没等我消化完这个消息，曹姐又说：“也是因为这事，我跟梁总离婚了。现在还一起共事，不过是因为公司的股权利益和旧日的情分。”

曹姐这个料爆得有点大，我差点接不住。冷静下来后，我有点同情和佩服曹姐，这个女人真够隐忍的，这样的家庭状态，一般的女人还真承受不住。

当新一代遇上保守派

尽管对梁玉的执拗有点不解，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好感。作为老板的女儿，她不但在我们面前没有架子，还敢于在她爸面前为员工争取利益和话语权。以前，碍于梁总专断的脾性，我们在工作和待遇中纵有不同的想法和建议，都不敢提，梁玉会鼓励我们说出想法，好的方面，便着手实施。这极大地带动了员工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

新一代开放式的经营理念遇上老一辈保守算计的管理模式，冲突由此而生。梁总由一开始的冷眼旁观到后来的正面干预，也不过半年的时间。梁玉抗争几次后，眼见效果不大，开始失望。

“你让我回来的意义何在？既想让我参与管理，又不接受我的管理思路，这会让员工无所适从，你知不知道？”又一次争执后，梁玉忍不住质问梁总。

梁总反驳：“我在这个行业混了二十余年，各方面比你吃得透。你初出茅庐，不知深浅，就敢教你老子做人做事，太可笑！”

“人要与时俱进，梁总！你若听不得不同意见，那你就在这里当你的土皇帝好了，以后别再让我回来帮你！”

“你可以不回来，以后我的所有的一切都不会交给你，你有本事自己开疆拓土去，我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梁总气得嘴抖。

梁玉无奈摇头，“我从来就没想过靠你得到什么，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你的一切我都不稀罕！”说完，洒脱地开门走了。那天下午，她第一次旷了工。

几天后，梁玉请我们几个管理层的员工吃了餐告别饭，回了上海。“再待下去，公司没搞好，估计我和我爸的亲情也要完蛋。我先走为上，对不住各位了！拜托大家以后多纠正多容忍多支持他，我梁玉在此谢过！”那天在餐桌上，梁玉含着眼泪说了这番话。我们都心情沉重，梁玉的优秀我们都看在眼里，但她爸看不到，奈何？

公司又回到之前的暮气沉沉。倒是曹姐分外淡定，她跟我说，他们父女俩总是相爱相杀，这样的结局，在她意料之中。

梁玉刚走那几天，梁总心境恶劣，我们无人敢惹，处处小心。他气无处撒，邪火又烧到曹姐身上，“都是你管教无方，害梁玉如此叛逆，但凡你这个当妈的有点用处，让这个家正常点，她也不至于老想着出去！”

“请你反思你自己，不要总在别人身上找问题！”曹姐气得脸发白。

我和同事无语对望，赶紧埋頭找事做。

看破世情，独自精彩

到底是一条船上的，吵归吵，碰到关乎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时，曹姐跟梁总还是紧密团结的。

公司其实另外还有一位股东，只是很少露面，也不管事，听说以前是梁总的朋友，后来两人闹僵了。大约三年前，那位股东因为对分红的情况极度不满，举报我们公司偷税漏税，税务局于是派人来进行了大规模的调账查账。曹姐是管财务的，气归气，但并不慌张，带领我和会计把过往所有的账目全部梳理一遍，随时应对。

这一查，断断续续查了两年。因为一致对外，梁总和曹姐很少再在我们面前争执，公司上下前所未有的团结祥和。

税务风波在去年尘埃落定：公司账目并没有违法情况。经过谈判，那个股东选择拿钱退出，如梁总所愿，公司所有的股权集中在他们自己手里。

经过此事，我们以为梁总和曹姐从此该“夫妻”携手，比翼美好的未来了。可我们又错了。

去年中秋节，曹姐55岁生日，她在一家有名的饭店请我们吃午餐。饭桌上，曹姐给我们敬酒，说：“这些年辛苦大家了，从明天起，我退休了。”

我们全都愣住了。这也太突然了。

“谢谢你们这么多年对我、对公司的支持。以后公司就梁总一个人负责了，拜托大家一如既往地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齐心协力帮助梁总经营好公司，梁总不会亏待大家！”曹姐把手中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我们把目光转向梁总求证，他点头，脸色有点难看。

后来，曹姐跟我细聊过，说她从三十出头就辞了公职跟梁总下海，风风雨雨二十余年，钱赚了不少，但失去的也不少。前半生，她一直在为家为公司而活，太累了，后半辈子，她要为自己而活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我很是不舍。在她手下做了七八年，她一直待我不薄。

曹姐说：“首先，趁我父母还在，我要带着他们周游全国甚至全世界，我以前太忽略他们了。其次，我要重拾自己的爱好，开个小小的刺绣坊，专做各种绣品展示和绣工培训。”

“真好。可是，你真的就能抛开梁总和梁玉过自己的生活吗？”我藏不住话，还是问了。

“当然。我跟梁总本来就不是夫妻了。至于梁玉，她以后若自己做了母亲，懂得我的无奈，愿意重新接纳我，我会很开心；若她一辈子不认我，我也理解。人这一生，无论是儿女亲情还是男女爱情，有则锦上添花，无则坦然面对，想通了，自然也没了烦扰。”曹姐淡淡地说。

那以后，我经常能在朋友圈看到曹姐发在各地旅游的照片，有时是陪着父母，有时独自一人。她穿着打扮依然朴素，但身上有光。

那是自由自在、底气十足的光，是一个女人看破世情、独自精彩的强大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