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藏在山风里
2020-08-13时光有影
时光有影
回老家,进村分岔路口,往西是老路,往东就是村子。以前这条老路,从板桥往东至老家,一共三公里的土路,要爬过一个六七十度的坡——妖精坡。这条路是老家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半山腰的陡坡,遇到下雨,拳头大的石头铺就的路面总被冲得沟壑纵横。
妖精坡半坡上南边一侧,倚着几米高的台地,常年是清凉的,台地边有大蓬的黄琐莓,琐莓树下的小沟,如果不是年时异常干旱,一般都会有渗出的水。风调雨顺的年份,赶集来到这里,可以洗洗手,甚至可以到清澈的水塘里捧水喝。路的东面一侧,下面也是些坡地。整条路蜿蜒曲折,绵亘逶迤在山岭上。这个只有田地、没有树木的山岭就像一张大嘴,这条路就是一条长舌头,把合着的嘴巴分开。
小时候走这条路,那是去外婆家,或者偶尔上街去吃凉卷粉,或者是生病去看医生,开学去买书本。除了这些,便是在父母卖粮食时偶尔去帮忙看粮食袋子。每每到妖精坡半坡上,大人小孩都喜欢在这里歇息。在这条东西蜿蜒的路上,去赶集是下坡,没有人歇脚,只有往回时,才会见到脸蛋红扑扑、鼻子额头走出汗的村民坐在路边休息。老人解开蓝色中山装的纽扣,露出汗衫或衬衣,小孩子则把外套脱下,系在腰上,妇女则把领口几个纽扣解开,用草帽当做扇子。大人里能说会道的,便开始讲述妖精坡的奇闻异事,那绘声绘色的讲述,常让我听得入迷,渐渐添了几分害怕。
有一年和爸爸去舅舅家拉豆秆后回村,夜行至此段,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马儿喘着粗气,打着响鼻。我和爸爸紧紧跟着马,风吹着右手边的松树林,呼呼作响,令人毛骨悚然。三月的天气,夜晚有些清冷,没有星星,黑夜笼罩四野,我很是害怕:身后会有妖精尾随或半道杀出来吗?恐惧赶走了乏累,那一次没有遇到妖精。
上初中时,走得最多的便是这条路。那时每周都要去板桥中学,村里一起去上初中的同学,大部分是走路,小部分是骑自行车。周日吃过晚饭,路上陆陆续续汇集了穿着校服去中学的同学。男生帅气地骑上了载重自行车,我赶时间或者嫌走路太远,也会搭男生的自行车。坐自行车时,要瞅准时机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后座上。练了几次后,我已经可以驾轻就熟了。有女同学坐在自行车后座,男同学似乎变得异常勇敢,他们把铃铛按响,嘴里发出“冲啊——!”的喊声。我承受着屁股火辣辣的疼,脑子里千百次想过,下次万万不可以再坐自行车。那种忍受着从陡坡上冲下,车子叮铃哐啷似乎要散架的事情,是要有视死如归的精神才敢做的。到了板桥,就有柏油路通到学校。这样坐自行车去学校,大腿和屁股的酸痛,要一周才能消解。我们逐日而去,在夕阳里,撒下一长串的铃声与欢笑声。
这条路上除了机动车,跑得最多的还是马车。马车家家户户都有,除了用来拉肥料、庄稼到田地里,也会在赶集时拉各种农资,载人多是赶着马车去。
上初二时,有一次跑完晨跑,我肚子疼得厉害,向老师请假后,老师本来要找同学护送我回家的,死要面子的我说自己可以的,老师便放心地让我一个人回去了。在校门外,疼得异常厉害,还故作轻松,我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好不容易从板桥电影院后面抄近道,走一段田埂路。在田埂路快要接近去往老家土路的地方,枯黄的茅草很深,我已经精疲力尽,坐在草地上,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疼痛一度使我脑子一片空白,失去了意识。待我清醒过来,我看见不远处草窠里有枯黄脏乱的毛发,定睛一看,还有一双大眼睛盯着我,脏乱破败的衣服散发出的阵阵臭味混着枯草的味道传来,我意识到那是个老年疯子或者乞丐。我身体一个激灵,顾不得疼痛,赶紧站起来边走边呼喊,向一辆马车招手,我声音太小没人注意到。就在我泄气时,我的爸爸妈妈出现了,那些年没有电话,似乎冥冥之中注定爸爸妈妈会来搭救我。我坐上家里的马车,疼痛一直到妖精坡才缓解。多年后我一直难以忘怀,难道是妖精坡显灵了,让我逃过一劫?
中考时,由于我的擅自做主,大胆子,不谙世事,胡乱填了个志愿,被昆明的一所高中录取,档案早早就被提走了。得知这个消息,班主任给我开了一张成绩单,并嘱咐我带着这张纸赶快去城里报名,那天是技校招生报名最后一天。老师说,你的分数这么高,技校一定会要你的,技校读出来都分配工作的,工作单位都很好的。
那天恰逢大姐家编烤烟,已近中午我走回到村口大姐家,却发现那一直攥在手心里珍贵异常、盖着红章的成绩单不翼而飞了,什么时候丢的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老师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我焦急万分地和家里人说了这件事。姐夫立马开着他的拖拉机载着我去找丢失的单子,我的手紧紧抓着拖拉机车斗的正前方,丽日下田野里,有烟叶特殊的气味传来,偶有几只白蝴蝶轻轻扑几下,我内心焦急万分,无心欣赏这一切,一直催姐夫开快点。
在板桥下车后,我按原路走回学校,睁大眼睛望眼欲穿,寻找那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我的命運。晚上回家,似乎初中几年的泪水在这个下午流干了。手掌心火辣辣地疼,摊开一看,磨起的几个水泡都破了,因为着急,我忘记了疼痛,比这更疼的是对命运的无助感与失之交臂的心痛。多年后我遇到一个在铝厂工作的同学,我仍耿耿于怀,羡慕又惋惜地说道,如果那张成绩单不丢失的话,我俩一定分在同一个厂。
记得那天姐夫开得很快,在这颠簸的妖精坡。
那样一个普通的夏日午后,决定了我命运的轨迹,作为平民百姓的我们,人生的路只要有一点点波动就可能调转个头。那一个个普通的日子,其实已是命运的千樯云集、风起云涌。
多年后的我,已经不害怕妖精坡了,我常常在想,要是能在那里,邂逅妖精,邂逅我逝去的亲人,就好了。
去年五一节我回去和妈妈一起割麦子,站在山顶上看着不远处的妖精坡,推土机正在热火朝天地作业,使妖精坡坡度下降,路基扩宽,压路机在平整新路面。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回城的我,突然决定开车去这条路上走走。水泥路很平整,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只有风呼呼吹过,枯黄的茅草飒飒摆动。那些肘弯依然在,走惯了平整的新路,这条老路尽管坡度已下降,我依然觉得高耸陡立,有些恐惧。那些琐莓树不在了,大伯家地边的蔷薇花也消失了,消失的还有那些年少时留在这条路上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