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记忆视野下图书馆口述资源体系建构的再审思
——以传统手工技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例
2020-08-12陶晶雯
陶晶雯
(广州大学图书馆,广东 广州 510006)
图书馆是人类记忆的储存“大脑”,而口头表达和文字书写,都属于人类的信息交流技术,是人类记忆最重要的传播媒介。随着电子时代的来临,口语文化得以用新的形式和渠道储存起来,以新的形态复活。而图书馆对口头传播固化形式——口述资源的收藏“恰恰是对这种‘复活’形态的积极回应”[1]。近年来,图书馆界对口述资源开发与利用的理论基础、方式方法都有诸多探讨,对口述资源建设的实践与探索亦呈上升趋势。然而,关于何种思维方式将口述资源纳入图书馆馆藏,口述资源在图书馆文献资源体系建设中所具有的社会价值,却鲜有深层次的讨论,这也限制了口述资源的进一步开发和利用。
本文拟引入社会记忆理论,以手工技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例,总结目前国内图书馆所开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口述资源建设中的理论成果,阐述口述资源对于传统手工技艺的还原、固化、建构和重构关系,探索图书馆将如何利用口述资源体系,参与构建相关社会群体的“社会记忆”。
1 目前国内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口述资源体系的构想与实践情况
联合国2003年全体大会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将非物质文化遗产规定为:“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各个群体和团体随着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不断使这种代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创新,同时使他们自己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从而促进了文化多样性和人类的创造力。”定义中除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表现形式,更强调其能使其相关的群体和团体产生认同感和历史感,是随着环境、历史条件和自然相互关系变化正在不断创新中的“活态文化”。这一特点,在传统手工技艺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手工技艺不仅具有非遗项目传承和保护中的“地方性”“口述心传”的特点。同时,也因其具体的生产内容贴近民众生活,而具有日常性、多变性、生活性、消费性。这些特征使得我们在手工技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中,需要特别注意保持其在当下生活中的“活态”。
学界已经普遍注意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保护中,口述资源将起到一般文献所无法替代的作用。例如,冯骥才认为:“出于保护民间文化遗产的需要,非遗档案调查与建立的需要,保护传承人的需要,口述史便应运而生,派上用场;再没有一种方法更适合挖掘和记录个人的记忆与经验,并把这些无形的、不确定的内容转化为有形的、确切的和可靠的记录。”[2]王小明将口述资源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助力总结为:“用传承人的口述材料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的主要依据……能弥补文献史料的不足……有助于纠正文献史料中历来的统治阶级和上层人士对民间文化的偏见,较全面真实地反映民间社会生活的演变。”[3]李文鹤认为,“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档案可以实现对非遗的补充和完善,避免非物质文化遗产空白点和断层的出现,维护和传承各民族的文化记忆”[4]。陈爱蓉提出,“图书馆应该与非遗保护中心联袂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档案”[5]。国内很多图书馆先后对采集整理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进行了实践探索。产生一定影响力的有汕头大学图书馆“汕头埠老街市”口述项目、湖南吉首大学图书馆土家族口述历史研究中包含对挑花、土家刺绣、织锦、傩戏、木雕、花灯等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韩山师范学院图书馆对潮州木雕传承的口述调研,等等(见表1)。
表1 目前国内图书馆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项目情况
但也应看到,国内对于如何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体系的讨论与实践仍不够深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的“活态文化”特征如何能与固化的“文献资源”体系本身结合起来,缺乏进一步的讨论;搜集整理保存的资源能在何种意义上、多大程度上被利用、被研究,更缺乏清晰的规划,以至于搜集整理的口述资源难以得到推广利用。这些都需要我们引入新的理论支撑。
2 图书馆建立传统手工技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的意义
目前学界对图书馆建立口述资源的意义,主流认识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认为口述资源具有无法被其他文献资源无法替代,能与文字资料互为补充的价值,特别是在还原历史、留存史料方面,“为那些在传统史学中没有位置的事件开拓空间,为那些在历史上没有声音的普通人留下记录”[6]。另一方面,口述资源与地域、地方的深层联系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关注,口述资源可以成为图书馆“人无我有”的特色资源。“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声像记录资料也属于口述文献的范畴,这类资料的保存也将在一定程度上促进馆藏资源的多元化、多样化发展。”[7]以下将沿着这两方面开展进一步探讨。
2.1 图书馆开展口述资源“藏”“教”“研”工作已成为发展方向
图书馆不仅是口述资源理想的存储场所,也是口述文献公共获取与利用的平台。目前,口述资源已经成为国内外很多图书馆馆藏的组成部分,尤其是在国外。Grele指出:“在访谈的处置上,档案馆和图书馆员十分关注对访谈进行处理并使之为公众所使用,而社会历史学家很少关注这一点,他们也不把对资源的垄断看成是什么特别的问题。”[8]Ulargiu调研英国的口述历史项目后认为,图书馆的功能之一是鼓励其藏书和服务为其所服务的社区所利用。相对而言,国外图书馆界的研究更为强调图书馆在提供广泛为公众利用的口述资源上所具有的服务优势。目前,美国各高校、公共图书馆已成为推动口述资源整理和广泛利用的主力。如美国密执安市公共图书馆的网站上设有口述资源专栏,英国国家图书馆设立“国家生活故事”,德国国家图书馆建立“我们的故事—民族的记忆”资源库,纽约公共图书馆开展“社区口述史”,美国哥伦比亚建立口述历史中心,田纳西州菲斯克大学图书馆开展当地美国黑人口述历史项目,等等。这些图书馆开展的口述项目有着清晰的共同点,就是除了“藏”,也特别重视“教”“研”功能,认为口述资源来自社群,也必然要为社群所用。图书馆相对于档案部门和其他历史研究部门开展口述资源项目的优势,正是在于其公共性。
相比于国外图书馆对口述资源利用的重视,国内图书馆的口述资源仍处于初级阶段。目前的讨论多集中于如何采集口述资源方面,在如何推广利用口述资源、口述资源又如何参与社会方面仍处于空白。
2.2 口述资源对传统手工技艺研究具有支撑价值
口述资源对传统手工技艺具有两方面的支撑价值,其一是学术研究价值,这已经被很多研究所关注,尤其在对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人进行抢救式保护上,积累了一些经验,如冯骥才指出:“口述史面对的是活着的人,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主角就是活着的传承人……口述史是挖掘个人的记忆,而非物质文化遗产都保存在传承人代代相传的文化记忆中……口述史调查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最重要的抢救手段和保护方式。”[9]而相对的,口述资源的教育推广价值及学术研究以外的价值便处于易被忽略的领域。教育推广不仅意味着有充分的渠道将口述资源向公众开放,更意味着公众可以通过对口述资源的采集过程、文献传递以及社会反馈等环节,参与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及口述资源体系的建构之中。以我国台湾地区1994年正式提出的“社区总体营造”施政方针为例,台湾学界普遍将整理地方文史工作作为社区营造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口述历史”则成了地方文史工作的基本方法。“一方面,以地方感的问题意识,通过社区中的平凡人事物作为题材,问出具有社区意义的内容……另一方面,除了文字书写以外,丰富多元的产出方式,增加跟在地民众沟通的各种机会。”[10]这种良性互动正是我们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体系的建设中所缺乏的。
在传统手工技艺类的保护中很早就提出了“生产性保护”的概念,且得到了社会各界的认同。2012年在《关于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的指导意见》里将“生产性保护”界定为“在具有生产性质的实践过程中,以保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真实性、整体性和传承性为核心,以有效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为前提,借助生产、流通、销售等手段,将非物质文遗产及其资源转化为文化产品的方式。目前,这一保护方式主要是在传统技艺、传统美术和传统医药药物炮制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实施”[11]。生产性保护要求我们在“生产”和“再生”中对手工技艺一类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保护,不仅包括生产环节本身,还包括流通、销售环节,背后更隐藏着传统手工技艺所在社会生态的还原与保护要求。一套固化的文献系统显然无法满足这样的要求,而这恰恰是不断生产和循环利用、始终处于建构过程之中的口述资源体系优势所在。
3 社会记忆理论对图书馆建构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体系的意义
社会记忆理论是伴随着传统文化的转型走进人文学科视野的。从学界的解读来看,社会记忆虽未能有一个边沿确定的概念和定义,但跨学科的学者普遍认同,社会记忆以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为基础,但又超越其存在,是个人和集体更深层次的关于文化认同、社会身份与社会关系的解读,它通过各种有形无形的媒介传承个体记忆或集体记忆,被特定社群的社会成员所分享与认同。“社会记忆……是从主体的角度对于社会运动、历史发展、文化传承的内在机制和多种样态的自觉透视、深层探索与总体反思。”[12]作为“人类知识记忆的文献化保存、传播、交流”的“实体的装置、机构和制度保障”[13],图书馆必然要在社会记忆的保护中发挥主体性作用,社会记忆是“图书馆履行职能的重要资源基础……社会记忆的保存保护机制,也是社会记忆再现和传承的中介机制……社会记忆与图书馆功能相结合是文明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14]。而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体系正是图书馆其社会记忆功能的重要实践。
3.1 引入社会记忆理论是传承、保护传统手工技艺研究的必然要求
保罗·康纳顿认为:“纪念仪式和身体实践是社会记忆传播的主要方式。”[15]传统手工技艺作为一种身体实践,用社会记忆视角考察传统手工技艺是传承、保护它的必然要求。实际上,技艺本身应当被视为一种“记忆”,呈现着一个族群的文化基因,对技艺的保护与传承,本身也是对“记忆”的保护与传承。
在传统手工技艺的保护、传承中,除了手工技艺的身体实践及生产产品本身,更重要的是具有实践性、生活性、时代性的传统技艺根植于曾和这些技艺发生过关系、在生命中留下印记的人的社会记忆。手工技艺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本身,是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关系中,赋予其社会角色的“意义之网”,延续着其所生活的城市和他们自身的“记忆”。这种由承载手工技艺的族群积累和创造的地方性知识成为一个地区最深刻的精神纽带;而对于承载这些人们命运的区域和族群而言,传统手工技艺本身即是一个动态的、具有理性精神和人性反思的认知过程和文化整合过程,凝聚着当地人们的生存精神与智慧。真正重要的,手工技艺的社会记忆是如何深深扎根于人们的家族、社区和城市的发展历史之中,又以怎样的文化特质和意义建构去发现自我和群体的生存、生活意义和价值的。这些以口头传播呈现的社会记忆和认知绝不仅只是一种文化表述与叙事,而更多是手工技艺相关的人们是如何运用他们的经验、信仰和生活哲学来记忆它们,在急剧的社会经济变革中又是如何体认它们的过去、现在及未来。在社会转型的中国,重新追溯对手工艺以及手工艺行业变迁的社会记忆,凝结着整个区域的群体,增强认同、重构意义的希望。这一复杂的建构关系,图书馆界在开展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工作中,尚未有充分意识。引入社会记忆理论,让图书馆能拓宽视野,从而让手工技艺的口述资源不是封锁在图书馆多媒体网络上的固态资料,而是对公众具有情感吸引力、能凝聚社会共识、让相关个体与社群广泛参与其中的“活态”开放体系。
3.2 以社会记忆理论指导建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口述资源体系是图书馆社会记忆功能的延伸
滕春娥在谈到档案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联时指出,档案与文献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共同的文化属性”“记忆属性”,“二者又可互相转换”[16],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凝聚的正是经历共同历史发展、共同族群、地域内的人们的集体记忆。在这共同的记忆中,不仅保留并表现了特定人群的生存状态、生产习俗、生活风貌、伦理观念,也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内,自然环境、社会结构、宗教信仰、关系形态等多方面的状况;而口述这一方式,不仅能记录与揭示文字文献、官方记录所忽略甚至遮蔽的关键部分,更是传承口传心述、身体实践的技艺本身最重要的媒介,这也凸显了口述资源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口述资源立足个人记忆,挖掘个人对历史的回忆和对社会的认知,从而真实、全面地还原历史事实,建构社会的鲜活记忆。口述资源是“对社会记忆的补充和矫正”,是“对社会记忆的批判和证明”,是“构建大众历史的基石”[17]。而图书馆在保藏社会记忆中的重要性正在得到各方的更多认可,“社会记忆,指所有在一个社会中藉各种媒介保存流传的记忆,如图书馆中所有的典藏……民间口传歌谣、故事与一般言谈间的现在与过去”[18]。当以社会记忆理论审视图书馆的功能时,不仅为口述资源的合法性和重要性寻找到了重要依据,更为图书馆延伸其社会记忆功能,真正承担起搜集、保存、发布、利用及传播人类文化遗产的历史责任,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寻找业务突破,应对际遇与挑战提供了新的途径。
4 结 语
在审视目前国内关于建设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口述资源的理论研究与实践情况,将其与国外的相关实践对比发现,国内非物质文化遗产口述资源虽有建立,但远为形成体系。社会记忆理论的引入,为我们探索图书馆如何建立一个开放、高效、具有学术研究价值和教育推广价值、能为公众提供更多样化更便捷的信息服务的口述资源体系带来了新的视野和深化的契机。我们更应当将图书馆建构的口述资源体系看作一个保护与传承社会记忆的开放性动态过程,其最终目的是增强一个民族的社会认同,凝聚社会共识,还原历史,重构希望,并让公众参与未来发展进程。唯有这样,口述资源才能焕发出活力与生机。
另一方面,在交叉学科兴起、跨学科跨领域合作与交流成为发展趋势的今天,研究与拓展图书馆的社会记忆功能,将能够在历史脉络中为图书馆明晰其使命和发展方向,以契合人类精神文化需求,更能进一步突出图书馆在整个公共文化体系中的基础性作用。同时,图书馆在社会记忆理论视野下对口述资源体系的建构,不仅是参与、完善社会记忆理论的途径,更能提高图书馆界在学术体系中的视域与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