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到的诗
2020-08-11张敦
张敦
高铁列车到达太原站,他被下车的人惊醒。他出去抽烟,抽完一根后,回到车厢,发现人变少了,如同被稀释一般。他想到最后两句诗,掏出本子,记下来。十分钟后,列车还不动,他再次起身,往车门走,遇到一位穿紫色制服的女列车员。这个女孩对他说,先生,列车马上就要开了。他只好回到座位,后悔刚才没一口气抽两根烟,或者三根。
列车缓缓启动,真的开了。他想,如果从高空鸟瞰,这白色的列车像什么?烟卷吗?又不太像。他一时想不到更合适的比喻。紫色女孩从旁边走过,说出到达下一站的时间。二十分钟后,太谷西站。车窗外的村镇连绵不绝。村镇之间有片刻的田野。这是冬季,庄稼大多离场,只剩下小麦,远看像一层单薄的苔藓。还有散淡的树,不多,如果要数的话,能数得过来。烟雾闷着大地。
他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黑色的背包,来到车门处。这里有个女孩,借车窗的光,举着手机自拍,手指细长。他问,你是农大的学生吗?她说,不是,你是老师吗?他说,是的。从列车上下来后,他走在女孩后面。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
广场上游荡着一条狗。出租车排成长龙,比打车的人还多。女孩钻进车里。他听见她说,去农大。他猛地拉开车门,坐进去,把女孩吓了一跳。他说,我也去农大,一起走吧。
司机扭头看他,说,俩人三十。他同意,扫码付款,并表示女孩不必付钱。女孩说,谢谢叔叔。他问,怎么不叫我老师?女孩不说话,像被他的问题难住。
车停在校门口。女孩走进校门,他跟着,经过保安室时,他腰背用力,直了些。他的背略驼,还有点水蛇腰。保安坐在窗户后面,正看手机,室内昏暗,手里的光喷在脸上,是个稚嫩的男孩。
他拦住女孩,问她是否知道中文系的飞雨老师。她摇头,告诉他,这是农业大学,没有中文系。他说,那诗人总该有吧。她又摇头。他说,难怪,现在年轻人不写诗。她说,你不是老师。他说,不是,但我写诗。女孩飞跑而去,像受到惊吓。
校园里有几座小楼,是民国时期的建筑,营造出古意。树木古老,长得高大繁茂,学生不多,几乎不见人影,略显阴森。他像个视察的官员,经过教学楼、宿舍楼、食堂和操场,最后他坐在看台上,把自己的位置发到微信群里。
几秒钟后,群里有了回应。老马问,怎么样?他回答,还不知道,在大学里坐着。老马问,跑大学干吗去了?他说,看看她上班的地方。老马说,快去吧,进门时给我们直播下。他说,得了吧。这时,小于和老崔跳出来说,直播,直播。群里只有四个人,适合凑一起打麻将,但他们从没打过,只是喝酒,一周一次。
他离开操场,将刚才的路又走一遍,来到校门口。保安跺着脚,像是腿坐麻了。你,干什么的?他回答,你管得着吗?保安说,刚有人报告,有个精神病,就是你吧?他说,你爹才是精神病。保安说,你站住!他奔跑起来,蹿出校门。以他的年纪和模样,已不适合奔跑,看上去真像个神经病。大路的转盘处,他停下,坐在花坛边喘气。
打开手机导航,离目的地一公里。他走着,汗水被风吹干,脑袋发紧。路的西侧是楼房,东侧是田地。他走在东侧,光线暗了,路灯亮了。小腿疼,奔跑的缘故,明天大腿也会疼。从没想过,一公里会这么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手机响,微信群的视频邀请,他没点。他有点后悔,该直接打车到门口,为什么要跟随那个女学生呢?
他终于看见小区的大门,越过马路,导航结束。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头,在摆摊卖牛奶。他不能喝牛奶,一喝就拉稀。他站在老头身后,假装对牛奶很感兴趣,仿佛要买一袋,当场喝下去。大门中间有一座岗亭,里面坐着一个人,是收车费的。地下横着好几条减速带,车开过去,需要颠簸好几下,像是出门或进门的仪式。飘来一股烟味。牛奶老头抽起烟来,烟头刺目。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抽烟。刚才走路时,多么适合点上一根烟啊。
他依然没抽,左手勒住背包带,右手插进裤兜,走进大门。目标是一号楼,他不知怎么走,又不想问人,索性一直往前。第一栋楼挺宽的,至少有五十米,侧面墙上贴着楼号,好在有路灯,他伸着脖子,看得清楚,是五号楼。他就此推断一号楼的位置。
一楼窗户后面,黑黝黝一团人形。那人站在自家陽台上,没开灯,隔窗喊出一声,你找谁啊?一位老太太。尽管是方言,好在简短,仍能听懂。他回答,找个朋友,住一号楼。一号楼在后面,老太太指出方向。黄昏已过,他通过观察太阳落山,辨认出东南西北,却搞不清她所说的后面是指何方。对她来说,哪个方向该叫后面呢?他通过其家门朝向作出判断,后面该是南方,于是朝南走去。那里确有几座楼,跟老太太这座一模一样。
他穿过幽暗的绿化带。天黑得更加严重,一半窗户散出灯光,另一半黑着,不知是否有人。饭菜的香味像回声一样,回荡在楼宇之间。没有路灯,黑乎乎的,通过刻苦辨认,是六号楼。他走错了,又返回五号楼,往北走,看到四号楼。找到排列规律,他满怀信心,三号楼,二号楼,最后看见一号楼,位于小区的东北角。第一个单元门上面写着四单元,往前走,来到一单元门口,再往前,是一堵墙。
一个男人推着电动车,爬进楼门。台阶右侧是斜坡,似乎是专门设计的,为方便人们推电动车爬进爬出。他跟在男人后面,走进去,转过一道门,看见两部电梯。男人先进去,他的电动车斜插在电梯里,尺寸刚好,人立在车旁,占据多半空间。他钻进去,站在另一半空间里。他按下13,男人已经把15按亮了。男人问,你13楼的?他问,你要把电动车放在家里吗?男人说,放楼下会丢。他问,放到客厅里吗?男人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他拿出那把钥匙,说,我住1304,傻逼。男人的头低下去。电梯门敞开,他走出去,后背警惕着电动车。他希望在电梯门关闭之前,男人会拧动车把,猛撞过来。男人没有动静,直到电梯门关闭。
暗红色的防盗门,共有四户,一模一样,有的贴着对联和福字,有的没贴。右边那家就是1304。他向左边看一眼,楼道里没有人;他打开步行梯的门,黑暗中的楼梯,像一把锯。门内都没有声音,可能屋里没有人,也可能有人,但很老实。他站到1304的门前,地上铺着地垫,上写“欢迎光临”。手机突发振动,掏出一看,老马正发起视频群聊。他点下绿色的圆点,手机屏幕上出现四张脸。老马问,进门了吗?他轻声回答,正要开门。老马说,好,让我们也看看。
他将手机摄像头对准门锁。接下来,老马、老崔和小于会目睹门锁的开启。他预计这一幕会在今后的酒局中被反复谈论。钥匙插进锁眼,毫不费力,比想象得顺利,向右拧动,没有阻碍,再向后一带,门开了。门口摆着三双鞋,黑色皮鞋、蓝色高跟鞋和白色运动鞋。他迈出一大步,跨过鞋,踩在泛光的地砖上。直到此时,他才有种走错地方的感觉,想往后撤,退出门去,从步行梯逃走。但他没动。整个房间放射出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拿获,牢牢按住。
客厅里灯光明亮,电视闪耀,正演广告,淡黄色的沙发,上面没人,人都在餐厅。看起来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儿子,坐在餐桌边,吃着晚饭。爸爸与他有些像,也是秃头驼背,抓着玻璃酒杯,正喝,好像是啤酒;妈妈是短发,粉色的睡衣,瘦削的肩膀,一边夹菜一边看手机;男孩大概十五六岁,平头,端着饭碗,没动筷子,像在思考问题。他们需要扭下头,才能看到他。他开门的声音很轻,又蹑手蹑脚,再加上电视广告声音的掩护,所以暂时没有引起注意。他看着他们,以为是饭菜的味道让他们放松了警惕。确实够香的,他都闻到了。他突然感到饥饿,伴随着阵阵恶心。有一瞬间,他觉得这很像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那三个人是演员,正卖力地表演。
儿子转头看电视。他所坐的位置是最不方便看到电视的,爸妈的良苦用心。于是儿子看见这位不速之客,大叫一声。然后是妈妈,啊——叫声尖锐,像一把叉子。爸爸大喊,你是谁?他的手机里有三个声音同时说,怎么回事?操!快跑吧!
他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爸爸放下酒杯,走向他,喝问,你怎么进来的?他说,我有钥匙。爸爸问,你哪儿来的钥匙?他说,这个——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男人站住,似乎在打量他带没带武器,你神经病吧?手机里传来老马的声音,哥们,你先别激动,他就是个神经病。男人问,你谁啊?老马说,我老马啊,咱們不认识,可我们都是好人。
餐桌旁的妈妈喊,你跟他废什么话!爸爸喊,你快报警吧!妈妈说,你报吧,我不报。爸爸说,你正玩手机,多方便的事!妈妈说,我手机不能报警,一报警就脏了。爸爸说,这什么逻辑?有病。
突然,虎头虎脑的儿子启动了自己年轻的身体,怒吼着冲过来,就像一颗愤怒的导弹,一头撞上他的胸口。他被顶了出去,两脚离地,屁股抵在鞋柜上。咔嚓一声,鞋柜的门板发生断裂。他的内脏受到强烈挤压,这种难受的感觉,让他想起单位人事调整所带来的阵痛,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努力爬起来,看见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上的三张脸错愕而震惊,他们一齐叫嚷,快跑,快跑,怎么不跑?
妈妈杀过来,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拎着花瓶。花瓶里还插着花,好像是一簇勿忘我,他不确定。男人对花没有研究。妈妈掐着花瓶的脖子,这种持握方式赋予其武器的性质。她越过捂着脑袋的儿子,来到他面前,问一句,你到底是谁?他说,我是许东。她说,不认识,去死吧!一个泰山压顶,花瓶砸在他头上,砰的一声,竟然没碎。其下落的瞬间,他还在盘算,这花瓶会不会碎?事实证明,他的头没那么硬,也没准是因为妈妈的力气不够大。疼痛从天而降,他昏迷过去,犹如沉入一口缸中。
他醒了,发现自己手脚并拢,缠着胶带,很紧,嘴也给缠上了,绕脑袋好几圈。他确定自己还没死,死人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那家人仍坐在餐桌旁,与刚才的姿势一模一样。晚餐仍在继续,他们尚未吃饱。就此推断,他昏迷的时间不长,几分钟而已。侧耳倾听,他们并不说话,只发出吧唧嘴的声音,筷子轻轻撞击碗盘。仿佛因为一次同仇敌忾的行动,饭菜的味道更香了。
他们终于吃完了,一起放下筷子。椅子响,爸爸走过来。他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闭眼,装死吗?又睁开眼,光明正大地看着爸爸。四目相对,爸爸的目光迅速移开,盯着被撞裂的鞋柜,说,你这是私闯民宅。儿子举着手机,对着他。他摇头示意。儿子点头说,对,我在拍你。
你怎么回事?爸爸问话。他用密封的嘴支支吾吾地回答。爸爸动手,拆解他头上的胶带,摸了半天,找不到头,问有没有剪子。妈妈在餐桌那边回答,有。她闪身进厨房,抓着一把黑色的剪子过来。他看见剪子上滴着水。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剪刀刚刚冲洗过。她把剪刀插入他的耳后,冰凉而湿润,还有股鱼腥味儿。这剪刀解剖过鱼,也许餐桌上就有鱼。胶带被剪断,他听见整个过程,不清脆,拖泥带水,像用力挠头皮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妈妈扯下胶带,带走几根头发,以及两块嘴皮。这疼痛在意料之中,他忍住没叫。他特别想摸一下被砸的头顶,抬起手臂,示意妈妈再来一剪子。这个等会儿再说,妈妈把剪子放下,回头对爸爸说,你别闲着了,把他搬到沙发上。不应该报警吗?爸爸问。先问问再说,妈妈回答,让他上沙发,舒舒服服地交代问题。
爸爸把手伸到他的腋下,妈妈抓住他的脚脖子,齐心协力地抬起他来,慢慢移动到客厅的中心地带。沙发很是宽大,一头有贵妃榻。靠近沙发前,他们有个短暂的停顿,似乎在考虑,到底应该把他放在什么位置。妈妈看爸爸,爸爸看电视,新闻联播开始了。爸爸朝贵妃榻甩了下头。妈妈噘起嘴,却并无异议。他最终降落在贵妃榻上,半躺着,对于绑着手脚的人来说,这是很合适的。他突然体会到妈妈噘嘴的原因,贵妃榻的位置比较靠里,是家庭的内部,他毕竟是个外人。儿子的手机始终对着他。他的手机在哪里,他不知道。
爸爸坐在沙发上,说,你可以说话了。在胶带被揭开后,他应该说些辩解的话,但他一言不发,像个哑巴。他点头说,好的。爸爸问,你是谁?他说,我叫许东。妈妈问,你有身份证吗?他说,在包里,你们想看的话,可以自己拿。妈妈拿起地上的背包,拉开拉链,把包里的东西倒在茶几上。她捡起身份证,说,许东,生于1972年,做小偷,你老了点,说吧,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看见那个花瓶,立在电视旁边,插满蓝色的小花。他问,那些花儿,是勿忘我吗?妈妈回头看一眼,说,我也不知道,他送的,大概是干了错事吧,背着我。爸爸说,你瞎说什么啊?妈妈问,你钥匙是哪里来的?他问,需要说得很详细吗?她说,需要,越详细越好。
有天,我正躺着,确切地说,宿醉,这是常事,因为我是衡水老白干爱好者,这酒便宜,不会给人造成经济压力……
爸爸打断他,不用这么详细,少点废话。
好的,我知道了。那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快递员,有我的快递。这事有点怪,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很少网购,几乎不收快递。我说,你给我送上来。他说,你下来拿。他的语气很强硬,听上去是个很有个性的快递员。我忍受着恶心和头痛,跑到楼下,找到他,他给我一个小盒子。我回到家里,打开盒子,里面还有个盒子,再打开,一把钥匙,一封信。钥匙就是这把钥匙,信呢,写着这个地址,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妈妈问。
这是我的房子,我出差几天,11月12日回来,你来这里住几天吧,走的时候留下一首诗,你的新诗。
谁写的信?爸爸问。
不知道。寄件人叫飞雨,一看就是个假名,还有一串电话号码,打过去,是空号。当时我头很疼,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想不出是谁,于是我把信拍了照片,发到微信群里,让几个哥们分析分析。群里只有四个人,我、老马、老崔和小于,多年前写诗认识的,隔三差五喝上一顿,几乎成了规律。他们都说这很有意思,写信者肯定是一个女人,倾慕我多年的女人。老崔提起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老崔在大学里教外国文学,很喜欢茨威格。那篇小说我也读过,人家的信写得很长,是倾诉,是告白,我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小于说,没准是你的老情人进了传销组织,诓你过去,先把你睡服,再发展成下线,你兴尽而归,再把我们仨发展成下线。小于是我们中间最年轻的,三十二岁,是个导演,拍网络电影,喜欢乱开脑洞。沉默许久的老马突然发来一行文字:山西有个叫飞雨的女诗人,老许,你忘了吗?2005年,在绵山诗会上。
我回忆起十五年前的绵山,却想不起飞雨這个名字。四人中老马最为年长,比我大两岁,给人一种说话靠谱的感觉。他说,难怪你会忘,当时你正迷那个叫周梦的女诗人。
经他提醒,我骤然想起,那次盛大的诗会,北方的诗人们悉数到场,五十多人。毫无疑问,在那些女诗人里,周梦是最好看的,性格也最为开朗,不出一日,就和男诗人们打成一片。相比之下,那个飞雨很不起眼,总喜欢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像猫一样盯着大家。我们喝酒、朗诵,后来又跳舞,很多人试图拉飞雨参与进来,她总是摇摇头拒绝,她也不走,坐在最边上,注视着我们。
那时,我是一家诗歌杂志的编辑,这身份在诗会上倍受重视,大家纷纷将自己的诗作交给我,以求发表,其中就有周梦。爬山时,我和周梦并肩而行,谈论着诗歌,从山脚说到半山腰。我说话幽默,她领会到位,笑个不停。我们走进一座大殿,看见介子推的塑像。四下无人,在介子推的注视下,我吻了周梦。她没拒绝,当我再吻时,她把我推开,笑骂我是个流氓。熬到半夜,大家都睡了,我从房间出来,去敲周梦的门。走廊里,有个孤独的身影,男诗人,忘叫什么了。他长得还行,高高瘦瘦的。我装作有事,要下楼,却被他叫住。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我感觉周梦喜欢我,可我已经结婚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听他这么说,我感到非常沮丧,还有些愤怒。我说,你还是好好写诗吧。说完我回到房间,一夜未眠。第二天,那种沮丧的情绪还没消退。在餐厅看见周梦,更为难受。我观察到,至少还有四个男诗人对周梦产生了非分之想,当然这都来自其巧妙的暗示。于是我刻意疏远了周梦,她悄悄问我为什么不搭理她。我说,没什么,就是累了。她说,晚上你来我房间,我给你按摩。听她这么一说,我热血沸腾,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好不容易熬到半夜,我去了周梦的房间,楼道里没有人,畅行无阻。那晚我们一宿没睡。一大早,我回自己的房间,趁他们还没起床。就在我用房卡开门的那一刻,有人拍我的肩膀,吓得我一激灵,回头看,是飞雨。她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两眼通红。她塞给我几张纸,说,这是我的诗,你看看。这时,房门咔哒一声开了。她以电光火石的速度把诗稿塞进我手里,而后消失在走廊尽头。当时我刚刚完成一次偷情,还沉浸在对周梦的回味之中,身体非常疲惫,还缺觉,所以进入房间后,我就把飞雨的诗稿扔在电视机旁,倒头便睡。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周梦几乎形影不离。她似乎疏远了其他几个诗人,只保留我一个。飞雨的诗稿,我一直没空看,最后走时也忘了带。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离婚了,而周梦呢,认识了更有用的人,把我疏远,没再见过面。周梦说她不写了,其实她写得一般,不写也罢。而飞雨呢,我从未想起过她,可能是因为周梦的光芒过于耀眼,把她遮蔽了。
老马说,飞雨是大学教师,一所特别的大学,在一个叫太谷的小县城的边上,很偏僻,符合她的性格。他还记得飞雨的样子,瘦高个,长发披肩,穿亚麻长裙,脸色偏黑,有一层细碎的雀斑,眼睛颇大,却被一副黑框眼镜遮挡住。老马承认,他之所以记得这些,是因为当时看我勾搭上了周梦,又气又急,环顾四周,把目标锁定在飞雨身上。他主动接近她,可她始终心不在焉,有一搭无一搭,很是冷漠。她零零碎碎地说了自己的情况,单身,独居,喜欢写诗。最后,老马发出感叹,没想到啊,飞雨竟然看上你老许了,天理何在?
我确定是飞雨写的信。我努力在脑海中拼凑她的样子,却徒劳无功,她始终是个模糊的影子,就像一段像素很低,且浮着一层马赛克的视频。我还想到一段情节——当我悄悄地打开房门,像做贼一样溜过走廊,轻轻敲响周梦的房门的时候,飞雨正躲在门后,透过猫眼向外观察。她目送我进入周梦的房间,而后痛苦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坐起来翻阅自己的诗稿,流下痛苦的泪水。这泪水如飞雨一般,打湿了她的诗稿——如果当初我看上一眼,就会发现那些洇湿的褶皱,体会到她的万般柔情。清晨,我打开周梦的房门,那细微的声音被她捕捉到。她有着猫科动物般敏锐的听觉。她趴到门上,看我走到房门前,然后她开门出来,把诗稿塞进我的手中。
他们催促我赶紧上路。去吧,老许,去找飞雨吧,在她的房子里住下,一边写诗,一边等她回来。说实话,我第一时间就想出发了,根本不用他们催。
你等会儿,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他们的恶作剧吗?爸爸一边提问一边点头,似乎对自己的问题很是满意。
这我也想到了,郑重其事地问过他们,被否定了,他们还赌咒发誓,要是骗我老许,就妻离子散。我一想,他们没必要骗我,图什么呢?我对他们说,去也行,可问题是,我已经十多年没写过诗了,早已不是个诗人,人家让我留下一首诗,我写不出来,多尴尬。老马说,你是个诗人,真要想写,肯定能写出来。于是,我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感受什么?
自己,闭上眼睛,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还能不能写出诗来。
你感受到了什么?
一片空白,或者叫虚无,像一个黑洞。去年科学家不是公布了黑洞的照片吗?我一看那照片,跟蜂窝煤一样,我的心,就是这个样子。但我还是决定去。什么也无法阻挡我了。我坐在火车上,感觉自己像个骗子,正在一个谎言里旅行。从石家庄到太谷,穿越太行山,隧道连着隧道,忽明忽暗间,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飞雨是结婚多年的夫妻,她还生了个儿子。在梦里,我们全家围坐在一起吃晚餐,灯光温暖。醒来后,我想写诗,写了几句,感觉还不错。车到太原站,我写出最后两句,整首诗完成。这样,我心里有了底,接下来的几天,就算我什么也不写,也不用慌张。我不走,等她回来,亲自把这首诗读给她听。她是个爱浪漫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我错过十五年,终身遗憾啊。
所以,你开门时,没想到这不是飞雨的房子?
是的,没想到,钥匙顺利插入,那一瞬间,我信心百倍,本以为屋里会是黑的,需要开灯,想去摸开关,谁料到,却是亮的,我吓了一跳,想扭头跑掉,可往里看了一眼,看见你们全家正吃饭。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这跟我梦里的景象一模一样。当时我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你们把我打晕。
电视里在播放广告,一条接一条,中间无缝连接,这是电视剧到来的征兆,犹如呕吐前的干哕。爸爸说,好几天没看电视了,正演啥呢?妈妈说,《如果岁月可回头》。爸爸问,电视剧的名字?妈妈说,是的,就叫这个。爸爸又问,讲的什么故事?女人说,说不清楚,我主要看那个男主,长得帅气。
他也看向电视。他说,你们看,每条广告都指向一种美好生活。他们看看他,又看看电视,谁也没说话。妈妈让儿子收起手机,快去写作业。儿子站起来,对他说,你神经病啊。他说话时咬着牙,呈现出狼崽的特征。爸爸把儿子拉进卧室。
爸爸回身问,你的话是真的吗?他说,是的。爸爸说,凡事都要讲证据嘛。他说,所有东西都在茶几上,你自己找证据吧。爸爸俯下身,真的翻找起来。烟,你抽“黄鹤楼”啊,我喜欢“红河”;眼药水,你眼睛不好?干眼症?看手机看的吧;避孕套,一盒,还是冈本的,日本货,你不爱国啊,这是你的诗,还是你作诗的工具?
他严肃地说,这避孕套是性交时用的,我的诗写在那个小本子上。妈妈说,你怎么能说脏话呢,家里还有孩子,幸亏他在里屋。话音刚落,卧室里传来儿子的声音,我全听见了。妈妈绝望地叹口气,抢过避孕套,扔进垃圾桶。他说,你怎么能扔我的东西?妈妈说,这东西脏。
爸爸拿起他的小本子,边翻边说,我这人不爱看书,一看书就头疼。妈妈发出指令,你读下他写的诗。爸爸说,我读不好。妈妈说,随便读,什么好不好的。爸爸说,好吧,我读给你听。
他直起身子,绑着的双手抱拳,求求你,不要读。爸爸说,不读怎么能证明你说的话?他说,别读,别读。他从沙发上滚落,双腿还绑着,像袋鼠那样跳跃,一起一伏地靠近爸爸,试图抢过那个本子。爸爸大喝,你要干吗?快坐回去!他停止跳跃,蹲在地上,似乎要跪下去。爸爸站得笔直,开始读他的诗。他盯着爸爸的脚,脚趾甲该剪了,一圈黑泥。他感觉如同身处古代的法场,自己是即将问斩的死囚,爸爸是宣读判决书的朝廷命官。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诗从爸爸嘴里吐出来,一句一句,落到地上,摔成几坨屎——
《想你想得心碎》这题目,呵呵,挺煽情,下面是正文,想写首诗\你看不到的诗无茶无酒无烟\云\很慢 天空下\鲜艳的斑驳的\在深渊和网中\雪雨轮回\垂头觅影的囚徒\窗台上踱步的鸟 择洗着蔫软的蔬菜\我和我们\垂头丧气的纠缠 人群磨着钝钝的时间\摸一摸遇见的锋利\血的痛和温暖 我想你抱抱\枕上的余味午后的田野\睡着的稻草人 想写首诗给你\却只有写下这首诗题目的时间——
他们沉默着,爸爸轻轻笑了两声,像是一种试探,妈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爸爸得到赞同与鼓励,随即加大了马力,笑得像台疯狂的拖拉机。卧室里传出儿子的笑声。他终于跪下去,低垂着头,像在卫生间里淋浴,笑声很烫,浇在他身上。
妈妈说,可笑死我了,这人瞎写,写点正能量的东西不行吗?爸爸说,这要是诗,我把本子吃了。儿子冲出来,一把抢过本子,三把两把,撕得粉碎,正义凛然地说,这人写得太黄啦。妈妈说,对,该撕,好儿子,下面说正事儿,你说怎么解决吧。他说,我赔钱。爸爸说,好,我家的锁得换,五百,鞋柜门坏了,修不好,也得换,五百,再加上精神损失费,一千,共两千。妈妈说,不行,光精神损失费就得两千,一共三千。他说,行,行,能先给我松绑吗?
妈妈捡起剪刀,爸爸回身抄起花瓶,儿子转身奔向厨房,拎出菜刀。妈妈说,你别耍花招。他点头,向后一仰,坐在地上。妈妈剪开绑住手脚的胶带。爸爸说,钱你用微信转给我吧。他点头,找到手机,发现手机屏亮着,那三张脸还在,全都默然看向别处,侧耳倾听着这边的声音。他说,哥几个,再见啊。他结束视频通话,只剩下百分之二的电量。他说,能让我吃口你们的饭吗,饿了。妈妈说,行,还有剩的,尝下我做的鱼。
他坐在餐桌边,是爸爸的位置。妈妈递过一双筷子,端上一碗米饭。桌上有三个盘子,两个空了,只有小半条鱼。米饭是凉的。鱼是红烧做法,很入味儿,让他吃得只剩鱼头。他们围着他,看他吃。他吃得很香,终于放下饭碗,说,谢谢你们的鱼。
爸爸把亮着的手机递过来。他扫码,支付,看见对方的微信名字叫烟雨遥。他说,你叫烟雨遥,名字里也带个雨。爸爸说,什么叫也带个雨,你别瞎说。妈妈抢过爸爸的手机,转身跑到餐桌那边,食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扫动。爸爸追过去,说,你看我手机干吗。妈妈把手机还给爸爸,说,随便看看。突然,她大叫了一声,想明白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你是农大教师,那个飞雨是你的同事,也是你的姘头!爸爸说,你说什么呢?妈妈说,她有咱家的钥匙,她又把这钥匙寄给了他。爸爸说,胡说八道,你有证据吗?妈妈说,证据全被你刪除了,我推理。爸爸说,没证据就别乱说,还当着孩子。妈妈说,当着孩子怎么了?你胡搞的时候,想过孩子吗?爸爸说,根本没有的事。妈妈说,如果不是这样,那这人的钥匙怎么解释?爸爸说,他捡的,你不是丢过钥匙吗?哎?对了,他是你的姘头,你把钥匙给他了,这回是你们约错了时间!妈妈说,你放屁!
在两人的争吵声中,他把茶几上的东西装进背包。此时,没人注意他。拎着菜刀的儿子正关注着父母的争吵。他捡起垃圾桶里的避孕套,揣进兜里。他轻声说,我走了啊。没人搭理他。他走到门口,又说了一句,我走了啊,还是没人理他。他说,你们别吵了,再见。
楼道里很黑,他走路轻,故意不让声控灯亮起来。电梯停在13楼,按下按钮,门就开了。他来到一楼,辨别出方向,走到小区门口。他发现自己认路的能力增强了,几乎没走一步冤枉路。前面一辆出租车,他坐进去,说去高铁站。他用手机买票,却不知道去哪里,石家庄暂时不想回。屏幕黑了,电量终于耗尽。他想到那首被撕碎的诗,想不起具体的诗句,一句也想不起来。他打开车窗,想把那首诗读给黑暗的夜空,已无可能。
自问自答
阿巴斯的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让你想到了什么?
2004年夏天,我游荡在秦皇岛,兜里只有四百多块钱。当时的计划是,用这笔钱撑两个月。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去夜市吃饭,吃完后闲逛,看见一个卖影碟的地摊。我蹲下来,慢慢地翻找,一张张地过目。经过千挑万选,我下定决心,花五块钱买下一张名为《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的影碟。为什么买这张碟?我喜欢这个名字。当时我住在朋友家,可谓寄人篱下。回去后,我们在电脑上看《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朋友共有三个,全看得睡意连连,都认为我的五块钱花得不值。我让他们快去睡觉,然后一个人把电影看完。一种独特的美感将我震撼。当时我想,就算花五十块,也值得。十多年后,我收到《小说界》的约稿,一下子想起那个漂泊不定的夏天。当年的朋友已很少联系,几乎忘了模样,而阿巴斯的电影仍记忆犹新。
这篇小说的故事是怎么来的?
现在我在一所高校教书,教创意写作,每到期末,要给学生出几个题目,让他们写小说。去年期末,我出了三个题目,其中一个是:如有一天,你收到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有一把钥匙,一封信,让你去一个陌生的房子里生活,你由此踏上旅途,将整个过程写成小说。这是我在偶尔灵光一闪的时刻想出来的创意,主题是对未知生活的找寻。在接受《小说界》的约稿后,我决定把这个创意写出来。小说中的“他”,有我的影子,也有一位诗人朋友的影子,他到达的這座县城,正是我工作的地方——北方的县城,被“魔幻乡土”紧紧包围。我所租住的房子,是他的目的地。也就是说,这篇小说的人物和场景都来自当下的生活,故事情节则完全虚构,这是我擅长的方式。
小说中那首诗是谁写的?
小说中的那首诗不是我写的,是我的朋友独孤九先生的作品。独孤九是笔名,真名叫马利。他明着是一个企业家,背地里却是个诗人,创作量还不少,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我写这篇小说时,需要一首诗,去他的公众号里找,找到这首,感觉很合适,小说的题目,也是来自这首诗。我给他发微信,问可不可以用,他当然同意。我们经常聚,喝酒聊天,共有四个人,都在小说里写到了,分别是老马、老崔和小于。