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如大雨的夏天

胡文捷

《步履不停》是日本当代电影大师是枝裕和的经典电影的原著小说，故事通过一次家庭聚会，根据家人之间的互动，唤出了对于整个家族的回忆，涉及误会与谅解、亲情与宽恕。是枝裕和关注的题材多具有社会关怀及人文色彩，其代表作品有《小偷家族》《如父如子》《比海更深》等。

“那是距今七年前的事了。当时的我刚满四十岁，虽然已经称不上年轻，但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马拉松，也还没抵达折返点。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已经暗含了全文的基调，这是站在人生后端所进行的一次回望，因为跳出了时间本身，整个描述过程更显得冷静、克制，也带着一种看破结局的悲悯。

主人公横山良多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小镇，成年后去往东京的美术院校，在这年夏天大哥纯平的忌日时，良多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由香里和继子淳史回到家乡，书中所描述的就是一家人在夏天老家度过的一天一夜的故事。

作者的文风是淡淡的，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一切都娓娓道来，就像放在掉落瓷砖的浴室里冰镇的西瓜，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清爽，同时也有一种隐约的追怀和伤感。

出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普通的、充满瑕疵的小人物，就像我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一样，甚至比我们还要普通。比如至今还在失业找工作、却谎称自己有油画修复工作的良多，更喜欢过自己的生活、甩手做清闲太太游山玩水的姐姐，说着要修浴室却在吃完饭后拍屁股走人的姐夫，总是在尖酸刻薄指责其他人的母亲，强势的、已经关闭了诊所却终日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的父亲……

这看上去是无比糟糕的一家，可每一个家庭不都是这样的吗？就是因为有着太过亲密的血缘关系，大家才会毫不避讳地暴露着自己的缺点，用全身的刺去伤害紧紧依偎着的亲人，一边遍体鳞伤，一边相互取暖。

在良多的视角里，父母总是在争吵，母亲总在怀念已经死去的大哥，良多作为次子是被忽略的那个，从小笼罩在哥哥的光环下，不被父母宠爱，可就是这样的他，在回忆起这一天一夜时，字里行间全是对逝去的那段时光的思念和对离开的亲人的爱。原来，越是怨念，越是仇恨，在那之后，才会意识到那样的感情背后，是爱在作祟。

“人”和“物”，构成了老家独特的、让人亲近的气息。比如院子里的那株百日红，是父亲工作那年手植的，因此有了特别的意义。良多记起自己曾经偷摘过邻家的百日红，却不敢告诉母亲那是偷的，被母亲放在了佛龛的花瓶里。多年以后，良多回忆起那株百日红，觉得眼前的百日红和当年的一样漂亮，只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几乎都不留任何痕迹地改变了样貌”。

最残酷的不正是物是人非吗？就像母亲所喜爱的插花，只有在从事这项活动时，母亲才会散发出少见的祥和气息。在收到母亲的病危通知时，玄关已经摆好了过年的花卉，有菊花、水仙和康乃馨，还用了朱砂根点缀。母亲觉得逢九的日子不吉利，所以才会在二十八号以前办妥，可那年新年是在医院和老家之间奔波的，等过了初七，花已经枯萎了，大家却不舍得丢掉，因为感觉那可能是最后的插花了。

穿插在故事里的一条主线，便是大哥纯平的忌日，也是改变了这个家庭走向的一次悲剧。十五年前，优秀的大哥刚当上医生，却因为救了落水的少年良雄身亡。从那之后，父亲一蹶不振，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继承人;母亲也不断怀念着逝去的长子，把还在世的次子良多的房间变成了储物间，却不肯动纯平的房间;被拯救的良雄十五年来在忌日里前来悼念，却因为长成一个一事无成的油腻胖子被家人怨恨，母亲甚至要求良雄每年都要来，只因為“没有人可以恨的话，就只能自己承受痛苦了。就算我们让那孩子一年痛苦一次，也不至于会遭天谴吧……所以，不论明年、后年，我都会叫他来的……”说这话的母亲，带着微笑，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活在这个世上，怀念着逝去的人，抱怨着身边的亲人，带着针刺般的不痛快。可这就是人生啊，固执的、爱着自己的人生，因此所能看到的也是自己想要看到的，所相信的也是自己想要相信的。就像母亲相信墓地里的纹白蝶若是能够活过冬天，就会变成纹黄蝶。母亲看到亲昵地飞到她身边的纹黄蝶时，总认为那是大哥的化身，是他回到她的身边传递一种信息，因此母亲一直不能够忘掉大哥，也永远憎恨着被拯救的良雄。

可是，就像良多说的，优秀的纯平死掉了，平庸的良雄还活着，真的是一种浪费吗？再怎么优秀的大哥，活到现在也极有可能变成一个平庸的大叔，也许会失业、离婚，把大哥作为一种理想标准，严苛地要求身边还活着的人，对他们其实是一种永远没有办法超越的折磨。那些过度思念的悲伤“随着时间发酵、腐烂，成了连亲人都无法认同的样貌”。

不像课本上的习题，人生的矛盾通常到死都是无解的。有些人足够幸运，能够在人生的探索中找到相对轻松的相处方法，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过得更轻易一些，可有些人生却永远在泥泞和沼泽中步履蹒跚，找不到上岸的方法。

母亲总是嘀咕着让良多买车，她想在去东京的时候，可以坐儿子的车;看自己的病时，母亲却总是唠叨着良多要注意牙齿，记得预防蛀牙，有一次，良多还在睡到一半时被母亲撬开嘴巴看牙齿而吓醒……这些曾经喋喋不休的话，良多总是敷衍着应答，从不放在心上。直到多年之后，母亲已经离世，良多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不得不买了一辆车，也发现自己得了蛀牙，必须要去看医生拔牙，他才发现，要发生的事情终归会发生，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罢了。

早已远离家乡的良多很少回到故乡，只有在大哥的忌日才会回来，若是没有看到庭院里开花的百日红，就感觉不是自己的家，渐渐地，庭院里的红色似乎每年都要淡一些了。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变化，带着陈旧的气味。父亲、母亲相继离世，再也没有人在嘴边念叨着纹黄蝴蝶的事情。在为父亲守夜时，良多触碰到了父亲下巴上的胡渣，想起两个人曾一起看电视转播，那没刮干净的胡子有时会刺痛他的脸颊。有些事发生时浑然不觉，一定要到很久之后，才幡然醒悟——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人生路上，步履不停，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