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玉华宫
2020-08-14胡旭
三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不久,同一宿舍,家在单位附近的焦坪矿上的振华,周末回家,见我休息没事,邀我去过一回玉华供。
那天,春寒料峭,我们一大早起来,从单位所在的杏树坪出发,步行十多里,一路欢快,抄近道,走小路,穿越三零五省道十八公里处,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焦坪矿。
路上,在途经海拔1600多米高的凤凰山脚下,一段险要的崖下经过时,振华告诉我,这地方叫老虎嘴。他随意捡起一块片石,叮嘱我也捡起一块,轻轻地摞在崖下前人叠放整齐的一落石片上。
我六七岁时,随母亲回陕北老家,做过这样的事,所以见怪不怪,只管照做。记得当年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母亲不作答,还不让问。那次我也没问振华,以至于时至今日,也弄不清这是个什么讲究。
一过老虎嘴,远远地望见焦坪矿,我就兴奋起来。
我是在铜川东面的徐家沟矿长大的,从小就听说,北面的山里有一个焦坪矿,比我们矿还大,附近有李世民的避暑行宫——玉华宫遗址,就好奇,产生浓厚兴趣,想去看一看。
走进矿区,不认识一个人,此前也未曾来过,四下观望,却觉得什么都眼熟,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振华家里,见到他的父母,一个勤劳厚道朴实的煤矿工人,一个善良、利落能干的矿工家属,我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觉得亲切。
吃了振华母亲做的捞面条,他又约了几个矿上的同学,我们五六个人,沿着大路,就朝山后的玉华宫去了。
在路上,留意行人,我乐了,无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们的举手投足和说话打扮,跟我们东区徐家沟矿上的人是一个味儿,男女老少性情开朗,热情、大方、爽快。
通过矿区时,当看到曾在七十年代末,发生矿难,瞬间吞噬一百多名矿工生命的永红矿的井口时,望着黑洞洞的井口和几个扭曲变形、锈蚀严重的矿车,还是觉得凄惨、恐怖。
远远地望见挖掉了几座大山,形成的露天矿——前河矿,肆无忌惮敞开的巨大矿坑,我感慨,如果所有的煤炭,都这样容易开采出来的话,该有多好。那样,我们的父辈,就再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辛苦下井挖煤了。
在一高处,居高临下,望着遍布四周山坡上和沟底里,满是人家居住的大小不一、横七竖八的低矮窝棚,我的心里五味杂陈,煤炭是燃料,也是粮食,是矿工的口粮,养活着千千万万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啊!
翻过山梁,出了矿区,视野忽然开阔,一道东西走向的平川里,田野中黄褐色的土壤裸露,两侧的山不高不险,也不俊秀,除了一些成片的松树外,山坡上都是灰色的灌木丛和枯黄的草地,满目苍凉,没有一点儿春的意思。
跳过一条小河,离开坑洼不平的大路向西,振华在路旁一棵不起眼的树前站定,自豪说:“这是一棵娑罗树,是唐玄奘当年西天取经,从印度带回来的。”
我诧异,环顾四周,连个人影也没有,内心嘀咕,这是玉华宫吗?!
仔细观瞧,树有两人合抱粗,树高丈余,没有一片叶子,除了苍老,看不出任何独特。然而,想到玄奘法师跋涉万里的艰难不易,再看树下锁着的一条铁链,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油然而生。
看我迷茫,没有兴奋,振华说:“当年玄奘去印度取经,只带回来两棵,这是一棵,另外一棵在东宫那边。”
他的一位同学介绍说,玉华宫分东西两宫,东宫在川道的东头,西宫在我们要去的西头。想当年,整座川道的山脚下,遍布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山上還有唐玄奘翻译经卷的庙宇——速成院。
见我四处张望,一位又说,我们现在的地方,是李世民的演兵场。
我四下观望,视野所及,南北山峦簇拥,东西一眼望不到头,一马平川,的确像是个演兵场。
振华抚摸束身一大片开裂疤痕较为整齐的树皮,让我看像不像铠甲。又用手在上面使劲抠几下,证实树皮的坚硬说,都说这是李世民练兵休息时,铠甲挂在上面留下来的痕迹。
这话我不信,因为类似的传说,在全国各地多了去了,估计都不会是真的。但我不反对,也不反感,反倒觉得有意义。
这样的传说,是人们对英雄人物崇拜和爱戴的结果,是民族魂的延续,有益于民族精神的传承。试想一下,在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到了没有英雄崇拜,或者不崇尚英雄的境地,那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振华他们说,小时候在这儿周围的山上玩耍,常见一些残砖烂瓦,还能捡到铜钱。我好奇问,有瓦当吗?他们几个都说有。
我饶有兴趣问在什么地方,他们随意指指周围山上说,以前到处都是。可不知什么时候,一夜之间被人清扫了是的,忽然就没了。
环顾空旷的川道和两边荒凉的山峦,遥想安史之乱的战火,千年长风的冷落,心生悲哀。不由想起唐代著名诗人、诗圣杜甫,安史之乱后,路经铜川,目睹玉华供被毁的破败萧条的情景,慨叹写下的诗篇《玉华宫》: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
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
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
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
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
思绪随着诗句一番感慨后,缓过神来继续前行,两侧山峦渐渐靠拢,估计快到西宫了,却仍不见一个游人,更是觉得凄凉。
突然,看到远处沟底的崖前,赫然耸立一座雪白、高大奇异的冰塔。惊喜进前仔细查看,塔非人造,完全由崖上的流水落下,飞溅结冰而成,高有十多米,直径少说也有个五六米,通体空洞,冰肌玉洁,蔚为壮观,震撼人心。
抬头仰望,蓝天下,明媚的春光辉映中,由崖顶飞落散开的水花,似一把把、一颗颗晶莹闪亮的玉珠,撒在圣洁的冰塔上,天然成趣,造化仙境,令人叫绝。
我被眼前神奇的景象吸引着,围着晶莹洁白的冰塔,左三圈,右三圈,仔细端详,仿佛进入仙境般陶醉,无论如何也看不够。
振华瞧我痴迷,对我说,这都到三月天了,冰塔已融化了许多,塔身瘦了,高度起码少了三四米,远没有春节前那些天壮观漂亮了。
苍穹下,望着放射奇异光芒的冰塔,我还是觉得美极了。
留意脚下,虽已是冰雪消融的初春季节,却依旧是一层厚厚的冰面,不远处的小河里,融化了的冰水淙淙流淌。顺流望去,脑海里顿生一道皑皑美丽冰川……
陶醉在其妙的美景中,全然没有留意四周。振华提醒,我方关注,两座松柏苍翠的山峰,簇拥一道高约数丈,长约二百多米的悬崖绝壁拦住去路。高大圣洁的冰塔,正好处在两座清风和绝壁的怀抱中。
此刻,听到绝壁上飞流直下,凌空飞溅在冰塔上,发出玉罄般悦耳的声响。冷风中,似远古丝路上传来的声声驼铃,又像是夜半长安街头胡姬轻舞的鼓声,忽远忽近,在山谷里幽幽回荡。
绝壁上,高处有几个石窟,似绝壁睁开的眼,且有神,却看也不看我们一眼,默不作声,孤苦地翘望着远方,在思考着什么。
岁月将崖壁表面沙岩风化的松软,随便用手一扒拉,扑簌簌落下一地细细的沙土。身临其下,望著被风雨侵蚀苍老不堪的崖壁,虽高,却不险,没有一点气势。
顺崖向北,在常年滑落下来的沙土形成的一道坡上往上爬,到了断崖半腰等高处,见崖壁上有几个供人攀岩的脚窝,可通向石窟,振华攀登,我们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的也贴着崖壁跟着往上去。
从石窟上看去,刚才高大的冰塔矮成了一座玉雕玲珑的小屋,庭院洁白,不远处的小河上,还有随意搭起的一个小桥,俨然一个奇妙的童话世界呈现脚下。
放眼来时的川道,一眼望不到头,其间小河细长,蜿蜒植入天际,莽莽苍苍。南北两侧绵延起伏的山峦,像似两条伸展的巨龙,拱卫着山川。
回过神来,再看石窟,里面狭窄,高宽不过三四米,深度顶多有个六七米,四壁砂岩风蚀严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不甘心,像只犬似的用鼻子细心嗅探,幻想嗅到一丝丁点儿儿古人的什么味,却什么也没闻到,令人沮丧。
然而,振华却兴奋,指着像床似的一个不入眼的砂土台子说:“你看!这像不像一张床。”
我极力想象,在台子上做一张精致的象牙玉雕床头,铺上龙飞凤舞华美的锦缎被褥,扯起薄如蝉翼飘逸的床帐,再燃取胡人的香料,这里会是一番什么情形。
见我望着沙土台子愣神,振华的一个同学说:“李世民和贵妃娘娘肯定在这上面睡过。”我哑然失笑。
眼见四周的颓败景象和崖壁的不堪面貌,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来,那些妩媚粉艳的贵妃娘娘们,如何宽衣解带,在这儿栖身入眠。
振华说,这里的悬崖断臂上,当初一定建有廊桥,整个崖壁都在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建筑物里包裹着,石窟作为卧室是整座建筑的一部分。而且,夏天崖顶上的水流落在屋顶上,顺着房檐轻轻落下,就像是给整个宫殿挂上一道水帘,清凉曼妙,美极了。
从石窟下来,到了谷底,回眸悬崖断壁,依振华所说,凝思良久,脑海中浮现一座背靠整个崖壁,回廊、阁楼悬空而建,人与自然和谐成趣,气度不凡的优美建筑群。
我算是服了,打心眼里佩服李世民的慧眼,选择这么个天赐福地,修建避暑行宫。
原路返回途中,虽还是不见一点儿旧物的影子,也没碰到一个游人,心情却与来时大不一样。
望夕阳洒满山川,暖意融融,思绪飞扬,两侧山中,竟有古柏参天,禅房幽深,青烟袅袅,佛音绕梁;山脚下,红墙绿瓦,曲折长廊,水榭歌台,细柳低垂,宫阙参差,花影婆娑浪漫,尽显盛唐玉华美景。
不由心旷神怡,穿越时空,神驰八百里秦川,赏遍李唐王朝歌舞升平,华夏民族强盛的喜人景象。
那日一别,不想,竟然三十多年过去了。玉华虽与我工作的地方近在咫尺,却再也没有涉足。
期间,听说有人投入巨资,建起了许多景观,更是不敢、不愿前往。
想必新景观的落成,定会毁掉那的空旷、苍凉、古朴,以及岁月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如果贸然前往,我会失望痛苦、伤心,甚至将三十多年前,珍藏的美好给驱散,抱憾终身。
我以为,文化古迹的破败残缺,甚至荡然无存,是岁月的杰作,是大自然的结果,是历史的必然,任何修复非但没有意义,反倒影响人们的想象,破坏一种缺憾的美。
要知道,缺憾不仅使人心存遗憾和无奈,还引人深思,挥发想象,营造完美。任何人为打造出来的美,都不如想象中的完美。
因此,人们越说如今的玉华宫建设的好,我就越不想去看。但总在心里惦念,那条小河中还有流水吗?那孤零零的娑罗树,还好吗?那荒凉的悬崖绝壁,那遥望远方的石窟,还在吗?那神奇美丽圣洁的冰塔,以及它发出的丝路叮咚声响,还有吗?
二〇二〇年一月
作者简介:
胡旭,笔名牧石,陕西绥德人,从事监狱工作,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铜川市耀州区作协会员,《作家摇篮》杂志签约作家。近年来,有一百多篇文学作品在《青海湖》文学杂志、司法部预防犯罪研究所《黄丝带》杂志、《作家摇篮》《山东散文》《文化艺术报》《西部法制报》《太原晚报》《当代监狱报》《河南科技报》等全国杂志报刊发表并屡屡获奖,曾获陕西省作协等单位征文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